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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跑,我能跑到哪里去。”她连哄带骗好不容易从他怀里逃出来。

她坐到沙发上,怀里抱着靠枕,心生欢喜,他竟开完会赶飞机回来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好端端说这些?”

他站在一旁,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说:“今天的会,太冗长了,中途我用冷水冲脸时,好想念你,想你是不是迟钝地在发呆,是不是又为弟弟的事难过了。我就想赶回来,抱一抱你。”

“你压力太大,别说胡话了,我们只是纯粹的朋友。”她不痛不痒地说,竭力让自己冷静点儿。

“书房里的那幅画,你还不明白吗,我以为你从进书房看到那幅画起,就知道我的心意。”他说。

她想起那幅画,少女站在丁香花丛中。

“那上面画的是你喜欢的女孩子?”

“明知故问。”他快要被她莫名其妙的问题绕晕。

“那你就去向她表白啊?”

“刚刚向她表白的。”他望着她,有点

无言以对。

“……画上的人,是我?”她呆呆盯着他,难以置信,像个傻瓜。她的脸盲症,就是连自己的脸也看不清,认不出来的啊。

他点头,反问:“那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来吗?”

“看来是你把我画得太不像了。”她只好这么说。

难怪他对她时而很近,时而很远,在他看来,那幅画已经是向她表白了,她却熟视无睹。他到底有过多少心理历程,她全然不知。

“我有时也很沮丧,我能记下有关别人的点点滴滴,独自留在回忆里,可我深深记在心里的人,却没有记住我。”他哀哀地说着。

原来记性太好,是一桩痛苦的事。

她多想告诉他,不是的,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她看不清任何人的脸,却只记得他。

“岳仲桉,我从未忘记过你,甚至我想告诉你,遗忘也并非是件好事。试想有一天,你连你心爱的人的脸,都记不住,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她酸楚地说。

“你要记住我,爱上我。”他目光柔软坚定。

她垂下眼帘,黯然道:“对不起……”

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十分可耻,分明心里呐喊着,渴盼着他来爱自己。不接受,因为这是条没有光明的道路。他还不知道她患有脸盲症的事,曾经有过要告诉他的冲动,但不知如何说起,茫茫人海,我只记得你的脸,这听起来很荒谬。

像是与他套近乎的谎言。

她想起大学毕业前,学校

组织体检。班上一对恋人,原本情意绵绵谈婚论嫁的地步,结果男方查出一项隐疾之后不久,二人分开了。

女方认为男方是有意瞒病不说,上升到骗婚,男方指责女方嫌弃他生病,不能共患难。或许双方都没有错,只是不够爱。

世上很多的爱,都有前提和基础。

她就算不患脸盲症,也不过是个平平凡凡的女孩子,没有什么条件能够获得他的爱。

这份爱,平白无故。

爸爸告诫过她,永远不要接受平白无故的东西,包括爱。

“你不接受我,是因为有喜欢的人吗?”他没提周良池的名字。

“没有。”她斩钉截铁。

“我本性里有恶劣的种种部分,它自私冷清傲慢。却也贯穿着悲悯。是这悲悯,让那部分恶劣,变得忽略不计。”他说着,停下来,望着她,再度开口道:“而你来了,我的恶劣就消失了。”

第六章 “我身后无山”“你身后有岳”

爱情在所有物种身上体现出来的,都是相同的眼神。

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的那双眼睛,再这样下去,真要沦陷。

“不要怕被遗忘。”她说。关于脸盲,终未启齿。

“闭上眼睛,我有两份中秋礼物要送你。”他蹲下身,打开行李箱,神秘一笑。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

“睁开吧。”他说。

她睁开眼,看到眼前是只穿着朱红袍的兔儿爷,长长的白耳朵中间描着胭脂红,坐骑是老虎。竟和当年父亲送她的那只兔儿爷一模一样。她瞬间眼泪就滚落下来,急忙用手遮住脸,接过兔儿爷,抱在怀里。

“你……还记得它,是在哪买到的?”她强忍住情绪问。

“记得那时在你房间看到兔儿爷,你当作珍宝放在床头,我想拿起来看,被你狠狠瞪了一眼。”

“你还挺记仇的。”她破涕为笑,说:“要知道,兔儿爷是泥做的,手碰多了,会把上面的彩弄脱的。可是,你到哪里买来一样的兔儿爷啊?”

“我找到当年做兔儿爷的老爷子,他都不做这个手艺了,破例为你做了个。”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他做的兔儿爷,坐骑底下有印章。”他笃定自信的笑容,将兔儿爷翻过来,果然,她看到那枚鲜红的印章。过目不忘的他,连十几年前眼神瞥过的兔儿爷,都细节如此深刻。

岳仲桉说得极简单轻松。

她不为所知的是,那天为了说服老爷子重拾手艺,再 做一个兔儿爷,他煞费苦心,还陪老爷子下半天的棋。

而且这棋得输的自然,哄老爷子开心。

临走时老爷子意兴阑珊地说:“年轻人,现在喜欢兔儿爷的年轻人不多,咱北京会做兔儿爷的手艺人,也就十几个了。我做了一辈子的兔儿爷,你手上这个,怕是最后一个啰。”

他被老人身上的工匠精神,对文化传承的担忧所感染,也反思自身,是否做到将品牌与匠心、文化相结合。

“怎么忽然想着送我兔儿爷?”

“中秋节,我想你一定会想念那个兔儿爷。老北京时,过中秋都会给小朋友买兔儿爷玩具,这是习俗。”

他眼里她还是小朋友吗?

“嗯,再给你看第二个礼物。”他紧接着,拿出一张相片,黑白照的全家福。

她看不清脸,却从熟悉到一生都不会忘的场景里,俨然“看到”相片上,努力耸起肩膀的父亲,龇牙咧嘴做鬼脸的弟弟,拘谨到笑得不自然的母亲,以及腼腆的自己。

这辈子都没想过,有天还能看到这张相片,全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的画面。

“是哪里找到的照片……”

“找肖像素描家画出来,再让摄影师还原成相片。”他说着,她感动地不知如何表达,将照片和兔儿爷拥在怀里,眼泪夺眶而出。

如果是上天刻意拿走她那部分珍贵回忆,那么岳仲桉此时是帮她追回来了。她闭上双眼,在心中默默念着:爸爸,终于再次 看到你了,你在天上过得好吗?请你保佑妈妈和弟弟,让妈妈平安渡过疾病,弟弟和我们早日团聚。

岳仲桉曾一度厌恶自己过目不忘的记忆力,给他带来诸多痛苦。直至他看到这份记忆能够抚平心爱之人的痛楚,或许,是值得的。

他是填补她的那个人。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一切。这是我此生收到过最珍贵的礼物。”

“不要轻言是此生之最,因为以后还会有。”他的话语温切得不像话。

“这些就足够了。”她低头看着兔儿爷和相片,爱不释手的样子。

“不够,我只觉得不够,能为你做的太少太少。”他轻轻伸过手臂,将她揽住。

“可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

“你做的菜很好吃,我现在胃都养好了不少。不过,我钱包里缺失的那张相片,你得还我,当是正大光明送我的。”他来讨要了。

“好好好,礼尚往来,送你。”她故作大度的口吻,起身跑回卧室,找到那张拍立得相片。

他正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垂下左手,修长的手指夹着烟,他一口接一口地吸烟。她注视着他背影,烟的雾气缓缓散开。他变得低落消沉。

怎么开始抽烟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他抽烟。她轻轻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杯温热水。

“月色很美。赏月的时候,才真的理解儿时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比如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比如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比如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她轻声细语念着。

“再比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他跟随她,朗背一首苏轼的《西江月》。

原来愁眉不展地朗背宋词的男人,是这么迷人。他身上总有股捉摸不透的忧郁,好像深埋了许多的心事。

从来没听他提起家人,父母,中秋节对他来说,和她同样难过吧。他不主动说的事,她不会过问。

“你一走,我就想抽烟。虽然你只走了一分钟。”他看向她,强撑笑意,掩饰不住的心力交瘁。

她猛地心疼。

“小考拉,你想听故事吗?”他凑近她的脸问,皮肤饱满洁净,是极少有男子皮肤如此透彻吧。眼睛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湖水,清澈纯粹,没有丝毫纷杂。

她温顺地点点头。

“本来,我不愿回忆往事。”他吸口烟,掐灭,继续说:“就是很想告诉你,也许你能从中明白我点儿。当年你问过我,为什么来青海,我没有回答你。”

“记得,你是苏州的口音,我爸爸听出来了。”她顺着他的回忆。

“那是我妈去世后的第三个月,我随我爸去青海,散心。我爸作为丈夫,似乎从丧妻之痛已经走出来了,可我作为儿子……我没能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岳仲桉的声音渐渐沉重。

她安静地听他

讲述身世。

他父亲岳平然是江浙一带声名显赫的棉纺织业商人,祖上自明朝起就开始从商。母亲双嘉是在茶馆唱苏州评弹的艺女。

在那个年代,世俗人眼中双嘉不过是跑江湖卖唱之流,岳平然娶她,算是从尘埃跃上高枝。岳平然沉迷她婉转灵动的曲调,加上她低眉哀怨,我见尤怜的容颜,唱曲时眼里常含泪水,令人一顾倾城。

是那种让男人看了想托起她下巴,细细凝望的美。

“其他都是叫女人,只有你母亲才称得上是女子。”

岳平然连续听了一百天的苏州评弹,方抱得美人归。好景不长的是,那样哀怨的美,也会看腻。他不再愿意听她唱评弹,尤其工厂经营惨淡时,更是在家中雷霆大作,眼前这个被他赞为只有她能称得是上女子的双嘉,变成他口中的丧门妻。

她眼中的泪水,他不再怜惜。

“我一回家,看到你这张苦命脸,这死气沉沉的家,我就烦得要命!”父亲将桌上茶杯拂飞,白瓷碎了一地。幼年的岳仲桉,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睁大着眼睛盯着地上那本圆周率。

他挣脱母亲的双手,捡起那本圆周率翻开,冲到父亲面前递上去。别的什么话也不说,直接高声清脆地背诵圆周率。

“三点一四一五九二六五三五……”他背到一百位、两百位、三百位……他站得笔直,眼里噙着泪,目视前方的那株枇杷树,神情像小男子汉 般的坚毅。

父亲的脸色,从怒到惊再到欣喜,后来也不再看那本圆周率,只是听着他背,俨然被儿子对数字的天赋所骄傲,这是经商的好苗子,将来必成大器。

直到月色布满庭院,他还站在原地背着圆周率。

父亲欣慰地抚摸着他的头,露出难得的慈父笑容。

“仲桉啊,是谁教你背圆周率的?”

“是妈妈教的!”他大声回答。

父亲向母亲投来嘉许的目光。

其实,是他自学的。很多的夜晚,他坐在月光下,偷偷地背。童年的月亮,好像格外亮。

那年他才六岁。

是别的同龄小男孩正四处捣蛋闯祸的年纪。他背圆周率,就为取悦父亲。当他发现自己表现得好,能使母亲免于父亲的羞辱,他便更努力去加强记忆。

记忆可以保护母亲。

久而久之,他的记忆力被挖掘出来。

“仲桉,别再背了。我不要紧,好孩子……妈妈和爸爸过一辈子了,再痛妈妈能忘掉。你的人生还很长很长,我宁愿你是个平凡,不必拔尖的人。人只有拥有遗忘的本领,才能过好一生……”

让母亲事与愿违了。

少年岳仲桉出类拔萃,过目不忘。父亲也有意栽培他经商,想送他出国读书。他坚持不愿去,因为放不下母亲。

二零零四年,岳仲桉十五岁,在一所寄宿高中读书,顺利的话,等他高中毕业可以直接出国,他打算把母亲带着一同去。

意外的是,年过四十的双嘉

怀孕了,对于第二个孩子的到来,她特别惊喜,想着不管是男孩或女孩都能够和仲桉结个伴,于是执意要生下二胎。

岳平然很少回家,表面上说在外忙,双嘉清楚,这个早已厌倦家庭的男人,在外面还有另外的温柔乡。

她懒得过问,反正管不住,问多了添堵,心思都放在仲桉和她肚子里五个月大的胎儿身上。

岳仲桉每天晚上睡前都会和母亲通个电话。

春天的雨,好像下不完,持续半个月的雨季,就在雨季要结束的前一晚,岳平然喝多了酒,醉醺醺回家。

双嘉抱着琵琶,浅吟低唱。独自居住,漫长的夜,有时她禁不住也会唱两曲,因为丈夫反感她唱,只有趁其不在家时弹琵琶,对着窗外的细雨清唱。

摇摇晃晃刚走进院子的岳平然,听到曲声后,顿时火冒三丈,冲进房间,夺走双嘉怀中的琵琶,从二楼窗户扔下去。

“我让你唱!你是不是还想着他!我只要一想到你这张脸,这身子,也枕在别人身侧,唱给别人听,我就恶心,你让我恶心!”岳平然怒吼道,发完脾气,倒头呼呼大睡。

这样的话语,他习以为常,却没有想过,他让那个纤细哀怨的,曾那么打动他,让他爱怜的女子,如坠冰窟。

当初他娶她的时候,承诺不再让她眼中含泪。

誓言幻作烟云字。

她挺着肚子,失魂落魄地下楼捡拾琵琶,耳边不停重复回响着岳平然的那 句话。

“你让我恶心!”

万般皆是命。

她不慎脚滑跌倒在雨中,隆起的腹部重摔在地,她支撑在地上,痛得爬不起来,腹中的胎儿剧烈的胎动,踢打反抗着她的肚子,搏命般。

“平然……平然……”她呼唤着,声音微弱,雨下得更大了。

很快,那种激烈的胎动慢慢静下来了,静得让人恐惧,再也没有丝毫动静,腹部坠痛不止,腿间殷红的血,在雨水中扩散开。她自知孩子保不住了,绝望地躺在冰凉的地上,任雨淋着。

她放弃了自救。

心都死了。

“你还拖累我的儿子!要不是你,他早就去留学了,你还真打算跟着他一起出国陪读吗!你休想!”她想起丈夫的话。

“仲桉啊,妈妈放心不下你……我不能再让你保护我了,妈妈好累,想安心睡了……把你生下来,没让你快乐过,你知道妈妈看你背圆周率,背错了就用铅笔扎手臂,妈妈心有多痛吗,妈妈心要痛死了……仲桉啊,妈妈对不起你……”她死前,脑中徘徊着这段话。

第二天上午,久违的太阳升起。

那是母亲再也没有见到的太阳。

“你妈妈,孕五个月流产,大出血导致死亡。”岳仲桉听到父亲在电话那头读着母亲的死亡通知书。

竟只是麻木地照读医生写的死因。

他怎能不恨负情的父亲。

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他和父亲来到青海湖,也是在那里,他遇到臭鼬停下脚步,

她闯入他的生命。之后他随爷爷生活。

尘封的往事,重新忆起,历历可数。讲完这一切,岳仲桉埋下头,双手挡住脸,潸然泪下。林嘤其亦是悲从中来,她紧握住他的手。

她一下理解了他远超常人的记忆力,手臂上的点状刺青,理解了赵太太流产事件时他放下公司,一蹶不振地守在医院,理解了他为什么身边没有家人。

在她眼里,他是高不可攀的,此时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过去这么多年,他还记得一清二楚,念念不忘,该多痛苦。

人生来就必须要饱尝生老病死的苦楚,时间即使不是消灭苦楚,却能淡化削弱。

像岳仲桉这样的人,所经历的生老病死,永远清晰在目。

“我宁愿你没有这过目不忘的记忆,宁愿你平庸。”她心痛地说。

“和你说出来,感觉这儿累积的痛缓解了一半。”他按住心脏的位置,眼睛通红地望着她,声音哽咽。

“我陪你去各大医院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和药,能够让人记忆力退化,我们不要这么好的记忆力了,好不好?”她轻摇他的手,恳求道。

“死去的人,意味着此生不复相见。能这样深刻地记住妈妈,也许也是她另一种活着的方式。”

“当然要记着,只是像我这种寻常人一样记着。比如我父亲,我也没有遗忘过,包括他的死因,我从来不承认是他们调查的那样,我想起他,我还是会痛。可你这样 的记忆,那是锥心啊!”

“傻瓜,我还要陪你找弟弟。” 他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到耳后,拭去她眼角的泪。

“我自己也可以找,都有复原肖像画了。”她倔强地说。

“我陪着你等,只要有下落,我们一起去确认。”他稍用力度握握她的手,然后松开力度。是他一贯以来鼓励她的方式。

“仲桉。”她喃喃唤他。

“嗯。”他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