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娶妻生子,又想到东侧殿坐着的阮碧,顾小白双颊腾的红了。

长公主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拉过他,帮他掸去衣襟上的糕点粉末。“去国子监吧,别再打架,安安份份地读书。”

顾小白点点头,转身走了。

等他走远,大公主又叫崔九把阮碧叫过来,问:“我听东平侯夫人说,这阵子你们府里热闹异常,好些公卿夫人上门拜访,每回还都让你出来作陪,可是真的?”

“倒没有叫我作陪,只是听说我是紫英真人的弟子,都想着见一面。”提到这事,阮碧微微蹙眉,老夫人大张旗鼓地放话出去,说沈府想要认她回去,那些平日并无多少往来的公卿夫人见有热闹,纷纷上门拜访,且非要看她一眼不可。

长公主冷哼一声说:“你就别替你祖母遮遮掩掩了。紫英真人收你为徒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也没见那些人赶着上门看。分明是因为…刚刚闹起的这桩烂事——你祖母也真,既然不想让沈府认你回去,又何必到处宣扬?闹得天下皆知。还让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整天抛头露面,跟那些三姑六婆搅到一块儿。”

言辞涉及尊长,阮碧自然不敢出声。

“…这桩事,我会跟派人跟你祖母说的。你且安心在我府里住着,等事情消停后再回去吧。”

听到这里,阮碧恍然大悟,原来惠文长公主不喜欢自己被别人说三道四、指指点点,所以接自己到长公主府里。虽说可能部分出于私心,但阮碧还是感动,因为终于有个人替她设想。这一场认祖归宗的闹剧里,她是当事人,每个人都在她身上较劲,却没有人问过她的感受。

站起来,端端正正地曲膝一礼。“多谢长公主厚爱。”

长公主见她知情识趣,一点即通,心里欢喜,拉着她起来。“好孩子,别说这种见外的话。你我许是天生有缘,我一见你面,就觉得很亲切,真象戏文唱的,可能前世见过。”

别人要是说这话,阮碧多半要掂量掂量其中的水份。但是她这么说,只觉得字字出自肺腑。以她的身份,完全没有必要跟自己虚与蛇委,何况她还不计较自己的出生身极力最合顾小白与自己…只是这番盛情,何以为报?若是有天东窗事发…

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担心,阮碧垂下头。

长公主拍拍她的手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跟上回一样,你想吃什么玩什么,尽管跟崔九说。要是想清静,后花园随便你逛。要是闷了,就把静宜接过来一起玩。”

阮碧点点头。

长公主这才松开她手,说:“崔九,你带五姑娘去秋华苑歇息吧,叫她们好生侍候。”

“。”

崔九领着阮碧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忽听长公主说:“对了,你师傅可跟你说过什么?怎么好端端忽然闭关,又没有说开关的时间?”

阮碧摇摇头,心虚地说:“她只跟我说要闭关一阵子,并没有说原因和时间。”

“嗯,她一闭关,我便是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了。”长公主长叹口气,摆摆手。

阮碧又冲她一礼,这才回秋华苑。

院子中间的那株枫树红透了,叶子比上回见时稀疏些许,鲜红如画,绚烂夺目。只是,风一吹,叶子便四处纷飞,零落成泥。阮碧不由地心生感慨,自己貌似得到诸方关注,倍受万千宠爱,实则跟这树红叶一样,战战兢兢,风一吹,也就落了。

第90章 霸道小白

午膳过后,阮碧躺在榻上小憩,但因为心里有事,只是辗转反侧。

秀芝本来趴在榻边闭着眼睛打盹,每回刚朦胧入睡,就听她一记重重的翻身。如此三番两次,睡意便荡然无存,忍不住推她一把说:“姑娘做什么?今日跟这张榻较上劲了?”

阮碧叹口气,索性坐起来,自嘲地说:“跟人较不了劲,只能跟榻较劲了。”

秀芝笑了起来,理理头发说:“依我看,是姑娘胡思乱想了。从前你不常说将来兵挡,水来土淹吗?实在不行,就嫁顾大少爷好了。虽然他为人鲁莽一点,对姑娘还是挺上心的。”

阮碧不以为然地说:“什么上心不上心?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呢,一时好感而已。”

秀芝“扑噗”一声,推她一把说:“姑娘你副逗我了,你才多大?倒说人家顾大少爷是半大孩子。”

阮碧自知失言,哂然一笑。

“虽然很多事,姑娘并没有跟我说,但是我也猜得到。上回那假山是顾大少爷踢倒的不少字他也是因为这个受伤的,定然是姑娘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顿了顿,秀芝继续说,“倘若他真是一时好感,早就告诉大长公主了,也就没有你跟他的亲事了。他没说,可见他心里是喜欢姑娘的。”

阮碧心里烦恼的便是他这一份喜欢,倒在榻上,哀怨地叹口气说:“秀芝,你说我咋这么没用呢?什么事都做不了主。”有时候想想真是悲哀,自己的命运却是别人来支配的,认祖归宗她做不得主,婚姻也一样,无论在老夫人还是长公主面前,都没有她置喙的余地。

话音刚落,外面忽然响起崔九的声音:“五姑娘起来没?要不要去骑马?”

阮碧今日心情烦闷,并无骑马的心情。但是转念一想,要想保全阮府和定国公府的体面,又要亲事不了了之,除非顾小白讨厌自己。于是拔高声音说:“这就起来了,麻烦崔公公稍等片刻。”

跳下榻,换上骑装,到跑马场,崔九依然给她找了一匹性情温和的母马,阮碧志不在此,只是慢慢地遛着,时不时地看来路一眼。

崔九看在眼里,笑眯眯地问:“五姑娘在等大少爷?”

阮碧摇摇头说:“不是,我怕他突然出现,又朝我马屁股扔石头。”

“姑娘且放宽心,今日禁军例行比武,大少爷定然看去了,要到晚上才会回来。”

阮碧“哦”了一声,微感失望。

听他又说:“我家大少爷上个月刚满十六周岁,正是少年盛气,平日里爱舞枪弄棒,往来的又都是些勇武少年,不拘小节,豪放不羁惯了,行事便有点不知轻重——象上回他教姑娘骑马,原是一腔好意,却不想反而伤着姑娘…”

阮碧不解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何无端端说这番话。

“…我在公主府里有几十年了,大少爷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虽说跳脱飞跃一些,心性却是好的,更不是一味胡闹之人…”

阮碧越发地诧异了,打断他问:“公公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些了?”

被她打断,崔九不急不恼,笑眯眯地继续说:“…长公主就大少爷一个孙子,真真是心肝宝贝呀。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会摘给他。前几日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少爷忽然闹起脾气,四处寻人挑衅滋事,问他,他又不肯说,可把长公主急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把他身边的几个小厮都打骂一顿…”

听到这里,阮碧恍然大悟,这番话定然是长公主让他说的。多半是怀疑顾小白这回闹脾气与自己有关,因此让崔九敲打她一番——意思无非是大少爷很金贵,阮五姑娘你不要怠慢了他,否则…她是个外柔内刚的,听到这番话,心里不痛快,隐隐变了脸色。

崔九见她神色变化,知道她呼明白了,打个哈哈说:“哎唷,瞧我唠叨唠叨,妨碍姑娘骑马了,罪过,罪过。”

心里不爽,阮碧脑海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说:“不急,时间长着呢。公公说的有趣,我正好也有桩事想跟公公说说。”

“愿闻其详。”

“公公知道我第一次遇见顾大少爷在…”

话还没有说完,听顾小白的声音响起:“在说我什么?”跟着他骑着飒露紫风驰电掣般地冲了过来,到了近处,这才勒住马头。飒露紫长声嘶叫着,原地打着圈儿。崔九怔了怔,连忙上前牵住马缰,说:“哎唷,我的大少爷,别跑这么快,让长公主看到了,又得说我们不拦着你。”

顾小白看看他,又转眸看着阮碧,警惕地问:“在说我什么?”

见他如此紧张,崔九和阮碧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一眼,崔九说:“大少爷,我跟五姑娘只是随便说说,方才五姑娘问你去哪里了?我说你去看禁军比武了。”

听到阮碧问起自己的行踪,顾小白脸色稍霁。

崔九抬头看看天空,太阳才刚偏西,问:“大少爷今日这么早回来,没有去看比武吗?”

“方才去了,瞅着怪没有意思,就回来了。”顾小白说着,探身牵过阮碧的马缰说,“五姑娘,我教你骑马吧。”不待她反应,双腿夹马,牵着她的马跑到一侧,远离崔九等人后,转眸看着她,明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悦。“好端端怎么跟崔九说起咱们第一回见面?”

隔这么老远,他都听清楚,阮碧不得不佩服,练武之人果然目明耳聪。拍着马,远离他一点,说:“随便聊聊的。”

顾小白不相信地看她背影,拍着马跟上,低声说:“你别跟崔九乱说话,他会一五一十地告诉奶奶的。万一奶奶不喜欢听,发起火,你就麻烦了。”

阮碧愣住了。

顾小白斜睨她一眼,怒其不争地说:“你真笨,明显崔九在试探你都不知道?幸好我方才看比武的时候,忽然觉得不对劲,急急忙忙赶回来,否则你这个笨头笨脑的就乱说了。”

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指着鼻子说笨头笨脑,阮碧颇有点哭笑不得,不过也暗暗惊讶他的聪明。方才她一时生气,确实想孤注一掷,暗示崔九自己对顾大少爷十分敬畏,无亲近之心。

现在仔细一想,颇有点后怕。惠文大长公主那是什么样的性情呀?就因为大夫人一句话没有说对,直接赶她出府。若是听到自己这般说,怕是要勃然大怒了。在她心目里,顾小白是千好万好,只有他挑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别人对他挑三拣四?

“五姑娘…”

“嗯?”阮碧转眸看着他。

顾小白却没有看她,抬头看着天边红通通的太阳,下颌骨绷得紧紧的,象是生气一般。一会儿,他说:“我知道你讨厌我,不过…”顿了顿说,“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谁讨厌我,我就偏爱跟谁玩。”说罢,他拍着马,飒露紫四蹄生烟,带着他瞬间远去。

阮碧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半晌,长叹口气,这叫什么事?一个比一个强硬,一个比一个霸道,一个比一个目中无人,一个比一个不讲道理。越想越郁闷,再无骑马的心情,直接回了秋华苑。好在,第二天早上,阮府派马车过来接她,说是老夫人病了。

病得可真及时,阮碧大喜,赶紧叫秀芝收拾好衣物,然后去跟长公主辞行。

长公主似乎有点不高兴,沉着脸,都没有说话,摆摆手示意崔九送她出府。

阮碧见接自己的是郑嬷嬷,颇有点诧异,上车后迫不及地问:“妈妈,祖母怎么了?”

郑嬷嬷看看左右,拍拍她手,低声说:“姑娘别担心,老夫人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被气着了。”

“嗯?”阮碧眨眨眼睛,谁还能给彪悍的老夫人气受呀?

“姑娘不知道,昨日长公主派了人过来,将老夫人说了一顿,什么做事不顾大局只图一时快意…老夫人心里不高兴,生了一晚上的气。本来是想昨晚就接你回来的,让我给劝住了,这才今早让我来接的。”郑嬷嬷叹口气说,“虽说这回老夫人做得是过火了一点,但是长公主也欺人太甚,如今还是议亲阶段,这手都伸到咱们府里了,这往后还不知怎么着?”

惠文长公主可真是霸道,阮碧吓一大跳,暗暗庆幸昨天自己没有乱说话。

“再说,老夫人故意把事情闹大,还不是给姑娘挣个出身。即使沈家不认你回去,闹了这么一回事,谁还敢说你来历不明呢?长公主怎么就不明白呢。”

阮碧微怔,她一直以为老夫人是为了出尽心里一口恶气,所以才想闹人尽皆知,不想还有这般用意。

回到阮府,自然先到春晖堂看老夫人,她并无大碍,只是看起来有点恹恹不振。许是因为生惠文长公主的气,这一回都没有问阮碧在公主府里过得如何,阮碧也乐得自在,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秀芝回蓼园东厢房。

【完】

第91章 沈阮谈判

过着半个时辰,云英过来了,拉着她的手长吁口气,说:“姑娘总算回来了,王爷急坏了。昨日传信给我,让你一旦从公主府里回来,就去天工绣房见他。”

阮碧为难地说:“我这才刚回来,又出去见,不合适,也容易招人怀疑。”

云英蹙眉,着急地说:“那怎么办呢?”

正面面相觑,一筹莫展,听得外头传来曼云的声音:“寒星,五姑娘在屋里吗?”

语速甚快,隐含焦急。阮碧忙挑起帘子说:“我在,曼云姐姐有事吗?”

“老夫人叫你赶紧换上见客的衣衫,戴上头面,她要带你去天清寺。”

“嗯?”阮碧不解地眨巴着眼睛,到寺庙,向来是如何素雅如何打扮,怎么还要换上见客的衣衫戴上头面首饰呢?再说十月初一才刚过,老夫人也刚去过天清寺打斋供奉过,怎么又要去天清寺?

曼云见她怔在原地,着急地推着她进里屋,看到一旁站着的云英,微微一怔,随即还是推着阮碧到梳妆台前坐下,又高声说:“秀芝,快把姑娘新做的冬衫取出来,挑一件华贵的。”说着,打散阮碧的头发,麻利地给她重新挽起来。

阮碧见她隆重其事,越发诧异,问:“曼云姐姐,这是做什么?”

“姑娘,我也不知道,是老夫人吩咐的,务必要将你打扮的明艳照人。”曼云说着,打开妆奁,取出老夫人新给她的一套点翠头面戴上。又和秀芝一起,帮她换上新做的铺石地折枝花纹蜀锦冬衫,这一套衣衫颜色略暗,虽不如上回的红地散花锦石榴裙华贵,但是看起来十分庄重优雅。

妆扮好后,曼云后退几步细细打量她一番,满意地说:“啧啧啧,果然是佛靠金装,人靠衣着,姑娘这么一打扮,搁那里都是一等一的。”

阮碧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一身锦衣,满头珠翠,若是见客倒也没有什么不合适,可是穿成这样子到寺庙里,终究有点格格不入,小声地说:“要不少带一样头饰吧?”

曼云摇摇头,说:“这样子正好。走吧,老夫人定然等久了。”说罢,拉着她便往外走。云英想了想,也跟上,一直跟着她们到通往香木小筑的岔道,才说:“五姑娘,我先回去了,姑娘嘱咐我的事,我这就去替你办。”说着,别有深意地眨眨眼睛。

阮碧会意地点点头。

曼云回头看了一眼,好奇地问:“五姑娘拜托云英姐姐什么事呀?”

阮碧兴口开河:“三叔书房里有几个孤本,又不肯借我,我便让她帮我抄一遍。”

曼云虽通文字,却对经典没有什么兴致,听到是孤本,顿时便没有兴趣。转念想到阮碧与阮弛关系不好,却跟他的姬妾如此亲近,当真是匪夷所思,便怀疑她没有说句话。

急冲冲地直接到垂花门,一群人簇拥着老夫人站在那里,今日她也是特别打扮过,青地梅花竹枝锦锻衣衫,戴着翡翠头饰。偌大的一块翡翠绿油油的,象是一潭碧水,衬得她整张老脸都绿了。

她上下看阮碧一眼,满意地点点头,说:“走吧。”

到大门口,阮碧发现,这回的马车虽然大,但都没有阮府标记,而且同行的人还有大老爷,算了算时间,并不是官员旬休的日子,看来天清寺之行非同一般呀。大老跟老上了同一辆马车,阮碧则跟郑嬷嬷、秀芝同坐一辆,其他丫鬟婆子挤在最后一辆。二管家带着十几个下人护送。

等马车起动后,阮碧实在按捺不住了,问郑嬷嬷:“妈妈,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

“姑娘,方才白云大师派了人过来,说是愿意为沈阮两家调解

阮碧一惊,自己不在府里一天,形势又变化了。老夫人如此高调地四处传播,又开出逆天的三个条件,分明就是重挫沈府的颜面,又扼杀沈府认自己回去的念头,怎么又忽然要调解?

郑嬷嬷猜出她的心思,小声地说:“姑娘不知道,这回事情闹太大了。方才大老爷回来说,今日早朝,好几个御史参他,说他什么尸什么餐的…”

“尸位素餐。”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还说老爷跟韩王勾结,党同伐异,其心可诛。”郑嬷嬷说,“老夫人说肯定是沈相指使的…唉,以前觉得沈相斯斯文文,通情达理,怎么如今做起事情来如此不择手段呢?”

阮碧微哂,能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只有通情达理能成事吗?

“不过,大老爷说了,沈相也没有得便宜。韩王指使好些御史参他,说他家事都处理不好,如何能处理国事?又如何能垂范天下?大老爷还说,今日官家很生气,把他跟沈相都骂了一顿,说他们都是国之栋梁,朝廷重臣,却不识礼之用和为贵,为丁点小事闹得鸡飞狗跳,耻为天下人表率。”

阮碧恍然大悟,怪不得沈阮两家着急调解,此事再拖下去,易为政敌所利用,最后结果可能是两败俱伤。不过,倘若沈阮两家真的达成一致意见,要自己认祖归宗,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回到沈府?说实话,她真不想,沈府不过是另一个阮府,而且她在沈府全无根基,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实在太累了。

许是老夫人吩咐过,今日马车驶得特别快,横冲直撞,在路口时差点揭翻一个挑夫的担子。因此,往常需要半个时辰的路程,这回只用了三刻钟多点。

马车一停在寺庙门口,知客带着小沙弥迎了上来,寒喧几句,领着一干人等往里走。大老爷走在最前面,阮碧虚扶着老夫人紧随其后,七八个丫鬟婆子以及大老爷的长随们跟在最后。不知道老夫人是紧张还是激动,胳膊的肌肉一直绷着,一张脸也紧绷着,平日松弛的浮肉似乎一下子都消失了,恍眼一看,好象年轻了五岁。

总而言之,一干人昂首挺胸,雄纠纠气昂昂地走向客堂。感觉不象是来调解,倒象是来吵架斗殴。

远远地就看到客堂外面站着一群人,有丫鬟、嬷嬷、小厮,穿着统一的服装,想来是沈府的下人们。他们原本放松地站着,彼此还交头接耳说着话,但看到阮府的一干人过来,立刻挺直腰,绷紧脸,双眼直视前方,个个如同准备搏击的乌眼鸡。

阮碧心里想笑,拼命忍着,手便轻轻颤了一下。

老夫人误会了,迅速地转眸看她,目光如电,隐含责备。

阮碧忙冲她眨眨眼睛,表示自己并不是害怕,她这才把视线转开,目不斜视地经过沈府的一干下人面前,脚步微停,低声吩咐,声音沉沉,十分的威严:“你们在外头等着。”

下人们异口同声地答应:“是。”声音整齐,气势十足,完全没有平日里的懒散,顿时把沈府一干乌眼鸡的气势压下去了。

老夫人深感满意,迈步向前。

知客推开客堂的门,躬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大老爷首先挑起袍子一角跨进门槛,老夫人暗吸口气,由阮碧搀扶着,也走了进去,顿时眼前光线一暗。

这个客堂的格局与平日上香稍作休息的客堂一般无二,只是比较大,摆放着暗红色的桌椅,阮碧认不出材质,但看颜色温润,想来是上好的木材。客堂正中主位坐着一个眉毛微白的老和尚,神色温和,眼眉慈悲,想来就是有名的白云大师了。

在他的左手边一排客座长椅,坐着三个人,阮碧认出沈老夫人和沈相,另一个发须稀落满脸老年斑的老者,应该就是前右相沈密了。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阮碧,隐隐有诧异之色。

老夫人看到他们坐在左边位置,心里顿时后悔,来的太迟了,让他们占了上位。按捺着不爽,向白云大师合什一礼。

白云大师站起来还了一礼,指着右手一排椅子说:“阮侍郎、阮老夫人请坐。”

大老爷、老夫人走到旁边落座,尊长前面,阮碧是没有座位的,只好走到老夫人身后站着。

白云大师细细端详阮碧片刻,微微颔首,说:“这位就是阮五姑娘呀?果然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怪不得从不收徒的紫英真人也会破了例。”

屋里两伙人本来都是面若沉水,目不斜视,听到白云大师这番话,便如水里投下石子涟漪荡开,神色顿时起了微妙的变化。沈相一家子是尴尬和不自在,垂着眼眸,如同被无形之手打了耳光。而阮府的两人都脸现得意之色,目光掠过沈相一家人的脸。

阮碧则不惊不喜,合什道谢:“阿弥陀佛,大师过誉了。”

白云大师先前赞她,有三分真心,七分假意——目的是抬举她,好让沈家心甘情愿认回她,但见她年岁轻轻,宠辱不惊,心里也暗暗稀罕,微微颔首说:“姑娘受之无愧,不必谦虚。”

阮碧微微颔首致意,不再多说。

这时,小沙弥送上茶水。

白云大师说:“这是老衲今秋亲手炮制的白果茶,有定神静气之良效,各位且品上一品。”

大家哪里有喝茶的闲情逸致,但还是给这位高僧面子,听话地纷纷举杯,小啜一口,便又纷纷放下。

白云大师看他们都绷着脸,谁也不肯低头退步的模样,心里微叹口气,说:“阿弥陀佛,说起来老衲与沈老夫人、阮老夫人相交已久,与沈老相爷、文孝公也一起喝茶论道过,沈阮两府同为京城望族,清流砥柱,今日闹至这般局面,每每想起,三分痛心七分惋惜。今日老衲腼着脸皮,愿为你们两家做一回和事佬。”

第92章 因果循环

沈阮两家都是百年世家,别的不说,单这人情仪礼定然是到位的。是以白云大师这么一说,先不管心里打着什么如意算盘,场面的话却 不能落下的。

沈密先说:“阿弥陀佛,大师大中至正,天下俱知,愿意巧施针砭之术,为这桩陈年旧事调和阴阳,老夫和犬子自然乐意之至。”

阮老凉凉一笑,也说:“老相爷说的没错,老身和小儿也愿意听凭大师的调和,希望大师秉持公道,直言针砭,除却魔障。”最后八字说的铿锵有力,如金石相撞,气势十足。

“针砭”两字有对症下药的意思,也有规戒过失的意思。沈密所说的是前一种意思,泛泛而指调和手段。阮老夫人所说的是后一种意思,暗示沈家有过失,且是魔障缠身。因此这话一出,沈家三人齐齐神情一变。

阮碧也微微蹙眉,因为阮老夫人这番话从气势来说是占了上风,但从气度来说,输了沈密一截,一开始就图穷匕现,显得心胸狭隘又迫不及待。而且,她言词间已将白云大师胁裹进来了——你要秉公持公道。若是一般人早就心里不痛快,这才刚起了头,你就怀疑我的立场,分明有不信任的意思。

好在白云大师是得道高师,已无嗔恚之心,依然神色温和,如清风明月般地说既然阮老夫人与沈老夫人相爷都同意,那老衲就不自量力,为你们两家调解化和。”顿了顿,双手合什,眼睑微敛,神情肃穆地高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这一声浑厚有力,传入众人的耳膜里,如同暮鼓晨钟般,刹那间心头一片亮堂。

白云大师睁开眼睛,缓缓地说:“这世间种种不过是因缘聚合,爱恨情仇逃不过因果两字。想当年,沈阮两府联姻,天下传为佳话。成亲那日,十里红妆,百里笙歌,京城小儿沿街拾拣糖果喜钱拍手欢唱,有谁曾料到今日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