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边教室里发生的事后,杜若讶异地“啊”了一声,安排了五年级的班长带着孩子们做课本上的数学题,立刻跟着秦朗去了一年级的教室。

当杜若跟着秦朗走进教室时,教室里沸沸扬扬的。一年级的孩子本来就是不懂事的年纪,有些更是恶劣地指着马珍珍嘘“小偷小偷”,马珍珍眼神里的惊恐已经到了快要崩溃的边缘,她的双脚紧紧缩在板凳下面,整个人也缩在一起。

从儿童心理学上来说,这样的姿势表示孩子想要尽量少占地方,尽量少吸空气,想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是一种极端防卫的姿势。而且从她的状态来看,这种恐惧和自我防卫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常态。

一个七岁的孩子,眼神能这么凄楚,表情能这么惊恐,这让杜若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径直走到了马珍珍的面前,弯下腰握住了她的手。

“杜老师…”

马珍珍的脸上还满是泪水,但眼睛里已经出现了希望的曙光。

“马珍珍,你不要难过,小朋友们不知道老师给了你饼干,所以才会这样。”

杜若心里很难过,又觉得有些发堵。

不过是一块饼干!

她站起身,对屋子里的小孩子们说:“饼干是我给的。马珍珍同学通过上课时努力学习,很好的完成课上的功课,并在下课后做出了正确的示范。因为她在黑板上写的拼音很好,所以我也奖励了她一块饼干…”

杜若走到黑板前面,摩挲了下黑板。

一年级的孩子力气很小,黑板有时候会擦不干净,她仔细看了下,发现马珍珍写的拼音果然还有痕迹在那里,于是指着那个痕迹说:

“她当时写在这里。今天的值日生是谁?你擦黑板时候看到这里的拼音了吗?”

“老师,今天是我值日。”

一个瘦高的男孩子站了起来。

“我擦黑板时,看到拼音了。”

真相大白。

有杜老师作证,又有值日生证明马珍珍真的写了板书,班上的孩子们突然不说话了。

正义和清白有时候来的就是这么简单。

“马珍珍,把你的饼干收起来吧。”

杜若弯下腰,指了指饼干,努力露出一个微笑。

“我听秦老师说了,下次你不要在上课时玩饼干,好吗?如果以后你都积极发言、争取上台做示范的话,饼干还会经常有的。”

“饼干还会有的”就像是一道魔咒,奇异的平复了孩子之前受伤的心。

马珍珍仰头看着杜老师,仿佛有了一种想法,感觉杜老师好像所有孩子经常炫耀的那种“妈妈”。

不会是那种因为家里穷就跑了的妈妈,而是在最需要的时候会来保护她的妈妈。

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向杜若点了点头。

马珍珍不哭了,孩子们却战战兢兢地看着老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那个之前一直说话的小班长倒是光棍地站起来,对着马珍珍喊:“马珍珍,我冤枉你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真的是用喊的,声音响到隔壁班都听得见。

小小的男孩脸涨得通红,但表情却一点都没有闪躲,也没有任何不甘心。

马珍珍被他的嗓门吓到了,瞪大了眼睛好像是只受惊的兔子。

“勇于承认错误,也是一种勇敢。让我们向勇敢的班长致敬!”

秦朗适时的鼓起掌来。

“向班长学习!”

于是孩子们也跟着鼓起掌来,又学着班长向马珍珍道歉。

看到这样的情景,就连一向冷漠的杜若都忍不住柔了眉眼。

“秦老师,我向你借半堂课。”

杜若对秦朗说。

“接下来的时间,我要给孩子们上堂思想品德课。”

杜若大学学的是政治和法律,兼任红星小学的思想品德课。

“杜老师请便。”

秦朗一怔,笑着走到教室的最后面,随便找了个空着的凳子坐下。

杜若看了看孩子们,从黑板槽里拿起一只粉笔,在黑板上用筋骨有力的板书写下:

“做勇敢的孩子。”

***

放学回家,走在山间的小路上,马珍珍感觉自己这一天过得就像是在梦里一样。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得到了一块饼干,却又因为这块饼干被冤枉成了小偷,幸好秦老师相信他,请来了杜老师证明她的清白。

马珍珍年纪虽小,却也知道“小偷”是个很不好的词。

班上的同学虽然冤枉了她,但后来都向她道了歉。班长康大海下课还请她吃了甜枣,说是请她原谅…

还有杜老师…

虽然班上的同学都说杜老师没有苏老师好,一点都不爱笑,上课也不准他们出声,但她还是像妈妈一样的好老师。

她教他们要做个勇敢的孩子,要勇敢的保护自己,要在不愿意的时候勇敢的说“不”,要在做错了的时候勇敢的说“对不起”。

她说,只有勇敢的孩子,才能取得成功。

成功,成功是什么?

对了,成功就是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马珍珍的手静静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饼干。

她已经不准备把这块饼干吃掉了,她想要把这块饼干留着,以后告诉自己要勇敢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她就这样背着书包回到了破败的家里。

阿大在屋后的田地里收番薯,大哥马大龙也跟着去帮忙。阿大身体不好,不能蹲太长时间,否则会晕倒。

二哥马小龙刚刚打了两桶水回来,正在把水往水缸里倒,看到马珍珍回来,撇了撇嘴:“放学了?学校的饭菜好吃吗?”

马珍珍下意识按了按有饼干的口袋,低着头要进屋。

这衣服是马小龙的,他哪能不知道自己衣服的口袋里有东西是什么样?马珍珍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时,马小龙一把拉住了妹妹的破书包,伸手去掏她衣服的口袋。

“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馒头?”

马小龙知道上小学有馒头吃,满怀希望的从她的口袋里掏出一个…

蓝色的小袋子?

他呆了一下,继而欣喜若狂。

“是饼干!哪来的饼干?”

“是我的饼干!还我!”

马珍珍见哥哥抢了饼干,尖叫了起来。

“什么你的饼干,阿大说你迟早要嫁人的,家里东西都是我和大哥的。等你会一点字,你人都要给大哥和我换彩礼,别说什么饼干…”

马小龙不以为然地读着包装上的字,他十岁了,读过三年书,认识一点字。

“奧利奥?”

“还我的饼干!那是老师给我的!”

瘦弱的女孩气得整个人直哆嗦,伸手去抢,可马小龙在她面前是那么高大,轻轻一伸手就将她推倒了。

若是往常,被推到的马珍珍只会坐地嚎啕大哭,可今天的她却死死盯着哥哥手上的蓝色包装袋,只牢牢记着一件事。

“要做个勇敢的孩子!”

“我的饼干!”

从心底涌上来的勇气,让马珍珍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红着双眼,像是一只初生的小牛犊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向没有提防的马小龙撞去。

被一头撞在胸上的马小龙避之不及,整个人栽到了后面的大水缸里,拼命噗通着双臂。

“你疯了!还不把我拉起来!阿大回来见到水脏了要打我的!”

饼干因为他的挣扎松手落在了水缸中,静静的飘在了水面上。

马珍珍忍着头晕从地上爬起来,刚刚那一撞,好似已经用光了她所有的勇气。

但没关系…

撞倒了哥哥的马珍珍,伸长手臂从水缸里捞起蓝色的小袋子,对水缸里的哥哥龇了龇牙。

“这是我的饼干!”

她珍而重之的将它放在书包里。

“我的!”

第20章 胜利VS失败

苏丽跟着村长去接刘小丫,到了第三天上午才回来。

听说并不是接孩子拖沓了,而是村长难得去“大城市”,在外面买了不少东西,光逛街就花了一天。

苏丽对逛这里的商场没有什么兴趣,但刘小丫知道自己要回家以后兴致一直不高,苏丽为了让她能快活点,也带着她在最近的城市里逛了逛。

因为刘小丫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她还带刘小丫去买了套洗换衣服,又去了趟儿童乐园。

康村长到了派出所接了孩子就把孩子往苏丽手上一送,住的地方和吃饭的地方还是苏丽找的。即使是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康村长在大城市里也有些拘谨和不安,苏丽明白他们不经常出门,而外面又变化太快,所以一直照顾着他们的情绪。

出门一趟的刘小丫也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她像是一块海绵般吸收着外面的一切,并且对回到山村里满是沮丧。

从儿童乐园回来的那个晚上,刘小丫在宾/馆里鼓足了勇气问苏丽:“苏老师,我能不回去吗?你能不能把我送到我妈妈那里?我可以让妈妈给你路费。”

苏丽愣了愣,才想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妈妈已经不在西安了。

“你得回家啊。每个小孩子都必须跟爸爸妈妈在一起,你现在的户口在红星村,只有在红星村才能上学。”

苏丽苍白地解释着。

“那我就不上学了。”

刘小丫天真地说着,“我看街上还有卖花的,还有擦皮鞋的,我也可以学着赚钱。”

苏丽突然感到一阵无力,她下意识的拿出手机,想要向杜若求助。

几人之中,只有杜若是学师范的,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对付”孩子上,她虽然看起来最冷情,却最有效率。

但是想到村子里的破信号,苏丽将打开的微信又关上了,叹了口气,对刘小丫说:“可是雇佣童工是违法的,会被警察抓起来。而且你妈妈也不在西安,她去成都打工了。”

担心刘小丫不信,她当着刘小丫的面拨通了她妈妈的电话,这里不是村子,不必担心说话说一半就断掉。

看到是那个新来的苏老师的电话,刘小丫的妈妈很快接通了。

苏丽将手机递给刘小丫,看着她又惊又喜地抱着手机和妈妈说话,在那边哭着求妈妈把她带走,她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刘小丫的问题来自于原生家庭。

她的爸爸有家暴的前科又不愿和妻子离婚,奶奶重男轻女对刘小丫不好,在这样的家庭里生活太过压抑,偏偏刘小丫又是个聪明独立的性子,这一次让她“离家出走”成功了,以后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这一次是她幸运,遇上了好心的在校大学生回校,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只要有一次有什么不测,她这辈子就毁了。

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让刘小丫的母亲带着她生活,刘小丫是女孩子,跟着妈妈要比跟着爸爸留在闭塞的农村里更合适。

苏丽看着电话那头的刘小丫在和妈妈通话后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最后完全失望,两眼无光的看着那边挂断的电话。

“怎么了?”

苏丽问。

刘小丫没说话,神情倔强地用被子盖住了脸,假装要睡觉了。

第二天,苏丽和村长带着刘小丫回了红星村,越到村子口,刘小丫的恐惧就越深,等远远地看到她爸爸站在村门口眺望时,她更是下意识掉头就跑。

“诶,小丫,你回来!”

康村长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抓住,“你这娃娃怎么回事!我们特意去接你,回来的路上你要是跑了,我和苏老师怎么交代哟!”

“我爸会打死我的!我爸会打死我的!”

刘小丫害怕地直抖,不住往苏丽身后缩。

苏丽听说了刘小丫爸爸脾气暴躁,她自己也被刘父拽过头发,完全能理解她现在的恐惧。

好在刘小丫的爸爸还知道老师和村长都在,没在村口打孩子,只是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拽着她的胳膊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苏丽上课时看到教室里好好的坐着刘小丫,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离家出走”过一次的刘小丫俨然成了班里的英雄,在这个不大的乡里,一个女孩子离家出走去西安简直是个大新闻,不但班上一大堆同学围着她,窗外还扒着外班的,你一句我一句的问刘小丫是怎么出去的、一路上遇到些什么

刘小丫本来就是个活泼外向的性子,昨晚回家后她爸爸居然没有打她,只是在门外抽了一晚上的烟,这让她隐隐有了种“胜利”的感觉。

如今被这么多小朋友一围,那种“胜利者”的感觉更甚了,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生动详实地说着自己是怎么出门、看见了什么…

“好了,上课了!”

苏丽击掌打断了孩子们的好奇,“都回各自的座位上去!”

然而她的话几乎没有用,很多正在上课的孩子都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都在转着刘小丫说的话,有些还不住看向刘小丫的方向。

而刘小丫,经历了这样危险的事情,不但没有觉得后怕,反倒有些骄傲的感觉。

苏丽心里暗暗焦急,她知道这种情况不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教学经验上的缺乏让她只有分辨的能力,没有处理的能力,尤其当面对的又是这样年纪已经很大很有主见的孩子时。

一下了课,她直奔老师办公室,想去和其他几个同伴讨论讨论这问题。

苏丽刚进入办公室,就见着杜若送一个小女孩出来,那女孩看起来很眼熟,好像是她班上的学生。

她看了她破旧的衣服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了这女孩的名字。

马珍珍!

马珍珍也看到了苏丽,低着头的她鼓起勇气说了声“苏老师好”,就红着脸跑掉了。

“这不是一年级的马珍珍吗?她怎么了?”

苏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看着杜若。

“我刚刚在走廊上看到她的脸有点肿,所以把她叫过来问问怎么回事。我怕她和刘小丫家一样的情况。”

马珍珍实在太瘦小了,按那个旧军装男的说法,她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妈妈又不在,在那种家庭里,她就是绝对弱势的群体。

“啊?”

苏丽现在听到刘小丫就皱眉。

“是怎么回事?”

“昨天我替你上课,给了她一块饼干,她回家后饼干给哥哥抢了,为这个打了架,把哥哥推到了水缸里。”

杜若也没想到马珍珍能有这样的胆量,“他大哥回来,拿挑水的扁担吓唬要打她,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脸。我仔细问过了,她爸爸虽然重男轻女,但是不打她。”

她也检查了马珍珍被衣服盖着的地方,没有伤痕,受伤的只有脸。

就是因为担心她身上还有其他伤,所以她才把马珍珍带到办公室里来,在外面查看伤势不太方便。

“你这堂课怎么样?刘小丫回来上课了没?”

杜若也好奇刘小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