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看到这样的场景杜若也犯恶心,不过她还是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巾纸,递给王发贵。

“王发贵,把自己的鼻涕擦擦。”

王发贵下意识用手袖子擦了下自己的鼻子。

杜若看了眼他的手袖子,发现已经湿漉漉一片,还带着青青黄黄的颜色,再看他的鼻涕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似的,终于没忍住,直接抽出一张纸,给他把鼻子擦干净了。

“用这个,别用袖子,知道吗?”

王发贵只知道傻乎乎的笑,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杜若没办法,直接把那包纸巾塞进他嘴里,又问他身边的小女孩:

“你认识他,对吧?”

“他是我邻居。”

小女孩有点怕这个面冷的女老师,怯生生地说。

“那我交给你个任务,你看着他,如果他鼻涕流下来了,就让他用纸巾把鼻子擦干净,别用袖子,你能做到吗?”

杜若轻声问她。

“我行的!我在家也带弟弟!”

小女孩骄傲地一挺/胸。

杜若对她笑笑,走上讲台,继续点名。

大概是她不太爱笑的缘故,孩子们除了之前起哄,之后就没有再喧哗,让杜若得以一个个点名过去。

当点到一个叫“马珍珍”的女孩子时,杜若一愣。

她记得这个名字,报道那天这个孩子的父亲什么材料都没带,却直接申请两免一补,之后苏丽给他垫了七十块的杂费,他却再也没来。

既没有送钱,也没有送户口本。

她不知道苏丽是不是已经忘了这件事了,还是没把马珍珍和那个军装男人联系在一起,但是杜若后来又整理了一遍资料给张校长,对这个名字还是有印象的。

她点了马珍珍的名字,倒数第二排一个女孩很轻地说了一声“到”,杜若看了过去,发现是个头发枯黄的瘦小女孩,心里已经有了数。

即使在西北这样偏僻的地方,大部分孩子也并不会饿肚子,只有少数家庭条件特别差的才会有这种长期营养不良的肤色。

因为食物的匮乏和营养的缺失,这样的孩子多多少少有发育迟缓的情况,个别的还会智力低下,目前看起来马珍珍的智力应该没有问题,但身高和体重的标准却明显低于班上其他孩子。

好在这孩子现在上学了,学校有国家补贴的餐费,中午一顿至少能吃饱。如果省着点吃的话,还能带一个馒头回去,晚上说不定也能吃饱了。

杜若在心里将“学杂费”画了个叉,看了马珍珍一眼,若无其事地点完了名。

一年级的课程照例从拼音开始教起,在城市里,一年级的孩子大部分已经从家里、或者是幼小衔接班学过拼音了,可在这里,大部分孩子看拼音的表情就像是看天书。

之前苏丽已经教了韵母,杜若“a”“o”“e”的问了一遍,大部分的孩子都会读,也会写,看来在家里已经做了作业。

这倒是比她想象的要好。

只有少数几个孩子不会写,那个流鼻涕的王发贵和瘦小的马珍珍都在其列。

杜若按照苏丽教案上的进度继续教,等快到下课的时候,按照教案上的流程提出了让学生上黑板“示范”,很快七八个孩子都举起了手。

这么积极,就连她教的高年级都做不到。

五六年级那边,要想点名让人上来做示范,得靠她用“抓壮丁”的。

杜若在举手的孩子里点了一个最积极的上来,只见那个孩子拿着粉笔的手还有些不熟练,但还是像模像样的写完了几个复韵母。

她满意地点点头,夸奖了他一句,请他下去,却见那个孩子站在原地不动,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似在等什么。

“钱厚望是吧?你做的不错,下去吧。”

杜若耐着性子,指了指他的座位。

“饼干呢?”

那孩子好奇地看看她,“没饼干吗?”

啥?

饼干?

就在杜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时,那孩子终于意识到苏丽老师走时没和这位杜老师说,于是熟门熟路地自己走到讲台前,从讲台抽屉里掏出一块饼干,志得意满地回到位置里去了。

全程看完经过的杜若狐疑地弯腰看了眼讲台抽屉,只见里面放着七八块小袋的饼干,有奥利奥也有鬼脸嘟嘟之类…

她摸出来一看,不是奥莉奧也不是鬼脸都嘟,都是正品,应该是她带来学校的那一堆零食。

看样子,苏丽把李老师的话听进去了,可是全靠零食奖励来调动孩子们的积极性,真的没问题吗?

“我是来帮苏老师代课的,不知道还有小奖励。”

她关上抽屉,看了眼腕表,说:“还有五分钟下课,接下来的时间,我给你们布置今天的语文作业…”

用五分钟的时间布置完了作业,杜若喊了声“下课”,孩子们连课本都没合上,就像是脱缰的野马一般冲出了教室。

她整理了下苏丽的教案,想了想从课桌抽屉里把剩下来几包饼干也拿了出来,准备打个包带走,却发现那个叫马珍珍的孩子犹犹豫豫地站在课桌后面,欲言又止了半天。

杜若眼见教室里已经没人了,好奇地问马珍珍:“马珍珍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随着杜若的问话,马珍珍终于鼓足了勇气,从课桌后跑到了黑板面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起来。

“a、o、e 、ai、 ei、 ui…”

她一个一个重复着刚才那个上黑板的孩子写的“示范”字母,握着粉笔的手颤抖到杜若担心下一刻那粉笔会不会就被她捏断。

粉笔没有断,孩子的手虽然颤抖的厉害,但是还是弯弯扭扭的把今天学的拼音字母写完了。

“你做的很棒。”

杜若看着整个脸都憋成红色的马珍珍,刻意放柔了面容,弯下腰和她说:“下次老师找你们上来示范的话,你也勇敢一点举手,好不好?”

马珍珍红着脸点了点头,双手不安地搓弄着自己的衣摆。

那件衣服明显是她某个哥哥淘汰下来的男孩衣服,套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好似麻袋。衣服被洗得发白却又带着没好好洗涤的污渍,陈旧的衣摆被马珍珍那么一搓弄,好像随时都可能裂开。

马珍珍的目光从讲台上的饼干上扫过,很小心的不让自己的目光看向那些饼干,但这么小的孩子很难掩饰自己的表情,于是杜若就从她的眼里感受出了她对饼干的浓浓渴望。

不是“我想吃饼干”的那种渴望,倒像是…

——“我要吃不到这块饼干,我就要死了”的那种。

下一刻,杜若醍醐灌顶般悟了。

马珍珍为什么要故意留下来,为什么看到她收拾饼干要走就着急,为什么之前害怕到不敢举手的她现在却要在她的面前单独为她写拼音…

杜若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从桌子上拿起一小袋独立包装的奥利奥,递给她。

“你表现的很好,老师奖励你一块饼干。”

马珍珍飞快地伸手接过了饼干,就好像害怕杜若会反悔似的紧紧捏着它。双手握着饼干的动作让她身上的骨头显得格外突出,让人感觉她瘦到令人心酸。

杜若鼻中猛然一酸,于是又在讲台上拿了一袋更扛饿的苏打饼干递给她:“这个也给你吧。”

“苏老师说,每次只能拿一袋,否则别的孩子下次就没有了。”

马珍珍眼睛死死地盯着饼干,没握饼干的那只手却小心翼翼地将杜若的手推开了。

她推开饼干的表情虔诚又沮丧,然后就像是害怕自己下一刻就会反悔似的,她将奥利奥放进自己破烂的口袋里,向杜若鞠了个躬就跑出了教室。

杜若握着被推开的苏打饼干,久久回不过神。

就在马珍珍走上讲台之前,她的脑海里曾经闪动过许多的念头。

她曾想过,等苏丽回来要告诫她用饼干利诱孩子向学的做法不对,如果饼干用完了该怎么办呢?

她曾想过,如果将饼干就这么放在抽屉里,会不会有孩子为了吃饼干而偷偷拿走它,从此尝到了甜头,就学会了偷盗;

她还想过孩子们吃惯了香甜的饼干,会不会就嫌弃中午食堂里做的那两个干巴巴的馒头…

然而马珍珍的拒绝让她知道,自己看低了孩子们,也看低了苏丽。

也许之前她还有各种各样的顾虑,但这一刻,她理解了苏丽的做法,也明白了苏丽为什么会将饼干就这么放在抽屉里。

至少现在,她愿意请他们吃饼干。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有一定的存稿,但是在我再审阅时感觉行文有些啰嗦,还有些无关紧要的枝节,所以我把它们砍了,重新整理了下,这几天没日更,接下来节奏会没这么慢热,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19章 勇气VS脾气

马珍珍捂着口袋里的饼干,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在上学之前,她从来都没有吃过饼干,只吃过一些饼干屑。

那是她大哥抢来的饼干,二哥后来又和大哥为了抢那块饼干打起了架,饼干摔了个稀巴烂。大块的大哥捡走了,小块的二哥捡走了,她只能趴在地上,用舌头将那些碎掉的饼干屑一点点舔走。

那些饼干屑是什么味道,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些带着点咸味的泥土,还有眼泪流到嘴里的苦涩味道。

眼泪这种东西,并不能在家里换来一点点的饼干。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有了一整袋的饼干。

多么漂亮的蓝色袋子啊,袋子上印着漂亮的黑色夹心饼干,仅仅从那幅画上,马珍珍都能感受到里面的香气。

她反复把玩着手中的巧克力饼干,几次想要将包装打开吃掉,却又舍不得的松开了手。

到最后,她将那袋饼干握在手上,用舌头一点点的舔着包装袋,好像只要这样做了,就能隔着包装袋尝到里面的味道一样。

马珍珍太快乐了,舔完饼干后,她小心翼翼将饼干放进口袋里,那动作就像是往自己的口袋里放进了一颗星星。

她从来不曾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她的衣服是两个哥哥穿旧的,她没有玩具,文具也是哥哥们剩下的,这包饼干就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它,会被抢走的。”

她这样想着,于是强迫自己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就好像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一样。

口袋里有一包饼干让马珍珍心慌意乱,她总是想要摸它,确定它还在不在,却又不敢伸手。接下来的几堂课马珍珍都在走神,她总是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在抽屉里把饼干拿出来看一会儿,看的时候还总是忍不住舔嘴唇。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来学校干什么了,也不知道上的是什么课,她只记得自己口袋里的那颗美丽的星星。

它光是存在,就已经让小小的女孩感到陶醉。

杜若自己还有课,早上帮苏丽代了一堂,剩下来的课却有冲突,于是一年级小朋友的数学课是秦朗代的。

学生总是以为自己的动作神不知鬼不觉,却不知道站在讲台高处的老师能把一切尽收眼底。

秦朗很快就注意到了这个总是低头的女孩子,也注意到她老是在抽屉里拿出什么看。

一年级的孩子有很多上课都容易走神,现在不养成良好的课堂习惯以后只会更糟糕。秦朗有意提醒她好好上课,便趁着她再一次低头看抽屉的时候走到了她的身边,敲了敲她的课桌:

“在看什么东西,课都不好好上了?”

马珍珍不知所措地抬头看着秦朗,当秦朗从抽屉里拿出那袋奥利奥时,整张脸都白了。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脸色惨白惨白的,好像已经吓呆了。

“饼干?”

秦朗莫名其妙地看着那袋饼干。

“你饿了吗?这堂课上完就可以吃饭了…”

马珍珍眼睛死死的看着自己的饼干。

大概是马珍珍这个样子让秦朗也觉得有些不太对,他想了想,还是将饼干还给了马珍珍,又说:“下不为例,以后不准在上课的时候吃东西。”

马珍珍看着“失而复得”的饼干,重重地“嗯”了一声,飞快地将饼干放在了口袋里。

然而她刚把饼干收好,就听到有人很小声地说:

“老师,她是小偷。”

秦朗听到了,但他故作不知,又回到了讲台上。

刚才很小声的声音却引发了更大的声音,见秦朗好像没听见,又有孩子叫了起来:“老师,她是小偷!她偷了饼干!”

“秦老师,她拿了饼干!”

“苏老师说每天都要检查,要是少了饼干以后所有人都没有饼干了!”一个举手却没被点到的孩子尖叫道:“让她把饼干还回去!”

终于,控诉马珍珍是小偷的声音彻底打乱了课堂的教学秩序,秦朗也听出来他们好像在说那个女孩偷了一袋饼干,忍不住呆了呆。

“偷饼干?”

“我没偷!这饼干是杜老师给我的!”

即使是这样可怕的指控,马珍珍也依然不敢愤怒地反驳,她将两只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胸前,眼睛里满是惊慌不定的神色。

“杜老师给我的!”

她的恐惧看在其他孩子眼里,就像是做贼心虚一般。

一年级的小班长趾高气扬地站了起来,对秦朗说:“秦老师,只有上台回答问题的孩子才有饼干作为奖励,杜老师上课时候没有让马珍珍上台做示范!”

“上台写拼音的是我,只有我得了饼干!”

做示范的孩子也站了起来,大概是没有饼干显得证据不足,他又补充了一句:“饼干我吃了,我的那块是草莓味的!”

“她偷饼干了!”

“我没偷!”

马珍珍害怕的哭了起来,只会反复说一句话:“杜老师给我的!杜老师给我的!”

“你家那么穷,你又写不好拼音,肯定是想吃饼干又吃不到,所以自己偷拿了!”

对于所有的孩子来说,讲台抽屉里的饼干已经是所有孩子们的“利益共同体”,它被放在那里的时候,所有孩子都会互相监督,也会不停提醒自己——“如果拿了,以后就不会再有了”。

这样的约束让孩子们学会了纪律,也有了共同的契约,以至于当好似破坏了整体规律的马珍珍动了那块饼干时,所有孩子的怨念都爆发了出来。

秦朗起先还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看到这个样子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大概是苏丽在抽屉里放了些饼干作为孩子们发言的奖励,可是这个叫马珍珍的孩子上堂课没有发言,却在抽屉里发现了一块饼干,而孩子们都说上课的时候杜老师没有给她饼干。

下意识的,秦朗觉得这个孩子没说谎。

说谎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她的眼神里虽然都是被人指责的恐惧和惊慌,但眼神清澈,也并没有躲闪。

“马珍珍,你说这块饼干是杜老师给你的,是吗?”

秦朗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在此之前,他从来没当过老师,也没接触过这么多的孩子。孩子们的指责和言之切切甚至让他觉得有些可怕。

“下课后,我把拼音写出来了。”

马珍珍不停点头,抽泣着说:“杜老师奖励我的。”

“老师相信你。”

秦朗摸了摸马珍珍的头,又站起来,环视着屋子里义愤填膺的孩子,朗声说:“同学们,马珍珍说这块饼干是杜老师给她的,我去请杜老师来证实这件事好吗?杜老师是大人,又是老师,她不会撒谎。”

“只是有一点,如果马珍珍同学说的话是对的,你们要向马珍珍同学道歉,因为诬赖别人偷东西是很严重的指责。你们能做到吗?”

秦朗温声问。

一年级的孩子大部分还在懵懵懂懂的年纪,有人在喊马珍珍偷东西,他们也就跟着喊了;现在秦老师说要去找杜老师来,他们又莫名的有些害怕。

究竟害怕什么,他们自己也不明白。

眼见着马珍珍握着饼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有心软的孩子小声地说:“我相信她没偷饼干了,就这么算了吧。”

“是啊,算了吧。她在家肯定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饼干…”

“不行,苏老师说,偷东西是不好的行为!”

小班长梗着脖子说,“如果她没偷,我可以道歉!”

秦朗笑了,让这个有意思的小孩在这里看着纪律,自己跑去另一头的五年级找杜若。

秦朗敲五年级教室门的时候,杜若正在给五年级孩子上数学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