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始终不以为然,相反觉得,没有张志沂也就没有爱玲的文才惊世。母亲黄逸梵留洋走得早,那时爱玲只有三四岁,再多的熏陶和教导,也只如记忆里的一脉温香,淡淡的,起不了什么作用。后来她几番来回,黄鹤一般,更是踪迹渺然。

这期间总是张志沂与爱玲在一起的时候多。毕竟是自己的女儿,他鼓励她读书,甚至孙用蕃对爱玲爱书成癖颇有怨言时,他还出言回护。

可以想象,几十年前,上海张公馆昏黄的书房里,也曾有父女俩并头谈书论文的温馨场景。他也必像一个严肃温和的父亲一样,为女儿的天赋微微惊讶,轻轻惊喜。爱玲的小说受《红楼梦》影响深远,家藏的石印本也应该是在他的指导下开始读,慢慢浸淫其中的。他为她打下的根基,与黄逸梵赋予的个性一样,惠泽了爱玲的一生。

若我的言不足为凭的话,尚有爱玲的弟弟张子静的话可信。

“我父亲看出这个女儿有创作的天分。我父亲虽有不良的嗜好,但也很爱看书。他的书房里有中国古典文学,也有西洋小说。姊姊在家的时候,没事就在书房里看书,也常和父亲谈一些读书的感想。父亲鼓励她做诗、写作;他那时也已看出这个女儿有文学创作的天分。姊姊在他指导之下,也真的写了一些旧诗。有几首父亲很满意的,亲友来访他就拿出来给他们看。

“还有一次寒假,她仿照当时报纸副刊的形式,自己裁纸和写作,编写了一张以我家的一些杂事作内容的副刊,还配上了一些插图。我父亲看了很高兴,有亲戚朋友来就拿给他们看。

‘这是小瑛做的报纸副刊。’他得意地说。

“亲戚朋友当然也夸奖了姊姊的创作才华。”

他像一个天真的父亲一样得意着,希望亲戚朋友也夸奖女儿的才华。在抛取了旧体观念的某个瞬间,他也只是个对女儿充满爱惜之情的父亲。他身上仍有世家子弟的遗风,读古书,做诗词,清风明月亦懂得不少。为爱玲的小说《摩登红楼梦》拟的六条回目,也颇见功力。“声如羯鼓催花发,带雨莲看第一枝”,也得到他的赏赞和鼓励。

试想,他不允爱玲读书,他不指点教导爱玲的话,无论多么高的天赋,又怎可以“小荷才露尖尖角”呢?

如果爱玲是“三生石畔绛珠草”的话,他算不得神瑛侍者,起码也算曾经是一场甘霖,予她雨露培育之恩。怎可将他对她的好一概抹去?

只不过他对爱玲的栽培也有限度,这大约是张氏一族的家风——与钱财上的精明和糊涂矛盾地并存。

依旧受旧时思想的禁锢,于他的立场,也许爱玲认字读书已是恩赐,家中延师教塾也就够了,新式学堂不必去了。

人总是不平衡地成长,不是优点,就是缺点,总有一样拔节而出。当他的俗高出他的雅,他不过一个没落的世家公子,玉树后庭花,堪看不堪折。

他的不出色,让他惧怕接受新事物。他的自卑,让他怕爱玲和她的母亲一样一去不回。他知道自己没有掌控她们的能力,所以只能说:“如果你和你母亲一样的话,便打断你的腿。”

他无疑是爱着黄逸梵的,那个年轻貌美聪慧的女子。他却留不住她,何其失败啊!对情感隐晦回避的他,自然妒恨爱玲在情感上偏向母亲。失去才懂得珍惜,年少轻狂,风流放荡,不懂怜惜眼前人。到她离去后,又暗悔在心。

他窃窃于心希望她过得不太好,这样或许会回来乞求他的庇护。但那个节烈的女子以他始料不及的艳丽姿态盛放着,映满了他的眼帘——黄逸梵很快有了深爱着她的情人维葛。

男人的自尊和情感被压抑得过久,失却了正常流泄的途径。所以,他才会情绪失控地虐打女儿,才会连自己的妹妹一起打。索性一并得罪了。

他拘禁她,恐怕是一种心理上的替代吧!女儿脾气秉性有妻子的影子。他拘禁了她,是对自己的一种安慰——仿佛拘禁了她,紧紧抓住心中那一丝眷恋。

他心底也是一戳即破,苦不堪言的。终日沉迷在烟榻上,鸦片烟云雾缭绕着,他也许会想到太多,多得不愿清醒。人生朝露,来时匆匆去日苦多。

走远点看,他是个可怜的男人。因为爱玲的缘故,一声叹息也赢不到。

心经难念

爱玲“做事果敢利落不留余地,亲情友情说断就断”,似乎缺少些人情味。但是,她的文字里却时常流露出对于亲人的种种眷念。隐晦而暧昧。这个女子,她太擅于把别人的故事变作自己的故事,又如此机巧地将自己的故事变成别人的故事。

譬如在《心经》里,爱玲将父女的情感刻画让人心搐。想深了,更觉得凛然。读到淳子一篇分析爱玲的文章,抽丝剥茧,头头是道,入情入理。这个女子也是爱恋着爱玲的。她真真切切,在阳光雨露中,穿越上海的弄堂街道,举手抬头间拍下时光的印记,搜寻旧日的香风鬓影。一点一滴寻找属于爱玲的踪迹。

看着她一层层揭开那份情愫,悚然而惊。心里絮絮的,说不出滋味。仿佛法海被青蛇色诱时,发现自己还有一点尘心的尴尬。又仿佛心底一点隐秘被刺破。细想想,二十三岁的她喜欢了三十八岁的胡兰成,四十八岁的她喜欢上了六十八岁的赖雅。或许是巧合,却不能说完全没有由头。

爱玲在《私语》里面写到:“姑姑把父亲要再娶的消息告诉我,当时是在一个小阳台上,当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就觉得如果我的这个继母就在我的眼前,我就会把她从这个阳台上推下去,让她摔死掉。”

原以为她是替母亲怨,其实不只是。我们太高看了她,她也是女子,女人心,哪有这般广阔无私?及后,众人论及爱玲的情感时,通常说爱玲敏锐纤细,却忽略了她的早慧早熟。其实,早慧早熟才是她情感的命门。

世间女子有些伤春悲秋的小才情,没有早慧早熟的心,至多算得聪明伶俐,还是做不得旁观冷眼人。似黛玉倒是敏锐纤细,闻曲惊心,见花落泪,伤春悲秋代言人。但自十一二岁起就存了难言心事,又恨父母双亡无人做主,说到底羸羸弱弱的身体里藏了早慧早熟的心,发了敢爱敢恨的芽。爱玲亦是咏絮才女,柔弱的身体里有谁也不可完全掌控的心。

年幼时,即便母亲漂洋过海去了他国,有段时间她也是极快乐的。父亲给她念诗,教她读书,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带她去咖啡馆喝咖啡,去夜总会吃点心。有时候还带她到妓院里去,让她坐在厅堂里,找一个女人来陪她,逗她玩儿。这时的爱玲并没有天生反骨,脑袋一根筋坏掉似地反抗,相反她乐于陪着父亲,过这样清闲安逸的生活。对母亲的崇拜景仰,与对父亲的依恋是不相悖的。

在那栋华丽陈旧老房子里面,她是他整个生活的见证人。只要他在家时候,爱玲就一定陪在左右。两人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父亲等于是她一个人的。这对感情匮乏的爱玲来说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女孩如果没有与别的男人情感交接的渠道,与她最亲近的男人往往就直入心底不可磨灭。

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晚上,炎樱问她最怀念上海的什么。不是和姑姑住了很久的公寓,不是和胡兰成散步的静安寺公园,是飞达咖啡馆的香肠卷!那是——,父亲常带她去的地方。那是——,父亲爱吃的东西。

暮年岁月,有一日,忽然翻看旧书,看到父亲的英文体的字迹,刹那之间她就有一种春日迟迟,温暖沉重的感觉。

对于父亲,时人看到的皆是爱玲的怨,其实是不对的。她爱,而且还爱得深且隐晦。没有爱,哪来的恨呢?她恼他娶了后母,拘禁了她。直白一点说,她恼他为了一个她不愿接受的女人而打自己。

她不能如女子质问情郎一样质问他情感的变迁。世俗的桎梏,她爱他只能爱得隐晦难言,只能辛苦地吞咽下苦酒。孙用蕃,是她的情敌,她永远也打不败的情敌!除了歇斯底里还能如何呢?这终究是属于一个女子心底事,被轻纱隔着,不撩开,便是记忆中的风景悠远,意境无限。揭开了,就有点酸酸涩涩的味道,是没酿好的醋。

淳子说,爱玲多少是用文字来表示自己心中的委屈,来而对自己的自恋——自己舔自己的伤口。她在英文报上用英文写了一篇《这是什么样的家庭》,这是第一次涂抹;然后第二次涂抹,在她的自传体散文《私语》里面;第三次涂抹,在她的小说《半生缘》里面。在七十年代写的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里,她又一次把自己被父亲关押的这情节涂抹了一次。

她耿耿于怀。

于是,只有从现实的婚姻中寻找寄托。她一生爱上的,都是比自己年长的男人。和胡兰成从认识到结婚是用了八个月,而和赖雅从认识到结婚仅有半年。尤其和赖雅,她是爱上一个男人,还是爱上一种情感?爱情,对她来说,是一场光华耀目的自毁。内心里,她是安心盛放给他看的。

女人或多或少地有这样的情结。譬如我。读《心经》时,听不到翻阅的哗哗纸声,只是心里幽然一动。

许小寒眷恋着父亲许峰仪,对孩提时代的留恋,对母亲的嫉妒、排斥、冷漠。那种情结超越一般女儿对父亲的眷恋。变态了,接近一种乱伦的感情。

“我是一生一世不打算离开你的……”这样的话,如果是两心相悦的两个人,怕是铁石心肠也要感动得落泪吧。“有一天我老了,人家都要说:她为什么不结婚?她根本没有过结婚的机会!没有人爱过她!谁都这样想——也许你也会这样想。我不能不防到这一天,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

“所以我要你记得这一切。”许小寒这样说,冷得叫人从骨头缝里渗出寒意来。这岂不是一种硬生生的掠夺和宣告?

我是怜许小寒的,她敢于表白,爱得壮烈且苍凉。至于她的父亲许峰仪,在妻子与女儿之间缠夹不清。先负了妻子,再伤了女儿,顺手以逃避的名义牵了段绫卿这只羊。他不爱小寒吗?不是不爱,是不敢爱!他眷恋小寒的如花美貌,似水流年,给他垂垂老矣的生命带来生机,但又惧怕小寒的年轻激烈。他的年岁地位,已不允人生有大的伤筋动骨的震动了。何苦陪小寒一起疯癫?还是在段绫卿身上获得的安慰来得安全牢靠些。

这样的自私且懦弱,隐射了世间大多数男人的心——想爱得不劳而获。

为什么叫《心经》呢?我颠来倒去地研究,也没有发现它和《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的关联。所以我猜度,这是爱玲自己难念的心经。

有母如斯

许多年前,依旧是在天津。一个阴靡幽暗的天气,或许是夏天。一张小书桌迎亮搁在装着玻璃窗的狭窄的小洋台上,上面有黑铁水彩画颜料盒,细瘦的黑铁管毛笔和一杯水。一个女人正在一张黑白照片上涂抹颜色。那照片的孩子站在她的身边,她将她的嘴画成薄薄的红唇,将衣服填上鲜艳的蓝色是一种孔雀蓝,是一种介于阴冷和明亮之间的过渡。她开始勾描那女孩的一生。

她是黄逸梵,爱玲的母亲。

她是一个清冷坚韧的女人,心性坚硬,当真说得做得,撇得下一双儿女去留洋,离婚亦要为女儿争得读书的权利。爱玲十岁时,她就与丈夫为孩子教育问题争吵。她要送爱玲接受新式的教育,张志沂不以为然。在他的观念中,女子无才就是德,以为假若爱玲成为她母亲那样的女人,不能是“宜室宜家”的。但是,爱玲终在她的帮助下,母女两个手牵手,偷偷地去黄氏小学报名了。

争吵和分离,将爱玲的世界分成两半:父亲的世界是阴冷、陈旧、暧昧的,母亲的世界是洋派、光明、温暖而富足,两个世界如此分明,让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爱玲有着明显的倾向。她成了她摆脱阴暗的一线光亮,却是如此模糊,无法把握。

她爱爱玲,又不像寻常母亲般的骨肉相亲,在细小事情上从不与她妥协。在爱玲逃家投奔她时,她竟然说出这样的话:“如果要早早嫁人的话,那就不必读书了,用学费来装扮自己;要继续读书,就没有余钱兼顾到衣装上。”这当中有人生的大道理在——世事不可两全,人要学会抉择。

她又教爱玲直面人生,“要读书,我虽可帮你拿学费,但总得你自己拿定主意。这一去,总没有回头路。前途是你自己的,不能事事都让我帮你安排,要争取要放弃,你自己要想清楚。”

这话虽是严厉,却也是理,至少让爱玲懂得如何选择。相比较结婚十年后才幡然醒悟的苏青,爱玲少了许多婚姻的折磨。也许她应该感谢母亲的指点,让她免于落入寻常女子深锁闺阁、早早嫁人的老路。

儿子来了,她也能决然说出:“我现在没有收入,又要供你姐姐念大学,经济上已经很吃紧了,实在没有办法再多负担一个!你回家,跟着父亲,将来张家还要靠你。”对于生活,她看得这样平实剔透,不多浪费感情。

对金钱,她亦是冷静公平,该花则花,不该花的一个子也不拿。爱玲找她要零钱也要惴惴地。在《私语》一文中爱玲说:“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

那时候的爱玲因为对自己的不确信,常常一个人在公寓的屋顶阳台上转来转去。西班牙式的白墙在蓝天上割出断然的条与块,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这种感觉,对曾经一样托庇父母照顾的我来说,真是感同身受。有一种茫然无助的羞耻。

黄逸梵教训孩子并不疾言厉色,但自有一种挑剔在里面。她尤其懊恼于爱玲生活上的弱智,她对她说:“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又说:“真不敢想像你一个人到国外怎么生活?嫁人也不成!你连基本生活的常识都没有,事事要我从头教,等把你都教会了,好的对象也都给挑拣光了!”说这样的话,黄逸梵真算不得一个慈母。但她成功了,她把性格里独立冷静的特质深深地植入爱玲的骨血里。她给了爱玲一双冷眼,一副热心,更教会了她如何在乱世中保护自己。

到后来爱玲靠文字吃饭,和胡兰成相恋,离异,远走异国。一直没有被生活击倒,靠的是被母亲黄逸梵训练出来的种种能力。

我亦想起母亲自幼教我如何正视自己的缺陷。对我好,又不同情我,处处给我压力。到现在我能独自面对失败,坚强地生活着。从前的怨,现在转过头来想想还是感激的多。

爱是恩慈,但亦可以挑剔严厉。没有这样的母亲,或者就一路沉沦到底了。

谁的委屈

黄逸梵走了,孙用蕃来了,成为了爱玲的继母。爱玲深受刺激,为此怏怏不乐了许久。她像是不请自来的强盗,生生地挤入她和父亲之间紧密的空间。从此,多了一个“第三者”,多了一个敌人!

其实她比她难。从来后母难做,如同与人做妾,名不正而言不顺,如非必要谁愿为之呢?人心隔肚皮,做得好了,是你的本分,十分贤惠也落不到一分;做得不好,担个虐待的罪名,无端就有一干人等跳出来指责,主持正义,千夫所指无疾而死。胆小怕事的,众人口中夹着尾巴做人;略有些担当的,免不了势急强做虎,个个逼做了柳月娥。

她何尝不是提着一颗心,拎着胆子做人?父亲是孙宝琦,由民国外交部长一路走上总理的宝座,说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人情大过天,窘迫的时候,仗着张老脸,上海地界上也不能不卖点小面子。

这样一个人,因是庶出,姨太太所生,又因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癖好,二十三岁了也未许人,只得做了张家的填房。心比天高,身为低卑,她心里也未必就光明堂皇,喜悦明亮。人是命里蜉蝣,不过婉从而已。

但凡爱玲说她一点好,给她一些好脸色,也能让她欢喜。她心血来潮写的《后母的心》,也曾让她感激不尽。可爱玲偏偏是那样一个冷人儿,对人好也不宣诸于口,何况是与她虚与委蛇呢?其实她也想尽力做得好一些,想得也算细致。譬如知道爱玲的身材与自己差不多,就带了许多自己年轻时穿的衣服给爱玲。无论结果如何,她的本意是想和爱玲搞好关系。

从父母大人的角度,爱玲的确不算是一个乖巧讨人喜欢的女孩。她对她的怨恨并非针对她本人,而是对天下所有的继母。她在散文《天才梦》里坦然承认,对父亲再婚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产生一种迫切的冲动:如果那个女人就在阳台上,一定要把她推下去,一了百了。这样的恶毒和憎恨,也难怪父母对她严苛的管教。而那样的管教,在那个时代似乎并不过分。

于她能做到这一步了,实则不易了!可惜她的好心用得不上道,受冷落责难是难免的。她忘了爱玲的身份家世。无论怎样没落了,也是正牌的千金小姐,又在洋派母亲的熏陶下长大,骨子里有一股清高的贵族气,如何稀罕你那几箱破衣服?其实何止对她,便是表舅亲友有好心,想着把衣服给她穿,爱玲也是不喜的,她曾经对姑姑抱怨道:“如何就轮到我被周济了?”

爱玲自有不食嗟来之食的傲骨。即使她不去周济人,也轮不到别人来周济她,否则周身难受。此时她正是青春少女时,爱美之心初萌,对容貌服饰在意比之前以后更甚。她所上的圣玛丽亚女校是上海最好的贵族学校之一,培养中国式的西洋淑女,校园里行走的都是全上海的天之娇女。满园绣带飘香,花枝招展,令桃羞杏让,燕妒莺惭。

继母给她旧衣服,爱玲穿在身上好比孙悟空进了八卦炉,周身上下没一个地方舒坦。因是旧的,要承他人的情本来就窝囊,何况是从孙用蕃身上脱下来,仿佛长了一双眼睛、一双手整日间盯着她,摩挲着她。爱玲算不得小心眼,却耿耿于那件黯红的薄棉袍,说它是“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这样的描述简直有些恶毒。

有一张照片,是爱铃和姑姑在阳台上的合影。女孩的脸上再也寻不回旧日踪迹——圆圆的脸,圆圆的笑容。年幼时面对镜头的自信全消失了。站在草地上,阳光满满,照不到她身上。苍白木讷让她看起比姑姑还要衰老。她身上的那件旗袍,直觉就是那件让她耿耿于怀的“碎牛肉颜色”黯红的薄棉袍。

那是心上的一个阴影,惟有等时间去照耀。

那应该是她在圣玛丽亚学校上学最黯淡的一段时光,当她穿着继母的旧衣服走在校园里,忍受了多少难堪的眼光。在全上海的天之娇女面前,手上光芒初绽的笔,也掩盖不了她的失落。那时她还不懂得安贫乐道,宠辱不惊。人本心里的虚荣,往往需要岁月来销蚀。

可以想像爱玲当时的委屈。一个宣称“八岁我要梳爱司头,十岁我要穿高跟鞋,十六岁我可以吃粽子汤团,吃一切难于消化的东西。”一个拿到第一笔稿费以后,给自己买口红的女孩,穿着继母的旧衣服,简直就是磨难。

到了美国,她给自己买了无数鲜艳却几乎不可能穿出去的衣服。一方面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恋衣癖,另一方面,或许有宣泄自己曾经遭遇的委屈。

孙用蕃也是委屈的。这个名门闺秀,嫁给了张志沂,两个孩子父亲的没落王孙,已是屈就了,加上爱玲这个脾气古怪的女孩子,任何琐事都有可能激发成滔天巨浪。背地里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泪,又有谁知?她一生并未有大恶,谦卑女儿心,翻些小风浪也成不了大害。任人说得她万般恶毒,也只是被红尘湮灭的平凡女子。黄逸梵活得精彩,张茂渊活得干净,爱玲活得轰烈,而她本分得很,和张志沂两个人一直到老。

春日迟迟,女心伤悲,她心底还是好女子。人心似水,乱世中,她能陪着他,一路走到老。这份坚定,已是不易,只可惜爱玲并不懂得。

姑姑语录

夜来读《全唐诗》,有“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的句子,震动良久。其实词句平易,略通古文的都可解得,但是意思深重,非情之所至,意不能有所动。

比之现在的文章,我更爱古文。因古人情意婉转清亮,“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抬眉举目之间心意尽知,自有一种风流尊重,比现在张口即来的“爱”啊“情”啊,来得珍重。

像“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说的虽也是男女之间一见倾心的感觉,但与现在常言的一见钟情又迥然有异。我们是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如胶似漆,四见已是“只爱陌生人了”。

当然,古人非个个有情有义,今人也非个个薄情寡义。我看爱玲就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女子,无论对胡兰成,还是后来的赖雅,她都是这样的情深意切,仁至义尽。

因爱玲的缘故,偶然读到她姑姑张茂渊与李开弟的情事。一读之下,讷讷无言。因着和我想的张茂渊有不同,又相同,心底如石击静水,只是不住震动。我看她,是将她和爱玲合在一起看的,只当她是她的亲人,读了才发现是另一段传奇。她早年留学法国,回国后一直在洋行里做事,有一个时期还做过电台的播音。一直未嫁。她的一生是一段等待的传奇,一点也不比爱玲逊色。这样的发现就算是后知后觉,我也开心。

我一直觉得张茂渊是怪人,比爱玲还古怪,为人处事已经到了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地步。轻易不惹情牵,看上去冷漠孤傲。爱玲和胡兰成恋爱之时,她就不大赞同,因为胡是有妻室的。但爱玲说,她未往婚姻那上头想,此后她也就不再多说了。胡兰成来的时候,她在自己的房间里,既不客套也不迎送。她身上有西式的疏离尊重。

但她又的确是个重情义的人。有一段时间生活十分拮据,饶是这样她也没有嫌弃过爱玲,与她朝夕相伴,两人相依为命近十余年,待爱玲比女儿还亲。她亦是遇事可以商量,惟一可以帮着爱玲拿主意的家里人。黄逸梵长年在国外,她强似爱玲的母亲。

一九二五年,张茂渊和黄逸梵一起出国留洋,在从上海驶向英国的轮船上,邂逅了风度翩翩的李开弟。船颠簸得厉害,张茂渊不住地呕吐,黄逸梵此时也自顾不暇。李开弟是谦谦君子,一个有教养的男人。他端来热水,递上热毛巾,还冲了两杯龙井茶,主动照顾着两位一起同行的女士。

傍晚,张茂渊站在船头,观赏海景,忽觉得有人将一件衣服悄悄地披在她的肩上。张茂渊回眸一顾,这一眼注定滚滚红尘的半世情缘交缠。正是: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后来爱玲在《姑姑语录》中提到的一方淡红色的披霞,就是两人的定情物,张茂渊一直珍藏身边。

她是清坚果决的人。算命人说她晚嫁,她也如同孔雀爱惜羽毛,不肯对凡鸟青睐有加。又是陌上游春赏花者,不轻落情缘与人。但若花落尘缘,如白素贞爱了许仙,那也只有一路相从到底了。

李开弟在和张茂渊不间断的交往中了解到她出身豪门望族,外公是李鸿章,父亲是张佩纶。在李开弟眼中,李鸿章是一个民族败类,签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张佩纶也决非英雄,“马尾之败”主帅难逃罪责,其狼狈逃窜的举止被李开弟视为懦夫行径。又听到其兄是个打吗啡、嫖妓的浪荡子。于是,李开弟在张茂渊面前绝口不提婚嫁之事。

其实稚女何辜?为何要她背负祖上和父兄的罪责,何况《马关条约》和“马尾之败”罪也不在其臣,而在其主其国,病如膏肓积弱难返。但就是这般清流之见,几乎误了张茂渊终身,就像后来爱玲因为和胡兰成的恋情被上海的文化小报视为文化汉奸。中国人视人和家族为整体,罪则连坐同诛,是思维定势,不似西方将人和人区别分开来看。

后来长时间的接触,李开弟渐渐了解她是女儿身男儿心,是一位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有女子婉转强韧的生命力和毅力。股票投资失败,万贯家财化为乌有,她也是淡淡的,没有死去活来。倒看得我这等财迷心惊肉跳。说她和爱玲锱铢必较其实是表象,内心里,这两人都是那样的心清心亮,视钱财为身外之物,洒然到让人敬慕。

爱玲毫不掩饰自己对姑姑个性的欣赏,她极力追随姑姑的生活方式——自己挣钱自己花,自己管自己,自由自在住在公寓里,清清静静,没有人事纠缠,过一种清洁爽利的生活。

有段时间,张茂渊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颇为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到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后来,她也做过其他工作,和爱玲一样是独立自主的职业女性,而不是附在旧家老屋上晒太阳的藤蔓。

爱玲的少女时期到青年时期,都与她住在一起,两个人相处十年,她的人事处置方式,对爱玲深有影响。

等李开弟渐明佳人之心,却为时已晚——他已与他人结为夫妇。此后六十年,她隐忍退让了自己,只作为好友与他交往,从未越雷池半步,独身自好始终未嫁。她和他,都是善良的人,怎忍为自己的幸福而让别人痛苦?还是都藏了吧!

在《姑姑语录》的最后,爱玲写她叹了口气,说:“看着这块披霞,使人觉得生命没有意义。”哀怨,从纸上沁出来,让人掩卷心酸。我们或可说,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人生太短,世事无常,谁又敢说,六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

六十年是怎样漫漫无尽的时光,她一个女子是怎样熬过一个个无尽的长夜。长河渐落晓星沉,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星轮转了几次,这心熬干了几颗?生命真的没有意义。

她与他结婚的时候,已是七十八岁,从婵娟“两鬓秋蝉翼,娩转双蛾远山色”的少女变成了“尘满面,鬓如霜,相顾无言泪千行”的老妪。

她为他等待太久,熬干了心血才换来暮年花开。

“我早知道你和李开弟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当初李开弟对你的出身抱有偏见,对你的个性也不甚了解,他是一个粗人,就断然拒绝了你的初恋,贸然和我恋爱并结婚了。真的,当初我一点也不知情,你把你的恋情暗藏在内心深处,我竟然一点没有察觉出来。等李开弟了解你的为人个性,了解你的坚韧不拔的恋情之后,我已经怀孕,和李开弟再也分不开了。李开弟苦恼过,悔恨过,内责过,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晚了。……李开弟也是一位谦谦君子,你视我儿子为己出,李开弟视爱玲为己女,这一切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将不久于人世,我过世后,希望你能够和李开弟结为夫妇,以了结我一生的宿愿,否则我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下。这话,是李开弟发妻临死时所言。人之将死,其言殊善,是不可能骗人的。这话字字听来是血泪,是张茂渊一生的考语。她要付出多少才能让另一个女人心甘情愿说出这样的话。这世事永远是公平的,她的付出,即使她不说,亦有人看在心里。她那时光亦不可磨蚀的深重情义,终会被人记取。

似她这样的女子,比爱玲更出世三分。爱玲在她身边成长,如何能不受恩泽?爱玲有她,是一生之幸。

白乐天有诗云: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但似张茂渊这样情义坚如金石真是好,痴而慎。这样一个女人,我忍不住要写她。

影子男孩

一九三四年的某个周末,上海张公馆的大门打开了,在圣玛丽亚学校读书的爱玲坐着父亲的车回到家中。

又是月底周末,她紧簇着眉头,不只为要回来面对父亲和继母,也气恼刚才在车上家里的佣人投告弟弟张子静的种种劣迹——逃学,忤逆,没志气。

“你在看什么?”一直憋着气要好好教训张子静的爱玲冷不丁凑到他跟前。

“连环画!很好看的。”张子静笑嘻嘻地抬起头。

“我都在看穆时英的《南北极》与巴金的《灭亡》了,你怎么还看这个……”爱玲很气愤,她觉得弟弟的品位大有纠正的必要。

“父亲让我出去找事做,我读书也无用。”高而瘦的张子静,穿着一件不甚干净的蓝布罩衫。回答完这句,就跑不见了,把爱玲气得干噎。

再翻开《对照记》,看到“张爱玲和她的童年”,一个男孩落入眼底。他就是儿时的张子静,小爱玲一岁的弟弟。他坐在姐姐爱玲的身边,抱着玩具。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下有清澈的眼神和不谙世事的笑容。

我读到的,看到的他总是怯怯的,好像笼罩在诸葛亮阴影下的刘禅一样,很少被正视,被关注。有爱玲这样一个才华惊世的姐姐,他从来都在她光芒的庇荫下,黯然站立着。爱玲谈苏青,谈炎樱,谈得朗朗落落,却对惟一的弟弟不及多言。他只是她言头笔下偶尔飘忽的影子。

中学时代的爱玲已有了自己的价值观,也希望弟弟成为自己期望的那种人。她总是那样霸道,小时候玩游戏,她要张子静听她调派,他不愿听,两个人就吵起来。有一次和家人去杭州玩,爱玲想到有好电影上映,立时要赶回上海来。没奈何,张子静只得陪着她回来,连看了两场,他喊头疼,爱玲却一点不在意,只说道:“要是赶不回来,我才难受呢?”他的忠厚,映衬了爱玲的任性。

童年的爱玲有张子静的陪伴是她的幸福。老天不放心她独自在那个阴霾的天空下活着,所以给了她一个弟弟。他们有相连的血缘,有共同的成长背景,一起经历年幼年少时家族的繁盛,也见证了它的没落。

父母剧烈争吵时,爱玲和他在阳台上静静地骑着小小的三轮车。两个人都不做声,他怯怯的,慌乱的,像小鹿一样受惊的眼神。爱玲想来多了一点倔意,一声不吭地看着晚春阳台上的绿竹帘子,满地密麻的阳光,想着心事。她与弟弟安静地相对,多少有些安慰。

两个人真的比一个人好。

长大了,爱玲被母亲拐送到学校里去。母亲为她推开了一扇窗,爱玲由此看到外面壮阔的世界,否则即使她天资颖悟,最终也不免走上女学生到少奶奶一条绝径。

而他却没有姐姐那么幸运,父亲躺在烟铺上对继母说:“连弄堂小学都苛捐杂税的,买手工纸那么贵。”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决定了他的命运。

在后来的回忆文章里,他这样写道:“那时姊姊已进了黄氏小学,住在学校里。每逢假日,家里的司机会去接她回家。父亲仍然不让我去上学。我在家里更为孤单了。以前私塾先生上课,姊姊会问东问西,现在剩下我自己面对私塾先生,气氛很沉闷,我常打瞌睡。不然就假装生病,干脆不上课。”

我们看见一个寂寞的男孩,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满脸无助,让人心疼。即使长大了,他也一直处于被“欺压”的状态。没有人对他歉意,因为他聪明只是普通人的聪明,不够天资卓绝。他的被湮没,仿佛理所当然。即使姐姐爱玲,对他的歉意也不深。这让我想起自己评价胡兰成的四个字:“天性凉薄”。爱玲也是如此。

他的一生似乎都是被忽略的。世事不公,一些人注定天生光彩照人,历经坎坷仍旧会成为画里的绝胜风光,另一些人却只能模糊地存在,化作背景。同样的出生,竟是如此迥然相异的人生。比如爱玲,一个在读书时几乎自闭的怪人,被父亲“拘禁”了半年,逃了出来,成为一代名家,而张子静郁郁落落,孤独惨淡一生。《茉莉香片》里的传庆性情懦弱孤僻,接近变态的边缘,或许可看做是爱玲自己和弟弟个性的拼合。

一九三八年初,爱玲逃离了那个家,而他孤单地留在那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他被父亲打嘴巴,继母冷眼旁观,他却逆来顺受。看在眼里,爱玲深为他悲哀,觉得弟弟不懂反抗,或者已经忘记了反抗,只觉得“一阵寒冷的悲哀”。

他的心又何尝不是悲哀呢?“以前母亲回国来,我姊姊要去姑姑家看她,而我总是被父亲和后母拉住,不许去。我为此哭闹过很多次,他们还是不让我去。一九三八年初姊姊逃走后,我在家里很孤单,很想念她。”浅淡的几句,这个温厚的孩子,内心的伤感宣泄出来。

他也曾有过反抗。有一年的暑假,他和姐姐一样逃到了母亲家,带着他的篮球鞋。但是命运安排了他母亲说:“我的经济能力要供养你姊姊读大学已经很吃力了,你要回父亲的家,好好的读书。”

他和姐姐都哭了。但是最后还是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他的篮球鞋。每次读到这里,我就觉得心痛。乱世中,人人自身难保,爱玲也无能为力。

我想,若是时光倒流,我必定去找张子静。在他哭泣着抱着他的篮球鞋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时,站在他面前,对他说:“牵我的手,带你回家。”

逃家

爱玲的散文不够好,拉拉杂杂,博而不精。偶尔跳出两句精辟的话来,让人惊跳一下,也好比瞌睡沉沉地走在暮色渐浓的长街上,迎面走来一个窈窕美女,兴奋了一下后,随即又萎靡下去。这美女只是漂亮,比起她小说里那种活色生香知心会意的艳来,亦只是一般水平。

这大约是因女人要写好散文真的很难。容易写成小情小意,为人嗤鼻。爱玲也不例外。但对于爱玲的喜爱,自然而然对她描写衣食住行这些旁支末节的文字异常关注。比如《童言无忌》、《私语》,我是最喜欢的,看了又看。不仅因为物质思想严重,也因我一直相信透过生活的细节,才能窥测人心。

旧日的家庭空气里都充斥着腐蚀性。爱玲的父亲就是这样一点点的沉下去了,两个没有沉下去的人也都飘洋过海,去见另一番青天朗日了。

在《私语》里爱玲回忆自己童年的种种经历,哀而不伤地写了许多对她一生有影响的人——父亲,母亲,姑姑,弟弟,后母,老仆。还有那些被人视之为传奇谈资之事——父母离婚,姑姑与父亲姐弟决裂,自己和后母的冲突,被父亲毒打和拘禁,害了痢疾,病愈后逃家………其中对于逃家的前因后果和过程写得至为细致,甚为真切!

一个春日迟迟的午后,爱玲面对着正在吞云吐雾的父母,讲出了自己一直掩藏在心底的计划——她要出去留学。在这个家庭里,这是一个再敏感不过的问题了。他的父亲勃然大怒,一口咬定是她是受人唆使的。这恼怒来源于对她母亲的记恨,又借爱玲与继母的冲突爆发出来。

父亲虐打她,她不服,转念又想:“我心里一直很清楚,记起我母亲的话:‘万一他打你,不要还手,不然,说出去总是你的错。’所以也没有想抵抗。”

这一段我看得黯然神伤,有切肤的痛感。想到我自己,母亲的脾气也非常暴躁,打我的时候亦是如此,寻常事且毫不留情。只是顶撞几句,也没有想过反抗,更不能和母亲对打对骂,因为实在不像个样子。有时候恼得狠了,就拿眼瞪住她,咬着嘴唇,一副任凭宰割的样子。然后,带着“泪湿罗巾梦不成”的凄楚躺在床上。长久如此,泪水已流干。后来,寻常之事,根本入不到心里。人渐渐麻木了。

这样的叛逆,似乎是所有同龄孩子的标志。过去如此,今天也是如此。她因此失去了自由,甚至连生病也不给请医生,只能“躺在床上看着秋天淡青的天,对面的门楼上挑起灰石的鹿角,底下累累两排小石菩萨——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一朝、哪一代……”体味着时间的苍凉和生命的暗淡。

但是,爱玲毕竟不是平凡女子,她逃了!

我吹一口气,拂开历史的尘烟,看见一九三八年隆冬的一个晚上,她预备逃了——是有预谋的逃——先向何干套口气打听了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那个冷风沉沉的黑夜,她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黑路上没有人,然后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将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而去。

她是这样的小心翼翼,亦步亦惊!又是那样滑稽天真,还庆幸自己没有忘记和黄包车夫还价。真是一个小女子!她终于逃出那个死气沉沉阴冷潮湿的家了,并且以后再也没有回去过。

坚强的爱玲,那段被拘禁的日子给她带来的创伤是何等地深重。后来被她化进了《半生缘》里,顾曼祯被拘禁、逃走的经历,隐约透视了她自己曾经的感觉和苦痛,虽然却也只是淡淡的。她不是那种习惯诉说悲伤的人,不是拿着自己的隐私哗众取宠的人。她的安然,注定了她能够安静地写作,写出经得起岁月沉淀的作品。她华丽而不浮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