端木翠没好气:“行,都行。”

展昭笑出声来,伸手拥住她,用力搂了搂:“那不行,还是留着力气,回来抱小木头吧。”

端木翠不说话,埋头在他怀里,忽然低声说了句什么。

“说什么?”展昭没听清。

“没说什么,早些回去,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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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走了,端木翠反睡不着了。

那句话,她到底还是没敢清楚大声的说出来。

“展昭,若是我不做神仙,会娶我吗?”

话到嘴边怯了场,是怕展昭不娶她,还是终究不敢把“不做神仙”这样的话说出来?

端木翠叹气,翻身,又翻身。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了朦胧的睡意。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被咚咚咚的砸门声给吵醒,开门一看,居然是公孙先生。

公孙策急的满脸是汗,大声向她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挥手。

但是她听不见公孙策的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快速地张合、张合。

她忽然就分辨出他的口型,他来回反复,说的只是两个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紧张起来,抓住公孙策的胳膊,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展昭出事了?”

公孙策回答不了他,他只是大声的、反复着,重复着那两个字。

端木翠撞开公孙策就出了门,门外的巷道,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有许多人站在门外,听见开门声,他们动作极慢地转过身来。

她看到一张张熟识的脸,有刘婶的、包大人的、银朱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白玉堂的、徐庆的,他们的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之色,向她慢慢的摇头,每个人都在说话,嘴唇不停的张合,她听不见声音,却清楚知道他们在说同样的两个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慌慌的,一张口就带了哭音。

没人答她。

“我去找他。”

抬脚想走,却发现足上似是坠了千斤重,低头看时,竟是小青花,死死抱住她的腿,拼命向她摇头。

她不管,她要去找展昭。

也不知怎么的真的就到了西夏,寥落的焦土战场,四处倾折的氅旗,横七竖八的尸体,四周安静地可怕,端木翠一边哭着一边在死尸间翻检:展昭不是说是潜入兴州的么?他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他不是兵卫,为什么要征战沙场?

恍恍惚惚间,脚下一绊,端木翠摔在地上,前方不远处落着一面氅旗。

看到那面氅旗,端木翠的心中忽然升起不祥的预感,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面氅旗拿了过来。

这不是西夏或者大宋任何一位将领的氅旗,这是她的氅旗,是她端木营的氅旗。

周遭的呐喊声忽然齐震,端木翠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西夏,这是牧野!

战鼓擂如山响,旌旗挥蔽了半个天空,端木翠茫然四顾,身后响起戈戟破空的声音。

“将军!将军小心!”

示警声唤回了她的清明意识,她忙转过身来。

来不及了,一柄青铜长戈直直穿透她的心口。

耳畔响起护卫兵将撕心裂肺的恸声,她倒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凉而泛着血腥气的泥土,胸前流出的血渐渐在身下渗开,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第154章 【生死盘】-二

端木翠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看看时辰,才是四更天的模样,端木翠穿好衣裳,急急往开封府过来。

门口值夜的衙役认识她,先是惊讶后是心领神会的笑:“端木姑娘,这么早?哦,展大人还没走。”

端木翠嗯一声,急匆匆跨进门去,廊道里没有人,只有她的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

展昭的房门半掩着,房内透出晕黄的灯光来,隔着几步,端木翠就听到公孙先生在说话:“这一瓶是金创药,这一瓶是玉露丹,衣裳都带起了么?那头冷,怕是还在下雪也不定……”

端木翠推开门,房内的两人齐齐抬头看她,展昭还穿着睡时里衣,桌上的行李都摊放着,床上衣裳摆的左一件右一件的。

“端木!”展昭惊讶地迎上来,“这时怎么会过来?才四更天。”

“睡……睡不着。”端木翠嗫嚅着。

公孙策抚着山羊胡子呵呵笑起来:“理当是睡不着的,来了也好,帮展昭收拾收拾,也省得我这个老人家忙进忙出。”

“偏劳先生。”展昭将公孙策送到门口,轻轻把门关上,尚未及回身,端木翠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展昭先是一怔,既而微笑,顿了一顿,才拿开她的手回转身来:“怎么了?又不开心?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么?”

“说好了什么?”端木翠闷闷的。

展昭笑着将她拥进怀里:“不是让你好好睡,不要过来送么?”

“睡不着。”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侧脸偎着他胸膛,伸手拈着他胸前的衣襟,一下又一下。

展昭笑她:“真该有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模样,像个舍不得人远行的小孩子。”

“我又没送过人远行。”

展昭不说话了,他叹了口气,低下头时,正看到她面上抓痕,伸手去轻轻在边上触了触:“是不是做噩梦了?”

“梦又不是真的。”她答得飞快。

那看来是了,展昭失笑:“那再睡会。”

“什么?”

“端木再睡会,我走的时候,再叫你。”

展昭并不避嫌,待她躺下后,拉过被子帮她盖上,被褥微温,想是展昭起身未久,端木翠往被子里缩了缩,展昭微微一笑,坐在床边将衣裳一件件叠好。

“以前,也会这样,总要远行?”端木翠到底睡不着。

“是。”展昭点头,“来来回回,都收拾习惯了。”

略顿了顿,忽然浅笑:“若是每次离开,都有端木在身边,就好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展昭低下头去继续叠衣裳,“以前来来去去一个人,无牵无挂,乐的洒脱。现在突然觉得,两个人也是好的。”

“突然觉得?”端木翠翻了个身,支颐看他,“什么时候突然觉得的?”

“就是刚才,看到你睡在这里,”展昭微笑,声音却忽然变得很轻,“好像……一个家一样……”

端木翠愣了一下,慢慢坐起来。

家?

“展昭,你好像不常回家。”

“是,我少时离家,拜师学艺,然后闯荡江湖,入公门,很少回家。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有娘,还有哥哥嫂嫂。”展昭想了想,唇角绽出微笑来,“还有侄儿侄女,上次见,皮闹的不行,现下应该长高些了。”

“这么想家,为什么不常回去?”

展昭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来:“离家太久,每次回家,娘待我都像贵客,诚惶诚恐,客客气气,唯恐哪处怠慢了,回到了家,反而不自在。倘若能住久些日子,说不定能找回素日一家子人的和气,只可惜,总只那么一两天。”

“有一次离家,娘和哥嫂送了我一程,他们一路上聊些家事,哪家的租该收了,该去给哪位亲戚做寿了,该采买什么,该给孩子添什么衣裳——我插不上话,看他们絮絮叨叨,好生羡慕,似乎自己是个外人。”

“展昭……”端木翠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展昭笑笑:“其实没什么,只是有些时候,有些感喟罢了。”

“展昭,如果……”端木翠说的吞吐,“我是说如果,我们是一家人,那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我们是一家人……”展昭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来,他微笑着看向端木翠,“那怕是要用光我一辈子的福气了。”

“你不愿意?”

“我只怕我的福气不够。”

端木翠愣住了,她看着展昭,眼泪慢慢流下来。

“怎么又哭鼻子?”展昭抬手给她拭泪,“眼泪沾到伤口就不好了。”

“我想跟你做一家人,展昭,你娶不娶我?”

“娶。”

“福气用掉了也娶?”

“娶。”

“没有骗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端木翠含着眼泪笑出声来,她伸出手去搂住展昭,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展昭,我一定嫁你,谁都拦不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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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竖是睡不着了,端木翠爬起来帮展昭叠衣服。

这怕是她头一次像模像样的叠衣服,展昭微笑着在一旁指点她。

“先摊平了,袖子收过来,依着中线……”

“也不难嘛。”很快就叠好了一件,端木翠很得意,“怪道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原来我也会叠衣裳的。”

“行兵打仗都不在话下,叠件衣裳,能有多难……”

话还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然后是小衙役毕恭毕敬的声音:“展大人,马备好了。”

展昭顿了一顿,才道:“知道了。”

原来不知不觉,已近五更天了。

包袱都打好了,巨阙横在桌上,展昭穿好皂靴,伸手去拿搭在床头的蓝袍和腰带。

端木翠抢先一步拿过来:“展昭,我来吧。”

“你?”

“是我们部落的习俗。”端木翠将蓝袍展开,凌空抖了一抖,“展昭,伸手。”

展昭从未让人服侍过穿衣,端木翠也从未服侍过别人穿衣,两人弱弱组合,穿的那叫一个费劲,展昭失笑:“你们部落的女子可真够累的。”

“又不是天天这样穿,”端木翠帮他把肩上的褶皱抚平,“只有……夫……君远行的时候……”

她拿过展昭的腰带,双手围住展昭的腰:“抬手。”

展昭乖乖抬起手来。

“以前,我带兵打仗,麾下多是部落里的男丁,若是在外还好,在外行军不带家眷。但若是从部落走,起兵那日的早上,就有很多女子嘤嘤而哭,她们为夫君束衣带,低声唱部落的歌谣。我那时只觉得她们婆婆妈妈,即便不到起兵的时辰,也会让兵卫击鼓而催。行兵的时候,很多女子都尾随队伍跟出很远……唉,展昭,那时,我到底是不理解她们的心情的……”

她叹气,低头去结腰带上的扣钩。

展昭低头蹭了蹭她发顶:“那首歌谣,怎么唱?”

“什么?”

“你们部落的歌谣,临别时唱的歌谣。”

端木翠脸一红:“我不记得了。”

“一定记得。”展昭不依不饶,唇角绽出微笑来,“唱给我听。”

“我唱的不好。”

“展大人!”门外又传来衙役的催行声,“五更天了。”

“知道了。”

展昭叹气,低头看见端木翠笑的促狭,伸手去刮她鼻子:“等我回来,记得唱给我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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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不让端木翠送出门,只吩咐了她好生休息。

端木翠睡不着,她竖起耳朵听外间的说话声音渐渐远去,想着展昭出门的样子,上马的样子,策缰而去的样子……

那首歌谣,到底是怎么唱来着?

那时,她很烦听到那样的歌谣,总觉得女子的嘤嘤哭音,损了麾下战士的士气,每次听到,都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那些女子,并不因为主将的气恼或是不喜就停止了歌唱,每一次出征的日子,她们为夫君束上甲带,含着泪低声吟唱。

那首歌谣,到底是怎么唱来着?

她慢慢记了起来。

缶上羹沸,

君子无归,

尝无味。

夜闭窗牖,

君子无归,

独拥被。

荷锄而耕,

君子无归,

望野垂泪。

愿做刀戟眼,

锋刃不加君子背,

愿为摇辔马,

千里负君归。

第155章 【生死盘】-三

屈指一算,展昭走了已有七天。

端木翠如展昭要求的,住进开封府,还发展出了新的爱好,总去揪公孙策花圃里种着的所谓奇花异草。

“这花怎么个奇法了?”她把花瓣翻过来掉过去的看,就差扯下来了,“不就是红色里头带了点点白,哎,公孙先生,这就叫奇花异草了?”

“主子说的甚是!”小青花带着崇拜的眼光看端木翠:还是自家主子见识多啊……

“还有这个小黄花……野地里遍地都是嘛……”

公孙策气的把手中的《世说新语》卷作一卷,砰砰砰地直敲桌子:“野地里的叶片是尖的,这个是圆的,圆的!”

“也差不多嘛,圆的就更金贵些了?哎,这又是什么花?”

她好奇地托起另一朵白花的花托儿,看起来像是茶花,白色的花瓣儿密密簇簇的,奇的是每一朵花瓣上都有一抹子淡淡的绿晕,外加一道红条子。

公孙策没好气:“抓破美人脸!”

“抓破美人脸啊……”端木翠感叹,“抓破了有红条子也就算了,这道绿的是怎么回事,美人气的脸发绿了?”

公孙策不想理她: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嘛,除了展护卫走的那天她表现的很有离情别绪之外,其余的日子怎么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亢奋?看花的时候你就不能愁上眉梢,吟两首哀婉凄恻的词什么的,比如“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比如“何处相思明月楼”,你尽跟我的花较劲是怎么个事嘛……

公孙策决定点化一下她,他放下手中的《世说新语》,换了卷《诗经.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