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她是那样的果敢决绝,即使她母亲明白地说:跟了我,可是一个钱也没有。她想了想,仍决定和母亲在一起。她想像着母亲周身那种阳光丰盛的感觉,她喜欢她房间的轻柔气息。纵使后来母亲景况不佳,这个自小娇纵的大家小姐也没有一点怨言。她只是有时站在公寓的阳台上,看着那被高楼割裂成块条的天空,落寞地站着。微笑或者悲伤。有谁知?女儿心事。

爱玲不是一个快乐无忧的孩子,很早以前她快乐的色彩就不单纯了。她的冷静甚至让人觉得吃惊:“后来我想,在家里,尽管满眼看到的是银钱进出,也不是我的,将来也不一定轮得到我,最吃重的最后几年的求学年龄反倒被耽搁了。这样一想,立刻决定了。这样的出走没有一点慷慨激昂。我们这时代本来不是罗曼蒂克的。”

我也不是个快乐的女孩。即使有,也不是那种天真无邪,而是沉坠的快乐。爱玲能逃而我却不能。因经年被父母供养,没有经济能力,又有身体的束缚,亦不能果敢而无顾虑地说一句:“我立刻走。永远不再回来。”即使母亲用这样的话来刺痛我,我也只是冷冷地说:“我肯定不会走,我不会贸然地离家出走,而后再像流浪狗一样被人领回来。”

然后我走进房间,任凭哭泣。

母亲后来告诉我,她如此说,因为她知道我足够坚强。我笑了。她不知道我是如何熬过来的。那种即使她知道,也是无法体味的绝望。

我躺在床上整夜看着白色的天花板,像爱玲说的一样:“死了就在园子里埋了。”四壁是森然的杀机。眼泪变得虚无,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想到过死,却熬过来了,无法放弃对人世的渴望。我发现了自己的冷静,只是身体和灵魂的割裂,无从逃避。从此激越地想要离开家。

真的有能力离开了,却又安静地走回来,安静地依偎在母亲身边,没有任何勉强。或许,我想要的就是离开的能力,有了这个过程,一切都变得圆满。

也记得有几个逃家的例子,都是一逃成名,逃得光彩夺目。譬如宋庆龄将被单打成绳索,爬出窗户逃出家,嫁给孙中山。是为伟大的爱情而私奔。

女人,往往是为了爱而逃离,有时候也为了自由。但大多数时候,不过是从此地逃到彼地,意义不大。

然而,爱玲的出走,也有她自己的安排。听听她的倾诉:“在前进的一方面我有海阔天空的计划,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有一个时期我想学画卡通影片,尽量把中国画的作风介绍到美国去。我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我要穿最别致的衣服,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

这样心气高远的爱玲,即使没有后母的挑唆,即使没有被父亲责打,她终有一日还是要出去的。龙归东海,凤栖山林,她与父亲,是截然不同的。

逃家,隔了十几年的月光看去,是少女时期的终结。或者在很久以前,爱玲就已经回家了。

何处是家

看见很多交错晃动的身影了吗?模糊面容,隐隐耳语,在远方,等待你去追寻。灵魂是空旷原野,大而没有出路;疏离是旷野低树,江心月,安静原始地存在着。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的距离,无法消除,即使面对的是母亲。越是亲近的人,越是不能饶恕。

多年前的她,与现在的我处境、心境一样。孤独的人,性格里有孤独的天分,敏锐的感觉在任何时代都是可以相通的。

父母离婚,她寂寞地上着中学,落落寡欢,有意无意将自己与人隔绝。一朵本应在阳光下烂漫开放的花朵,却在一种昏沉压抑的环境下渐渐萎落。稀薄的爱,让她感觉到窒息。

一九三六年爱玲的母亲回国,那时她尚未离开家。姑姑传话给她:你母亲回来是为了你的学业。之前爱玲曾对中学时惟一的朋友张如谨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家,去读大学。”

当我还是一个靠父母供养在家的孩子时,最大的愿望也是离开家。我也曾激越地相信,要生活在别处。我与她都是寂寞得需要倾诉,需要靠逃离去证明自己无助的人。

后来张如谨结婚了,爱玲在学校里惟一的朋友消失了。她在国中调查表的一栏里写道:“最恨,一个有才华的女子突然结了婚。”我们有理由相信,她说这样的话,大抵是因为孤独。

孤独是无人理会亦能自我繁衍的藤蔓,不挑剔任何生长的土壤。我们被紧紧缠绕,不得解脱。

她逃离了。以为离开了父亲的家就会有崭新甜蜜的生活,对于母亲则有太多美好的梦想。“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的,都在这里了。”

亲昵,温暖,恩慈。温暖的粉红色的爱,如她自己所说,她始终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母亲的。小时候聚少离多,偶尔有两趟领她出去,穿过马路时,拉住她的手,有一种生疏的刺激感。

母亲满足了她心中对女人所有的幻想,这种幻想甚至偏离了一个孩子对母亲应有的期待。,母亲在她眼中成了“辽远而神秘”的贵妇人。

这真是不幸的事情。生活崭新却不温暖,像《倾城之恋》里流苏一样,爱玲不得不从自己对母亲的幻想中走出来。辛苦而尴尬。是的,她是贵夫人,不过依然在红尘中挣扎,一样的窘迫,一样有乖巧的脾气。窘境中,她为女儿的前途苦恼,更为爱玲屡次找她要零用钱而生气。生气时话语难免刻薄。

有些事爱玲没有白纸黑字写下来,但她懊恼屈辱的心境,多半可以想像得到。她说:“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因为身同感受,我对爱玲总是同情的。没有经济能力时,钱就是七寸,一击即中。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人生大部分时间充满这样的尴尬。

“在父亲家里孤独惯了,骤然想学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难。同时看得出我母亲是为我牺牲了许多,而且一直在怀疑着我是否值得这些牺牲。我也怀疑着。仰脸向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这样的感触是年少时共有的。辛酸且凄楚。其中一些人被击倒了,有些人勉力站起来,让自己相信有一个别处存在着。而到了别处时,却发现它是一样辛苦贫瘠的,不过是大小方位不同。一样荒芜的土地,一样需要去耕种。当人站在那里,依然只能眺望,依然渴望着别处。

她的母亲又不是好的有耐心的农夫,撒下了本钱就要求有收获。她期望的爱玲是精明不外露,外表看上去温雅有礼的大家闺秀。高雅的举止,无懈可击的谈吐,以及足够的内涵修养,如同今天为人所称许的白领丽人。而这些恰恰都是那些以文字为天赋的女孩,原始生命所欠缺的。

写字的女人常常疏懒,生活马虎,房间紊乱,表情淡漠,若有所思。对生活的细节常常能够轻易捕捉到,却无法很好地去维护。简单来说,她们是发现者而不是缔造者。上天往往只肯给予人一种能力。

于是,彼此开始失望,她和母亲的裂痕加深了。这种分裂悄无声息,如同枝上开出的花朵,就要脱落了。爱玲大了,开始懂得自己的需要。她再也不是十几年前那个甜美无邪的小公主了,任凭她在上面涂上五颜六色。她不再温驯,身体里叛逆的种子开始发酵。她抗拒母亲要求她做的淑女,抗拒按照那些刻板教条的规则去生活。

于是,“母亲的家不复是柔和的了”。

这样的冲突使她惘然,不由得留恋起缩在昔日繁华影子里的父亲的家。“怅惘自己黄金时代的遗失”,在她不少文章里有着情不自禁的流露。“因为现在的家于它的本身是细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里面撞来撞去打碎东西,而真的家应当是合身的,随着我生长的,我想起我从前的家了。”

我相信,灵魂里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指引着她。她注定成为一个孤独的,有着坚硬外壳,温暖内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大小姐。这是命运为她个人的安排,也是为世界的安排。

母亲和姑姑都是新式人物,思想开明自然是好,但身上沾染了太多西式作风,对人有礼却冷淡。爱玲这棵树,从开始的时候,她们给她浇的水就叫疏离,培的土就叫孤独。

她后来写道:“我母亲动身到法国去,我在学校里住读,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

心真狠呀!冷漠和寂寞一样是可以传染的,何况是一个天性淡漠的人。最亲近的人如此,连带着自己也要硬朗起来。你哭,没有人疼惜你的眼泪。不狠又如何?贾宝玉那样一个婉转缠绵的人,听戏也兀自悟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胡兰成说:“爱玲从不牵仇惹恨。”其实不是,她只是在荒野里站着,站得久了,自己不晓得难过,仿佛混沌初开就是一个人在那里,本该如此。自然而决绝的姿态。

而在内心深处,她与杜拉斯一样,对于亲情的渴慕和失落,只能通过自己的小说一一描摹出来了。这种情绪跟随了她一生。

《倾城之恋》、《金锁记》、《花凋》、《第一炉香》、《心经》……我们看不到温情的虚妄,四壁是触目的凄凉。人与人之间的心机,你来我往的算计,到处都是绝望的不堪一击亲情和爱。

爱玲所以苍凉是因为她站在亲情的废墟上,而她骨子里难以排解的忧伤又不时让她惘然。当所有一切皆为过往,你所能拥有的只是自己和回忆。所以,我能理解她中年以后的离群索居,她的安然正是看透了人生,最后恰如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想要的,永远在手心之外。

入世 千秋万岁名 寂寞身后事

惘惘的威胁

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又到香港去了,船到的时候是深夜,而且下大雨。我狼狈的拎着箱子上山,管理宿舍的天主教尼僧,我又不敢惊醒她们,只得在黑漆漆的门洞子里过夜。(也不知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刻划得这么可怜,她们何至于这样地苛待我。)风向一变,冷雨大点大点扫进来,我把一双脚直缩直缩,还是没处躲。忽然听见汽车喇叭响,来了阔客,一个施主太太带了女儿,才考进大学,以后要住读的。汽车夫砰砰拍门,宿舍里顿时灯火辉煌。我趁乱向里一钻,看见舍监,我像见晚娘似的,陪笑上前称了一声‘Sister’。她淡淡地点了点头,说:‘你也来了?’我也没有多寒暄,径自上楼,找到自己的房间,梦到这里为止。第二天我告诉姑姑,一面说,渐渐涨红了脸,满眼含泪;后来在电话上告诉一个朋友,又哭了;在一封信里提到这个梦,写到这里又哭了。简直可笑——我自从长大自立之后实在难得掉眼泪的。”

这是爱玲对于香港的记忆。清晰而隐晦。

一九三九年开始的港大读书时期,是她自由岁月的开始。

她有自己的计划,一心读书,发奋用功。她是个聪明的女孩,有自己的心计,“能够揣摩每一个教授的心思,所以每一样功课总是考第一。甚至有一位先生说他教了十几年的书,没给过他给我的分数”。她的聪明和努力也得到了回报,一连得了两个奖学金。于是她梦想着毕业能被送到英国去。

然后战争来了,将所有的计划都打破了,将所有的努力都化为了灰烬。“学校的文件记录统统烧掉,一点痕迹都没留下。那一类的努力,即使有成就,也是注定了要被打翻的吧?”她有一种沉重的幻灭感。

爱玲将自己隐藏起来,窥视着,冷眼看着动荡岁月里上演的种种毁灭。

与今天年轻人印象中的战争不同,香港之战之初给予她的的印象几乎完全限于一些不相干的事。“像一个人坐在硬凳子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

她既没有彻底沉沦,也没有彻底觉悟,而以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着。这样的冷静在那个时代似乎是不恰当的。

但是,当真正的枪声、炮声响起的时候,她也感到切身剧烈的影响。战争的恐怖渗入她的骨子里,腾升起一种幻灭、虚无和绝望来。一切都变得模糊瑟缩,靠不住了。有一种“无牵无挂的空虚和绝望”。

“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的要求。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如果我最常用的字是‘荒凉’那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惘惘的威胁。”她呼号:“想做什么,立刻去做,都许来不及了。人是最拿不准的东西,还枉谈什么未来?”

在那个短暂的岁月里,她目睹了人的自私与空虚,“去掉了一切浮华,剩下的仿佛只有饮食男女这两项。“生在现在,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真是难,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巨大的事,所以我们这一代的人对于物质生活,生命的本身,能够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

人生在仓皇中露出本来面目,爱也在灾乱时流露出真情来。乱世让人对生活多了一些珍惜。爱玲也多一些明了和爱意。

“这是乱世。”这个年轻的女子,人生虽然未有大的波折,却仿佛已经历经沧桑,有种种忧患涌在心头,一种惘然的失落感。

惘惘的威胁,我也常常能够感受到。虽不是乱世,亦无战争,何来威胁?却常常在梦中惊坐,看着窗外沉沉的夜空,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恐惧,仿佛头顶是无底的深渊。梦在脑际回旋着,有一种悠远的低唤从遥远处传来。暗夜会腾起对未来的忧虑。

生活仿佛是在这黑暗的甬道中行走,怀着一种爱琢磨而又胆怯的心。这是所有敏感人的心。这颗心在爱玲幼年时代就种下了。

两岁时,在天津古宅里,热热闹闹的新年。大年初一,爱玲预先嘱咐阿妈天明就叫自己起来看迎新年,谁知他们怕她熬夜辛苦了,想让她多睡一会。

第二天醒来时鞭炮已经放过了。“我觉得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我没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来,最后被拉了起来。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时候,还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

一切繁华都过去了。

至少还有你

“我妈妈是从家里逃走,才嫁给我爸爸。”

“喔!我母亲是嫁给我父亲以后才从家里逃走的!”

我愿意相信,在一九三九年,爱玲和炎樱这两个妙不可言的女子,是以这样妙不可言的对话,开始她们一生的友谊的。它兼具了古龙的机智和朱德庸的深刻,对那个破碎动乱、全盘崩袭的年代,是一种绝妙的嘲讽。

香港大学,夏日校园,樱花盛开如雨。爱玲和炎樱走在校园小路上。这自然是臆测,也不脱俗套,然而只觉得只有这样的画面,才配上爱玲为炎樱取的这个好名字。港大三年,爱玲独自一人,没有亲朋故旧,和同学之间更是隔了一道墙。她将自己放到玻璃罩里,惟一进这“私家领地”来的,只有炎樱,一个混合了不同血统的外国女子。

她和炎樱,如我与离离,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人,一生中会和很多人相遇,有些人只是为了擦身而过,有些人是等着一见如故。

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变,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港大停课。整日间都是日军飞机空袭,炮弹漫天飞舞,子弹密集如雨。爱玲和同学终日聚集在宿舍的最下层黑漆漆的箱子间里躲避轰炸。稍不留神,就可能香魂难返故里。

一日,不见炎樱。爱玲和舍监急得到处找她。听有人说炎樱去城里看电影了,舍监咆哮如雷:“她不要命了吗?现在是什么世道?”

余音未了,爱玲听见漆黑的浴室里传来歌声,突然传来子弹打破玻璃的声音,歌声停下来。

“炎樱!”爱玲轻轻地叫一声,她刚刚松弛下来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然后她听见舍监忍无可忍地吼叫:“你这个笨蛋!疯子!你给我从淋浴间里马上出来!”

只听见炎樱嚷道:“带着肥皂泡泡吗?”

站在舍监身边的爱玲低着头用力忍住笑,炎樱的满不不在乎仿佛是对于众人恐怖的一种嘲讽。

“炎樱,你去哪了?真是愣头愣脑胆大包天。”

“张爱,我上城看电影,五彩卡通很好看。你做什么了?”

“我还有什么可做的!不过缩在这里听机关枪的声音,‘忒啦啦啪啪’的,像雨打芭蕉,这会儿倒好了,不费劲等夏天过了再‘留得残荷听雨声’了。”

经过战争的震荡,人性的灰尘一一抖落,爱玲更是心似明镜,眼如冰雪。《烬余录》里爱玲冷眼看世人,已是毫不留情到森然的地步,惟独对炎樱她是真欢喜。爱玲极不擅交际,礼节往来尚可,斗角勾心就免了。她看炎樱如同赤子,天真喜悦到她不需设防,所以她愿意与她深交。

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二年底港大停课之前的校园生活,是爱玲最纯净自由的岁月。除了努力学习,争取考上伦敦大学之外,余事倒是不劳挂心的。偶有小愁,也没有牵肠挂肚的,更何况有炎樱这样的开心果、知己陪着。全然不像在圣玛丽亚女校那样受人歧视,以近乎自闭的方式孤独着。就连一直缠绕她的“旧衣服”心结,也因为连得了两个奖学金,狠狠做了些衣服而吐气扬眉略有疏解。

不过,我想爱玲多是不太怀念在港大的生活,此时她已经学会了冷眼旁观。我上学时老师也曾说过,你们会怀念大学无忧无虑时光的。可惜到了现在,能够继续保持联系的人却无几。

并非我薄情寡意,的确未曾有让我怀念的力量。大多数人眷恋的不过学校里人与人之间温馨的相处,因那实在不能伤筋动骨,和日后的惨烈比起来,真是单纯的快乐。

有了这种单纯的快乐,任何地方都是很可爱的。譬如爱玲和炎樱,在香港沦陷后,依然满街找寻冰淇淋和唇膏。撞进每一家食店去问可有冰淇淋。只要有一家答应说明天下午或许有,第二天就会步行十来里路去践约。一盘昂贵的冰淇琳,里面却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天天上城买东西,名为买,其实不过是看看而已。“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怎样把买东西当作一件消遣。街上摆满了摊子,卖胭脂、西药、罐头牛羊肉,抢来的西装、绒线衫,蕾丝窗帘,雕花玻璃器皿,整匹的呢绒”。

乱世繁华,自有一番光华夺目。她和炎樱在一起更能体会到生的喜悦。

上帝说,他把男人和女人分成两半,找到了,才拼和成一个完整。

我觉得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之间也一样。要不然,人世情意何须分出亲情、爱情和友情呢?

她遇到她也是圆满。炎樱对爱玲,比起爱玲对炎樱更是重要。炎樱娇小圆润,是很讨喜的女孩。她人缘好,性格开朗,没有爱玲照样能活得很快乐。但爱玲如果不遇上炎樱,那就真是太孤独了。知己好友就好像一面镜子,反映出天性中最优美的部份。炎樱对于爱玲就是如此。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闲闲一笔,读来恰可为爱玲的心境做注解。“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场,她告诉我有过两回,一回是她十岁前后,为一个男人,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就大哭起来。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一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时原不想家,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的不可开交。”

我印象中爱玲至少哭过三次。除了前面胡兰成说过的两次,另外一次则与他有关。或者不知,或者不愿明言。两男一女,可见爱玲对炎樱真是看得重。第一次与胡兰成,第二次与赖雅,炎樱都是媒证。婚姻是一生大事,慎为珍重。爱玲视她已如亲人。

常听人说女人和女人之间难有真正的友情,只有男人之间才可高山流水知音相酬,心里着实不服。然而,看过了如胶似漆的女友,转身即说是非,或者因为琐碎小节反目成仇,也能体会到女人友情的脆弱,实在经不起谗言、误会和男人的颠簸。女人的敏感计较,常常会毁了看上去漂亮华丽的情感。

我自己也是怕了。看上去人缘宽阔,却是暗自谨慎,择女友如择男人,艰难而沉重。翻遍电话本找不到能够倾诉的人,找到了,电话接通,草草几句又挂断。各有各的忙,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难。

真想有一个完全无须设防的好友,有相同的志趣,互补的性格。如果你不擅言辞,她可以代你说话;在你需要的时候,她心甘情愿地维护你。即便过了许多年,她依旧像第一天认识你那样待你。

我需要!非常需要!然而,我们怎么寂寞成这样了呢?

爱玲去美国后,只和极少人保持联系,而当中多半是出版社、杂志社的编辑。只有炎樱,她与文字无涉,只是单纯的好友。爱玲待人真,炎樱也真,山长水阔,岁月迢迢,她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一九九五年爱玲去世以后,不断有人请炎樱写关于爱玲的回忆录,都她被拒绝了。因她是真正了解她的,她深知爱玲洁净,不喜这些世俗纷扰。炎樱此举堪称高洁,比落几多寻常拿他人炒作自己的名人。古有伯牙摔琴谢子期,炎樱虽是外国女子,亦有落落君子之风。

爱玲一生人缘疏冷,好友十个指头未用完都数得过来。但这又何妨?乱世中,夫妻情义都如风中落叶般摇摇欲坠。两个女子之间的友情能历经世事不动不移,真是不易。高山流水,知交零落,山冷水断叫人痛断肝肠,却合了佛家意思:好的东西就是叫人微微不安,因此不可贪恋。世景荒芜知己稀,爱玲遇着一个炎樱也尽够了。

而我,至少还有你。

海上花开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流苏并不觉得她在历史上的地位有什么微妙之点。”

这是爱玲被引用最广泛的一句话。爱玲的朋友、作家柯灵将这句话进行演绎,来分析爱玲成名的因由,甚是妥帖。

他说:“如果不嫌拟于不伦,只要把其中的‘香港’改为‘上海’,‘流苏’改为‘张爱玲’,我看简直是天造地设。

“……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

“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抗战胜利以后,兵荒马乱,剑拔弩张,文学本身已经成为可有可无,更没有曹七巧、流苏一流人物的立足之地了。张爱玲的文学生涯,辉煌鼎盛的时期只有两年(1943—1945),是命中注定:千载一时,‘过了这村,没有那店’。幸与不幸,难说得很。”

有了这段话,我觉得不枉爱玲和他相交一场。

爱玲的成就在陷落的上海。一九四三年,《传奇》时代的张爱玲,仿佛那个“孤岛”寂寞夜空最后一束惊艳的烟火。

爱玲是深爱着上海,在她的眼里,“上海人是传统的中国人加上近代高压生活的磨练。新旧文化种种畸形产物的交流,结果也许是不甚健康的,但是这里有一种奇异的智慧。”也正是在这样的土壤里,开出了她这朵奇异的智慧之花来。

爱玲最初将稿件投给了英文月刊《二十一世纪》,一份综合性的刊物,发表的第一篇文章是《中国人的生活和时装》,并且附有自己所绘的十二幅发型和服饰插图。由此开始,爱玲再接再厉,一连发表了九篇文章。

但是,真正使爱玲出名的是《杂志》。爱玲的成名作品《倾城之恋》、《金锁记》、《红玫瑰和白玫瑰》等小说名篇以及一些精彩的散文,都是刊登在这个背景复杂的刊物上。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爱玲妙笔生花,盛开在四十年代幽暗的上海天空中,又如彗星般扫过上海文坛。少年时代的天才梦,终于在风华正茂的岁月里,变成了令人称慕的现实。

她的成就引起了阵阵惊呼,也引起了更广泛的关注,许多人为她善意地设计她的文学道路。譬如“不要到处发表作品,写了文章,可以交给开明书店保存,由开明书店付给稿酬,等河清海晏再印行。”爱玲则用一种委婉决断方式对这种关怀敬谢不敏。

她有自己的考虑,有自己对人生、时代的理解。她迫不及待无比激动的心情,在《传奇》序言中有过这样的表达:

“呵,出名要趁早啊!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最初在校刊上登两篇文章,也是发了疯似地高兴着,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见到。就现在已经没那么容易兴奋了。所以更加要催:快!快!迟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在我眼里,盛名下的爱玲依然是一个小女子,外表冷漠,内心欢喜的女孩子。如她所言,“狂喜的人,我还能想像得出他们的心理;你们这种谦逊得过分的人,我简直没法了解!”

她是率真的,没有任何虚伪的谦逊。

有女如青

爱玲在《我看苏青》一文中说:“把我同冰心、白薇她们来比较,我实在不能引以为荣,只有和苏青相提并论我是心甘情愿的。”爱玲这一句,可见苏青其人不俗。于是,我切切地去寻找苏青。于是,我发现了一个与爱玲相近,却也迥然相异的人和传奇来。

苏青,本名冯允庄,又名冯和仪。苏青这名字,我一见即喜,喜到心里去。苏字灵透,青字又俊雅,似我这样不通平仄的人张口也能凑两句诗来:姑苏城外离人柳,别梦青青到徐家。又叫我想起诗经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的意境。冯和仪这个名字,我也喜欢,古雅大气,又堂皇,合着“有凤来仪”之意。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一书中就是这样称呼她的。我印象深刻。

苏青一九一四年出生于浙江宁波,长爱玲六岁。同样的富裕显赫家世。祖父是举人,先是经商,后由殷商变成地主,家有良田几千亩。宁波虽不及上海,却也开埠早,是上海的门户,开文明之先。

她的家庭虽说是书香门第、大户人家,但在她父母看来,读书毕竟不是女儿家的正经职业。虽然苏青一九三三年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即现在的南京大学)外文系。但是她依然不得不早早地就辍学,嫁给了徐崇贤为妻。两人在同一所高中念书,通了两年的信,却连个照面都没打过。美其名曰自由恋爱,其实不过是信中二人称呼逐步变得亲昵而已。

旧式婚姻虽然隔绝,却有一种陌生的神秘。新婚燕尔,徐崇贤对她还恩爱有加,然而,那薄雾似的爱毕竟是不能持久的,待到两人走近,面贴面以后,就冷冷地散去了。

苏青与爱玲可有一比:一般的受过高等教育,一般的从小在优渥的环境中长大,一般的对于生活而言十足的低能。

爱玲的委屈是内生的。仅就爱而言,胡兰成的出现十分突兀,让她措手不及。她的青春期是被截断的。从父母之手到爱人之手,虽过程短促,稚嫩苍白,却简单明了。虽然有一纸婚约,二人依然是“一个金童,一个玉女”。胡兰成父母双双亡故,不用伺奉公婆,承欢膝下,少了几多口舌是非。这对拙于交际的爱玲来说自然是好事。

苏青则没那么好的运气。这受过新式教育的少奶奶处理家务常常手忙脚乱,心浮气躁。且公婆健在,怀孕生下的又是女儿,未能给徐家延续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内不能见容于夫君,外不能见容于公婆。她的处境好比一脚踩空在阁楼上,上不得,下也不得。

如果丈夫帮她还好,起码还有人对题《钗头凤》,共唱《东南飞》。像我母亲虽与我奶奶不和,但父亲疼爱她,好歹不孤单。其实我父亲这样做是最明智的,因你是要共妻子生活的,帮了妻子,事情就有转圜的余地,即是帮了母亲。

偏偏是苏青的丈夫另有新欢,恨不得她自动隐身下堂去。背靠娘家也是枉然,嫁女如泼水,已为徐家妇,好好歹歹自己处着去吧!父母竟也做了袖手旁观人。

爱黯淡下来,生活便显露出斑驳狰狞的气色。丈夫只顾在外花天酒地,不养家,也不负责任,碍于面子,还不许她在职业上发展。纵使她有再多的戒指也供不上这样坐吃山空。无奈之下,她向他要钱以作家用,竟挨了丈夫一记耳光。他是彻底不爱她了,一颗心硬成了石头,再风化成粉末,风一吹,飘飘洒洒散落开来。

对于苏青的这段婚姻,爱玲有自己的看法:“其实她丈夫并不坏,不过就是个少爷,如果能够一辈子在家里做少爷少奶奶,他们的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苏青本性忠厚,她愿意有所依附,只要有千年不散的宴席,叫她像《红楼梦》里的孙媳妇那么辛苦地在旁边照应着招呼人家吃菜,她也可以忙得兴兴头头。”

“离婚吧!彼此好过。”十年之后,终于有一天苏青昂然对那个自己叫丈夫的男人说。她要去寻找自己新的生活。

一九四三年,苏青开始在《风雨谈》上连载自传体长篇小说《结婚十年》。书中有许多关于婚姻生活中女性性心理的真实描写,在现在来说算不得什么,在当时却可谓前卫。一时她被社会称为“大胆的女作家”,大红大紫,风头大大盖过今天一帮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们。其实,不过是标题和内容用得十分大胆,真正读下去,却是写得很干净。恰如胡兰成所评:“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

说起来,《结婚十年》我没看完,但我实在是喜欢苏青,喜欢得不得了。她身上几乎集结了所有我喜欢的女人的特征:率直、独立、坚定、大气、忠贞。

苏青为人率直,连写作都不喜欢用二三人称的,“我我我”地直身而上。她与爱玲都是上海“孤岛”时期走红的作家。日本投降后,两人都受到非难。苏青曾做过这样的表白:“我在上海沦陷期间卖过文,但那是我适逢其时,盖亦不得已耳,不是故意选定这个黄道吉日才动笔的。”

苏青个性独立,乱世中一个女子,拖家带口,也真是难为她。如她所言:“我房间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自己挣钱买的”。然而紧接着的一句却是:“可是我回头一想,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哀而不伤的一句话,背地里或许是泪如雨下。亦说她做高官的情妇,她身边走来走去一个又一个的男人,欣赏她的红颜美貌,欣赏她的才气爽直,就是没一个人肯为她留下。

一九四六年夏初,上海的局势稍稍和缓,有人请苏青去编副刊,条件只有一个,就是要她改名。爱玲冷静客观地劝慰她说:“现实也得考虑!你去当主编,我也有条出路可走!我是不介意改名的,我这名字是一直都嫌它俗气,趁机改了也好!”

苏青显得很沮丧,创办《天地》那意气风发的神采已然不见了。她悲苦地说:“你算好的!有个姑姑给你挡一挡,靠一靠,我这一转身,老的老小的小,谁让我靠?现在又这样恶名在外,再嫁也没有人敢沽问斤两,我预备把自己挂在绳上,就这么风干了算了!”

天地茫茫,我要靠谁?谁能为我所靠?即便是这样的凄凉,她也熬过来了。爱玲远走他乡,她却留了下来。她还要撑着,还有子女要靠她。但靠了她又怎样呢?后来因涉嫌“胡风案”,至亲骨肉都与她划清界限,断绝往来。丈夫负,到头来依旧是一个“负”字。一生儿女债,想想真是惊心,伤心!

苏青晚景凄凉,她老病缠身,也不服药,但求速死。一门关煞,种了些草花,“这些花是我生命末期的伴侣”。她说。

一九八二年,苏青六十九岁。孤独地死去。

“这篇文章本来是关于苏青的,却把我自己说上许多,实在对不起得很,但是有好些需要解释的地方,我只能由我自己出发来解释。”这段文字录自爱玲的《我看苏青》。

这本书是关于爱玲的,却把苏青说了许多。因为我也有好些需要说明的地方,只能由苏青出发。因为苏青对于爱玲,实在是太重要了。

苏青比爱玲大,成名亦比爱玲早,却因爱玲才被广泛念及。爱玲对于苏青的评价虽有溢美之辞,却其情可谅,大概是出于某种知遇之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