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小青花神秘兮兮地看端木翠:“公孙先生思娇了。”

端木翠一个忍不住,噗的笑出声来,手上的力没使好,居然就把花托儿给拽了下来,抓破美人脸华丽丽升级为扯断美人颈。

公孙策的所谓“思娇情绪”刹那间风消云散。

“你!你!你!”他气得撑住桌子的手臂抖个不停,透过窗扇看花圃中的肇事分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端木翠讪讪地笑:“公孙先生你看……这花,一点都不结实……一扯就掉……我还没怎么使劲呢……”

你还没怎么使劲呢,你使那么大劲是要翻天是怎的?

眼见公孙策目光不善,隐隐流露出当日在宣平夜斗妖兽的风采,端木翠顿感不妙:“公孙先生,我赔,我赔!”

“你赔!”在公孙策爆发出怒吼声之前,端木翠脖子一缩,溜的那叫一个利索,小青花屁颠屁颠紧随其后,翻过花圃围砖时还摔了个跟头,也不知门牙又报销了几颗。

一人一碗,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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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时恰好遇到张龙进来,端木翠忙揪住他:“哎,张龙,我问你,开封的花市在什么地方?”

“哦,马行街后头,顺着大路直走,尽头拐个弯就是。”

端木翠应一声,正要跨步出去,忽然又回头,低头看着地下,声色俱厉:“你,老实呆着,不准跟我出去!”

小青花开始默默地捻衣角,咬嘴唇,对手指,可能待会还会蹲墙角画圈圈。

“端木姐,去买花吗?”张龙看看端木翠又看看小青花,“要不你等等,我把信报知大人之后陪你一起去。”

“又是什么信?”端木翠好奇。

“还不是就是宣平天有二日的事情,”张龙皱眉,“这都一连七天了,也不知后头是个什么响动儿,照我说,有什么事要来就赶紧来,就这么吊着算个什么事,嗐!”

这就像整日都喊狼来了,结果一天两天狼都不露面,徒留人心惶惶——还不如赶紧来,让人死也死个明白。

端木翠的脸色有点不对:“那你忙吧,我自己去就是。”

“哎,端木姐……”张龙还想喊她,见她走的急,也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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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的马行街,远不如夜晚那般热闹,端木翠想起方才张龙的话,心底下不免烦躁。

这七天来,她每天都能得知宣平的消息。

“一连两日夜如白昼,天有二日……”

“一连五日夜如白昼,天有二日……”

“这都一连七天了……”

端木翠咬了咬下唇,理论来说,如果没有回应,这异象应该很快就停止了,为什么还这么一日日的执拗不休?

思忖间,慢慢绕过了马行街,清淡的花香绕于身周,越往里走越是馥郁,端木翠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晃了开去,快步向花市内里走去。

“老板,哪有卖茶花的铺子?”

“再往里走走,第三家就是了。”

细数一二三,果然就到了,门楣上大大的匾额,上书“茶花园”三个大字。

其实端木翠是真的不懂什么花的,她装着懂行的样子瞅了又瞅,心里已经晕菜了一半,矮矮胖胖满脸堆笑的老板跟在边上亦步亦趋:“姑娘,姑娘看起来是个内行,想挑什么花?”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给我来一盆……抓破美人脸。”

老板吓了一跳。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跟进了随便哪个饭铺子,嚷嚷“给我来一碟卤水花生”一样来的那么轻易。

“抓……抓……抓破美人脸?”老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就是那种白的花瓣,上面有条绿道子,还有条红道子的。”

“这花……”老板傻眼了,“小的是听过,但从没见过。”

“什么?”端木翠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说话都开始打磕绊,“这……这……这花,很贵?”

“哪里是贵那么简单啊,”老板给她扫盲,“姑娘,这花是茶花中的极品啊,小的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没见过真东西啊。不是小的打诳语,这整个开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两株来。”

就那破花?

端木翠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公孙先生,摆弄的还真的是“奇花异草”?在她看来都普普通通嘛,整个开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两株来,切!

“那姑娘看看,要不要买盆别的?”老板极力想促成生意。

端木翠果然不愧是将军出身,极其具有杀伐决断之才,但见她目光在四下溜了一溜,最后停留在地上一株最最普通的白色茶花身上:“就它了!”

就它了?老板欲哭无泪。

这是怎样的客户啊,开始还以为是个肥羊,那么耀武扬威的,一开口就不同凡响,到了后来,居然就买了这么一盆……

打个什么样的比方呢,这么说吧,就跟进了钻石店,开口就要海洋之星那么震撼,结果店员屁颠屁颠殷勤了一圈下来,人拿了张宣传页跑路了……

老板懒得理会她了,收了两个叮当响的铜板,几乎是用脚把那个盆挪到她面前的。

端木翠兴致勃勃,一点都不在意:“老板,有石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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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右手石绿左手胭脂,就在这茶花园里公然造假,彼时3.15协会尚未成立,监督举报机制也不给力,打假英雄王海等亦未上位,种种纵容滋生的土壤,使得端木翠走上歧途毫无压力。

她得意洋洋的用指甲揩了一点点石绿,小心地用指腹抹匀在白色茶花的花瓣上,老板在边上看的眼珠子都快脱眶了:她以为这样,就能造出名贵的“抓破美人脸”?

端木翠却做的认真,她打开胭脂盒,胭脂的甜腻味道浮上鼻端,仔细揩抹着花瓣,唇角忍不住绽开促狭的坏笑:这样做当然是瞒不过公孙先生的,只盼先生念她这份心意,不要再摆出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端木。”

端木翠身子一颤,这声音……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似乎起自不可名状的遥远之处,但明明近在肘间。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声音了?

拿着胭脂石绿的手不可抑制的抖了起来,许多埋没的但却从未消失的记忆自四面八方迫将过来,潮水般风急浪高。又好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她是最微小的尘埃,死死攀附着水沫,被动而走,无所适从。

端木翠慢慢站起来,眼底渐渐蒙上一层泪雾,她没有回头,压的极低的声音中还是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大……哥?”

第156章 【生死盘】-四

端木翠回过头来。

杨戬正立在门口,柔和的天光自他身后披入,细小的尘埃在光晕中浮动。

也不知是因为眼泪还是天光的关系,端木翠的眼睛涩涩的,一时间看不清杨戬的模样,只模糊看到他熟悉的身型——只那么一个轮廓,她已经止不住眼泪了。

说不清是开心、激动还是委屈、难过,杨戬于她,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亲人那么简单。她过往的岁月,与他有千丝万缕理不清的关联,不管是血雨腥风的沙场,还是漫长悠远的仙家岁月,

他是含威的师长,亦是亲切的朋友,是战场的同袍,亦是可以依靠的亲人……

端木翠含着眼泪笑出来:“大哥。”

矮矮胖胖的老板看看端木翠又看看门口:这姑娘癔症了?干嘛对着空气又哭又笑?

下一刻,他的眼皮千斤重,他打了个呵欠:是关门的时候了。

于是他迷迷瞪瞪地去上门板,对门卖花种的沈嫂子隔街冲他嚷嚷:“哎,你这个老抠油儿,今儿怎么这么早关门?”

他浑似没听见般,上好了门板,落了闩,闭着眼睛,云里雾里,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摸上了床,一头栽进了黑甜乡。

端木翠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杨戬身上。

他的样子,几乎是没有丝毫的变化的,还是那般意气风发,俊逸出尘,银色发冠,黑色大氅,通体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他是天神,是战将,也是自己的骄傲。

杨戬向端木翠行了一步:“端木。”

不知为什么,端木翠竟自惭形秽起来,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

她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翠绿色布衫子,裙边上沾了点泥,想来是在公孙先生的花圃里胡闹时沾上的,早上束发时漫不经心,方才一通折腾,发髻已经有点散了,几缕发拂在面上,颊上还有三道抓痕,浅了些,但到底有碍观瞻。

她不知道自己下巴上还沾了一点石绿。

她原来如此狼狈,杨戬好像一面镜子,把她映衬的如此手足无措。

杨戬走上前来,目光停在她脸上,伸手触上她面上的抓痕。

“怎么搞的这么狼狈?”

他的声音柔和的很,指腹在抓痕之上慢慢抚过,拂过的地方又酥又痒,继而奇迹般凝成羊脂般嫩滑白皙。

“好了?”端木翠眨了眨眼睛,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杨戬微笑:“好了。”

他伸手在半空轻轻一拂,半空中波光粼粼,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端木翠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似是不敢相信,又伸手验证了一回,这才露出笑靥来,对着镜子里的杨戬展颜一笑:“谢谢大哥。”

忽的心下一动:背上也有伤,能不能让大哥也如法炮制?

正想说话,杨戬却突然开口了:“端木,我在宣平,数次以异象召你,缘何从不回应?”

端木翠一愣,目光对上镜中杨戬的眼睛,又迅速避开:“我……我不知道有异象的事。”

杨戬淡淡一笑:“端木,坐下谈。”

坐下?

端木翠这才发觉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小几案,几上的盘中盛着瑶果,还有一盏细吞口的长颈玉壶,两个玉杯。

端木翠咬着嘴唇坐下来,杨戬坐在对面,轻托衣袖,给她斟上一杯酒,琥珀色的玉液,香气馥郁。

“我们兄妹,好久没有这么坐着喝酒谈天了。”

端木翠嗯一声,伸手拿起酒杯,迟疑了一回,一饮而尽,尔后用手背揩了揩嘴角:“谈什么?”

杨戬失笑:“这般喝酒?牛嚼牡丹。”

“谈什么?”端木翠沉不住气。

杨戬深深看了她一眼,酒到唇边,又放回案上。

“瀛洲这帮酒囊饭袋,急急将事情报到天庭,说是冥道生变,温孤尾鱼作乱,端木上仙舍命封印冥道,与妖孽同归于尽。”

“他们……这么说?”端木翠心中怅然,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

“你失去了法力,仙迹在冥道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踪绝,他们会这么想,也不奇怪。”

杨戬顿了顿,唇角抹出一丝轻笑:“到底不是自家妹子,他们是不在意的。”

端木翠鼻子一酸,小心地抬眼看杨戬:“大哥,找我了?”

“为什么不找?”杨戬轻描淡写,“我有很多个妹子可以丢么?”

端木翠不说话了。

“以往,天庭不是没有发生过上仙在人间遇险失去法力的事,上界这班懒散之人只凭仙迹寻人,而仙迹在出事的地点踪绝,要找寻起来很是困难。可是真要用心找,其实也不难。”

“而且……”杨戬看向端木翠,“即便是失去法力,只要自己有心,日日上祷于天,这缕回归的孤愿,总会被上界攫取到。端木,你从未做过这样的尝试。”

“嗯。”杨戬说的是事实,端木翠不能否认,她思忖着是不是要找个借口敷衍过去,比如,自己很懒,所以不愿意费事……

杨戬淡淡一笑:“不过端木向来疏懒,上祷的仪式繁复,想来你也懒得为之。既然这样,我来找便是。我在宣平以异象传唤你,夜如白昼,天有二日,一连七日,你都不曾烧符纸回应。”

“都说了我不知道天有异象的事。”端木翠低声嘟嚷。

杨戬叹气:“端木,在你心里,大哥很蠢么?”

“不……不蠢。”端木翠瞪大眼睛,不明白杨戬为什么岔开话题。

杨戬脸色一沉:“既然不蠢,就不要在我面前诸多搪塞。你不回应,是因为你怀着一丝侥幸,认为只要不回应,我就会偃旗息鼓就此返回,那样,你就能留在人间了是不是?”

端木翠让他一激,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是!”

杨戬看着她一脸的倔强,忽的就忆起西岐往事,心中不觉酸楚,语气也放缓了许多:“端木,你实在低估我对你的关心,我们是一家人,不找到你,我如何放心?”

端木翠眼圈红了。

“凡间有一句老话,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仙迹踪绝,不代表你已经死了。你不回应异象,我不知道你是不愿回应,我以为你不能回应。世事变迁,此地不是西岐,你又身无法力,如何在世间立足?这个世道,对女子终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情。”

他说的很慢,端木翠的眼泪慢慢流下来,终于忍不住扑进杨戬怀中大哭:“大哥,是我对你不住。”

杨戬搂住端木翠,微笑着摩挲着她的长发:“你喜欢上了展昭,所以不愿走了对不对?”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欢上他。”

“我没有怪他,他把你照顾的很好,我反倒要谢谢他。”

端木翠抬起泪眼看杨戬:“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来行不行?”

杨戬的脸色很平静,他把端木翠从怀中扶起:“端木,我们还没有谈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谈这个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衣袖擦干眼泪,“那我们谈,大哥,要怎么样才能留下来?”

她的目光如此殷切,杨戬低下眼帘,实在不忍让她失望,过了很久,才低声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没有红线。”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杨戬的衣袖。

“你早就知道?”杨戬的眸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我,”端木翠咬了咬下唇,说的很是艰难,“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牵线的。他没有红线,我在他身边陪他,不是顺理成章么大哥?”

杨戬定定地看住端木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夸张,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端木翠在他的笑声中渐转不安。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你?端木,你还真是自以为是!”杨戬笑的半天喘不过气来,“你还真是,自以为是!”

“那,那是因为什么?”端木翠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些,但还是控制不住语声的发颤。

“那是因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于西夏,未及娶妻,亦无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根本就没有红线!”

死一般的寂静。

“大哥说的那个展昭,是我认识的……那个?”

杨戬也不看她,自顾自斟酒,一饮而尽。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身子,砰一声将几案给掀翻了,壶中琼浆倾了杨戬一身。

杨戬不动声色,将氅袍拈起一角,静看酒液流下。

“大哥,我们谈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杨戬微笑抬头:“原来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还很小气。诅咒一个凡人?我杨戬还不屑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会死?”

“知道你喜欢上展昭之后,半是好奇半是愠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杨戬眸中掠过一丝惋惜,“不过这样,也倒省的我费许多口舌了。他若活着,你必然舍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该死心了。夜现白昼,天有二日,我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来找你,就是想避过兄妹相争,等到你死心的这一日。端木,红尘世事,届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凛:“为什么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为今日是展昭殒命之日。”杨戬的口气疏淡的很,“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经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天命阖当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声,她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杨戬衣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该死。”

杨戬叹息,慢慢俯下身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谢他对你的救助之谊,但是端木,天地之间,唯命数不可变,命数不到的时候,他若是横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数到了,任何大能者都无法力挽狂澜。你记不记得上一次,你只是延迟了梁文祈魂魄归位的时间,就已经遭了惩罚?你是上仙,那么你应当知道,这一次,大哥的确是无能为力。”

端木翠泪如泉涌:“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应得到好报。”

“这只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梦想罢了,”杨戬的目光落在不知几许远处,“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于世事看的也不少了,古往今来,好人并不一定都得了好报,恶人也并不一定有报应。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祈望世事公平,就是因为不公平才是常态。展昭的确是好人,大哥希望他下一世能有好报,封妻荫子,福祚绵长。”

端木翠不说话了,良久,她才攀住杨戬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说这些话或许对你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杨戬抚摩着她的发,“端木,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回去之后,长长的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别说是展昭,你认识的所有人,乃至这个大宋国,都已经改朝换代了。那时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