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仇家二老对江静突然想出国的事儿也很意外,而且心里确实隐隐有点不赞同,可见到江静被她妈这么训,他们一下子就对江静心疼起来,反倒护起了这位未来的儿媳妇。

“哎呀江妈妈不要这么说嘛,两个孩子都年轻,我们家仇复又不喝酒又不抽烟,什么坏习惯都没有,身体素质好着呢,就算晚几年生,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也健康!”

仇母赶紧回护。

“就是就是,能出国交流也是好事。要真不得不这样,最多叫我们家仇复多跑跑,美国嘛,也不是多远,做个飞机睡一觉就到了。当年我刚结婚出去学习,仇复他妈坐火车去北京看我,也是要坐一夜才能到的,我们夫妻两个感情也没因为这个有问题啊!”

仇父也拿出自己过去的经验劝她。

仇复虽然有点不舍得,不过还是给了江静一个安抚地眼色,也跟着劝江妈妈,“是啊阿姨,现在交通发达了,也可以随时随地视频,再不行,公司要开展国外业务时我就毛遂自荐一起跟着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江妈妈原本一肚子火,直恨女儿书读的太多读得都不识人间烟火了,现在看见仇家一家跟珍珠宝贝儿似的向着自己的女儿,她反倒跟后娘似的,倒被逗乐了。

“怎么,敢情儿老是我做这个恶人!”

她是不明白自己女儿怎么想的,在她看来,仇复今年还不到三十,长得这么帅,现在是事业有成,还那么有钱,网上一大堆人喊她这女婿叫什么“老公”,也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这块大肥肉。

就她女儿,捡到了一块宝还不当回事,折腾这么多年,人家把几千万的房子都登记在她名下了,可见对她多“重视”了吧?

她倒好,还没结婚呢,就拍拍屁股想跑?

她就不怕等她回了国,她的老公都变成别人的了吗?!

“也不是,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们做父母的,只能建议,不能强迫的。”

仇妈妈大概明白江妈妈在焦虑什么,叹着气说,“既然是两个孩子过日子,两个孩子商量好就行,你觉得呢?”

江妈妈心里的惶恐主要是担心江静失去这门“好亲事”后悔莫及,现在看到仇家二老这么好的人,心里更急了。

但再劝下去,越发显得她这妈妈不通情达理,跟急着催嫁不相信人似的,只能忍住在仇家发火,准备在回去的路上把自家女儿的脑子“整一整”。

她顾忌自己在仇家二老面前的形象,却对仇复放松的很,上了车以后就开始絮絮叨叨。

江静这么多年来已经习惯了她妈这个风格,只埋着头嗯嗯嗯地听着,仇复开着车送江静母女回去,听了半路,终于忍不住了。

“阿姨。”

“叫妈!”

“ 哦,妈。”

仇复有些不好意思地改了口,“妈,如果静静真的这么想要这次出去交流的机会,其实我是很支持的。”

“什么?你小子也脑子坏掉啦?我在这里帮你做工作,你还拆我台?我看江静会变得这么不‘识大体’,都是你给惯的!”

江妈妈又是生气,又是无奈。

“我这不光是尊重她,也是为了我自己。”

仇复握着方向盘说。

他的驾照拿到还没满一年,开车却很稳,就和他的人一样。

“不知道您知不知道,在静静读研究生的时候,她其实有一次机会,是可以公派留学的…”

“仇复!”

坐在副驾驶的江静一惊,连忙喝止,然而已经迟了。

“你说什么?!”

江妈妈果然不知道这件事,她要知道,搞不好早就逼着被仇复“迷晕了脑子”的江静和他分了。

这件事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是仇复和江静避而不谈的一个话题。

虽然江静当年对他说是自己不想去,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个“顾全”仇复的面子的借口。

江静不愿提,是不想仇复生出歉疚之心,她做出决定的那时候已经是个成年人,也并不为这个决定后悔;

仇复不愿提,是因为自己的弱小。即使江静做出了这样的“牺牲”,长久以来,他也没有任何能力回馈江静更多,弥补这个遗憾。

但现在两个人都“强大”起来了,这个话题,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启齿。

尤其是仇复,其实他的内心里,隐隐是感激上天给予这次机会的。

“过去,是我无能又怯懦,让静静为我担心,不得不放弃这个机会。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一直在后怕,如果静静这么多年来其实一直在后悔呢?如果静静偶尔回想,觉得自己也许当年出国才是最好的选择呢?”

仇复认真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谁的人生都不能再重来一次,所以错过了就再也无法挽回。我曾经让静静错过一次,以至于内心又愧疚又后悔了这么多年,现在又有了一次放在我们的面前,我不会重蹈覆辙,让自己再成为她的‘弱点’。”

江静绝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仇复竟然一直没有释怀这件事——在她都已经释然了的情况下。

“妈,孩子可以以后再生,结婚了也可以暂时分离,机会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她已经等了我这么多年,现在该换我等了。”

仇复对身边的江静笑了笑,对向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庞,清晰可见他的神情。

那张脸上,满满的都是信任与鼓励。

“她在努力地往上爬,我帮不了她多少,但至少能做到不拖她的后腿啊。”

坐在后座的江妈妈怔愣住了。

女婿的一句“不拖她的后腿”,一下子打进了她的心里。

她曾经也年轻过,也有和丈夫如此恩爱之时。

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生了个女儿,因为时代的大潮失去了工作,多少次,她拼命想要上进,得到的只是轻视和否定。

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在她试图为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时,她并不奢求丈夫能够帮自己一把,她唯一想要自己的丈夫做到的,也不过就是“不要拖她的后腿”而已。

结果他岂止是拖了她的后腿,简直是把她的腿都砍了。

在仇复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条件,还能说一句“我不拖她的后腿”,而不是“她应该理解我服从我”,她还有什么好“劝说”的?

到底又是谁在劝说谁?

回想起往事,江妈妈眼角沁出一丝泪痕,好在车内昏黑,她靠着车窗,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悲拗和欣慰,若无其事地擦拭了一把,哽着声音叹息。

“只盼着你们都不后悔才好啊。”

***

得到了仇复和父母双方的支持,江静心里放下了一个大包袱,第二天一早就表情轻松地上交了自己的申请书。

提交申请的人普通员工是看不见的,但是“高培委员会”和上一级领导却是看得见的,江静刚刚结婚就申请“交流”的事情,很快就引起了一番讨论。

理论上来说,江静是完全符合去斯坦福交流的资格的。

她年轻,有学术成果,有自己的课题组,而且她从来没有出国留学过,既不是“千人计划”的海归精英,也没有参加过交换培养,需要世界上最优秀的同行们建设团队的先进经验。

但研究所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放”出去过女研究员了。

“你不是和李教授商议过了吗?怎么申请书还会提交上来?”

委员会的一位委员埋怨地问那位主任,“李教授没有做她的思想工作吗?!”

“我都做了李教授半个月思想工作了,每次都劝,他不同意,我有什么办法?”

虽然是“主任”,但其实只是推出来办事的,几个委员地位和话语权都差不多,他没好气地说:“难道你让我直接去找江静谈?那不是性别歧视吗?!”

“那现在怎么办?”

埋怨的那个委员说,“我还是倾向于推荐袁函。他比较稳重,事业心强,又是我们研究所多年培养出来的,对我们研究所长期发展有好处。”

“但是他这么多年,没有什么突出成果。”

另一个和江静他们不同研究部门的委员吐槽,“我是不知道你们集成电路那边怎么考量的,反正在我们这里,这么多年没突出成果,培养了也是浪费资源。”

“那也比给了机会全砸手里好!”

有人嗤笑。

“这个江静十月份就要结婚了,今年已经二十九了吧?家里不催生孩子?新婚燕尔的,意外怀孕了怎么办?这刚休了婚假,让她去了斯坦福,没几个月再休产假?这不是占着茅…”

他大概也意识到接下来的话说出去不好听,止住了话头。

在这里的人,未必都没有私心,但也未必都为了私心。

所里的资源是有限的,有人得了,就有人要失去。

每个教授都有自己想要培养人才和“心腹”,每个人都希望为自己的学生和下属争取到这次机会,为自己未来的话语权加上“筹码”。

交流归来,那就是“左膀右臂”,江静这两年来已经太显眼了,再“锦上添花”下去,其他人都要被衬成土鸡瓦狗了。

何况刚刚那个教授提出的问题,也是现在研究所里聘用女研究员遇见的最大问题。

他们是做“高层次人才”培养管理的,以往也聘用过许多条件很好的女科研人员,可是在最该出成绩的三十岁左右,男研究员大多开始厚积薄发,纷纷“大放异彩”,女研究员们却大都选择结婚、生子,最后不少甘愿担当后勤、退出第一线,还有些辞职离开了研究所,选择了接受企业或高校的聘任,去过一份安稳且规律的生活。

平庸与规律的生活,是科研这条路的大敌。

实在不是他们性别歧视,而是他们已经被这种事情“坑”怕了。

都是花费一样资源培养出来的人才,是磨砺已久的武器,结果剑还没有出鞘,自己就折了,怎么让人不痛心?

能坚持在这条路上的女性学者少之又少,原本他们对江静这个苗子很有信心,但现在江静嫁的是那个赫赫有名的“仇复”,他们又开始不确定起来。

这样有钱有为的年轻企业家,没道理不要求妻子回归家庭。

“我们坐在这里这么想那么想都是猜测,我建议,还是私下里和江静坐下来谈谈,看看她是什么想法。”

其中一个比较温和的教授建议道,“女性在社会中承受的压力本来就大,如果她自己有放弃的想法,不见得会提出申请;既然提出申请了,就说明她没想放弃嘛…”

“多少女研究员一开始都说的是不会放弃,结果一生孩子就把这些话都忘了,哭着说对不起我们要辞职!家庭的牵绊对前途的影响太大了,在这一点上,还是男研究员更有优势。”

埋怨的委员皱着眉说。

“我同意找江静谈谈、摸摸底的建议。”

“我也同意。”

就这样,少数服从多数,他们私下里找来了江静,希望听听她的看法。

江静做梦也没想到,她好不容易得到了家人和爱人的支持,却在自己的战壕里,被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怀疑。

“…以你的条件,可以说在申请人里出类拔萃,正因为如此,我们对此也有很多的担心。研究所的资源有限,尤其是这次机会,是国家财政拨款的,我们也要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初衷负责,相信你也能理解,对吧?”

主任用非常委婉、非常温和的说法说明了他们的顾虑,试探着问。

依照法律,即使江静怀孕了,她依然还可以继续工作,可如果她怀孕了,势必难以维持高强度的工作,哪怕她愿意维持,他们也不愿见到发生“意外”的可能。

要是孩子出现什么问题,不仅仅是遗憾的问题,还涉及到“工伤”以及道德上的顾虑。

而且生孩子就要有好几个月的空窗期,他们送人出去学术交流是为了学习别人项目的管理经验,每一个环节都要参与的,哪里有空窗期可以空出?

“我不能理解。”

江静苍白着脸,因为紧张和愤怒,她的手指绞着自己的衣角。

“就因为我马上要结婚、又年轻,所以所里觉得如果我去,就是浪费资源?我可以理解这是一种性别歧视吗?”

这是什么道理,“家庭”是男人奋斗的动力,却成了女人奋斗的软肋?

“不,我们并没有因为你是女性就不允许你去。只是你已婚未育的身份,很容易出现一些‘变数’,这个你是要承认的。”

“性别歧视”这样的大帽子一扣,几个德高望重的教授都坐不住了。

为了避免场面太难看,又考虑到江静确实是个“人才”,那位主任更是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这样吧,只要你能向我们保证…不需要书面的保证书,哪怕你是口头保证…”

“只要你承诺在这两三年内不会怀孕、生子,不会耽误这份工作和难得的机会,我们就打消这方面的顾虑…”

他觉得自己这个提议已经非常“人性化”了,所以满怀期望地看着江静。

“你觉得如何?”

第97章 潜规则

江静能觉得如何?她只觉得很荒谬。

关于她人生的规划, 她自己还没规划好, 就有别人替她规划了, 能不荒谬吗?

主任的问话虽然既委婉又温和,看起来毫不咄咄逼人, 可坐在这个办公室里的无一不是每个部门里顶门立户的人物, 这么多高级管理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就等着你表个态,说没有用气势压人,那一定是骗人的。

江静并不是什么见过大场面的职场女性,她自然也会慌。

这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她想到自己这一路走过来的点点滴滴,想到获得成果的不易,想到以袁师兄为首的中青年男性研究人员们对她有意无意的打压…

现在, 这个她千想万想的机会唾手可及, 只要她答应。

只要放弃在两三年内生子, 只要她一心扑在工作上, 只要她牺牲掉家庭, 将自己完全地奉献给事业…

这本来就是她一直在选择的路,不是吗?

但莫名的,还是觉得憋屈。

即使这是她原本就选择好的路,就因为此刻被人强按着头要做出承诺,江静有一种说不出的屈辱感。

一个科研人员, 不是拿她卓越的贡献去换前途, 也不是拿她未来的潜力去换前途, 而是要用自己的子宫、用自己的生育权去换取她的前途…

这对一个以“科学家”为目标的女性来说,怎么能不是一种侮辱?

这是她自教授将名额给了袁师兄,以及被人提交报告而无力反驳后,江静第三次感受到那种深深的无力。

“在我小的时候,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那就是‘女孩子没有后劲’。”

江静看着面前的“高层”们,苦笑着说,“一个女孩子,如果你小学成绩好,他们会说‘等到她初中就完了’;如果她初中成绩依然出色,他们会说‘中考肯定不行’;假如她中考优异入了重点高中,那高中也一定追不上男生了…”

“我的整个求学时代,就是在这样的氛围环境中成长的。即便你学习成绩再好,别人依然会有人认为你只是特别认真、特别努力、特别踏实而已,你就是个比男孩子早熟,所以‘开窍早’的女生。但男生不是,男生那是‘真聪明’,他们只是不肯学,在他们口中,男生只要‘开始发力’了,那‘后劲儿’就不得了了。”

“我一路上了重点大学、读了研究生、读了博士,现在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和我的家人背后说‘女生没有后劲儿’了,他们只会说,看,那个‘读书读傻了嫁不出去的书呆子’。”

她自嘲地一笑。

“至于那个‘女生没有后劲儿’的传说,将会由新一代的女孩子继承。”

几个教授不自在地推了推眼镜,不明白江静为什么要说这个。

“我初中时换了个数学老师,方言太严重听不清,有段时间数学没有跟上,我妈妈去学校找老师沟通,我的数学老师非常自然地说:‘女生,数学学不好很正常’。就因为这句话,整个初中阶段我在数学上非常努力,数学成绩从未掉到第二过,到了高中依然如此。我想证明女生在学习数学上和男生并没有什么不同。”

江静咬了咬唇。

“可即便我的数学成绩在全校都数一数二,文理分科时,我的老师依旧建议我去学‘文科’,理由是‘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

“我从来不相信‘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所以我学了微电子学科。我很幸运,我遇见的恩师是李教授,他并没有和大部分教授一样不接受女学生,或者说,她并没有表面上接受,私底下却淘汰掉排名更高的女学生,只因为她们是女孩子…”

之前一直埋怨的委员便是个典型的例子,他的实验室里一个女人都没有,从助手到研究员,全是清一色的男人。

江静的话一说完,不少人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移到他身上。

“你们看我做什么!”

那个委员涨红了脸说,“还有江静,你说这些有的没的干嘛?我们要问的是你能不能保证几年内不要生孩子!”

“因为我以前从来不信‘女孩子没有后劲儿’和‘女生在理工科上注定要走的艰难’这样的话,但是现在我信了。”

江静忍住内心里汹涌而来的委屈与愤怒,控诉道:“但是我们的‘后劲儿’究竟是被谁拿走了?我们又为什么注定要在这条路上走得艰难?哪怕我们已经做得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好,好到胜过别人尸位素餐的地步,就因为我们是女人,依然要为他们让路?”

“他们不生孩子,他们就能做出‘具有低功耗组合源结构的MOS晶体管’这样的成果吗?他们不为家庭牺牲,他们就能完成‘基于标准CMOS IC工艺制备的方法’吗?”

江静不甘地看向屋子里的教授们,“还是教授们觉得以我和仇复现在的条件,是请不起保母,还是养不起孩子,需要让一个科研人员委曲求全到回归家庭放弃事业的地步?”

这句话直击要害,至少委员会的主任大人哑口无言,完全无法反驳。

“我知道,只要我保证了,就一定能去斯坦福,但是,我不能做出这个保证。”

江静有着极为清晰的逻辑和思维,“一旦我开了这个先例,以后研究所里的女研究员们将再无‘后劲儿’。你们会用约束我的标准来约束我的后辈们,你们会说,‘看那个现在已经这样那样的江静,以前也是对我们做出这样的保证才得到这样的地位的’。”

“如果我做出了这样的错误示范,其他人会错误的认为,努力是不重要的,过程也不再充满泪水和汗水,只要‘不生孩子’,就能换来这样的地位和那样的成绩。”

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取舍,此时像已经认命了一般的平静。

“她们本可以像我一样,以科研成绩而不是生育权作为筹码换取机会,但因为我这个‘承诺’,所有人就只会关注到‘我承诺不生孩子’,而忘了我本就有靠自身成绩赢取去斯坦福的能力,甚至我能有这个‘保证’的机会,并不因为我能不能生孩子,而是因为我早就已经出类拔萃。”

“我知道诸位教授是认可了我的成绩,又不愿承担浪费资源的风险,才想到这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但我不能承诺。”

委员会的主任苦笑着,现在他不觉得自己是个“温和的长辈”了,他觉得自己现在扮演的好像是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