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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拎着保温盒,出现在他公司楼下。

如她料想到的那样,她刚走到大厦门口,就被蹲守的记者一哄而上地团团包围住。

她就那样“手无寸铁”地站在许多记者面前,面对那些她根本看不清的面孔,任由长枪长炮对着她一顿猛拍,哪怕她很恐慌,也怯弱,但她始终紧紧握着保 温盒的提手。

她只要想起他,想起他说的路灯一直都在,她不怕。

“小鸵鸟照片的主角是我,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张照片的前因后果,所以,我来澄清比谁都有说服力。”她昂起头,坦然面对镜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直面过去,他才不会被牵累。

可她显然低估记者的能力了,作为照片上的女主角,她的过往经历,在昨晚就被摸查个遍。她丝毫没有准备,会面对接下来的残酷问题。

这也是岳仲桉所预料到的,所以他才那么坚决反对让她卷入进来。

起初的几个记者提问倒还是正常,她也落落大方讲述了整个小鸵鸟事件的起源,包括最后将小鸵鸟好好地送回养殖场。

“如果你们不相信我所说的话,不妨可以去养殖场调查,或者问一下当天去现场的其他志愿者,希望你们能还原真相,不要继续让虚假煽情的流言误导大家。”她说完后,正要转身走进大厦。

一名资格老练的女记者追上她,话筒直逼她身后,犀利地问:“我们调查发现你不仅是动物保护志愿者,而且也是RARE的在职人员。请问牵涉这两重身份,今天你的澄清,是否有为包庇RARE捏造假话?”

这段问话令她怒火中烧。

“该说的我都说清楚了,你可以按照我提供的信息去多方调查再提出疑问。我是动物保护志愿者和我是RARE的员工,都与我刚才那 番话没有任何立场关系。“她坦坦荡荡,光明磊落。

女记者偏过头,露出一抹不屑的表情,只是那么一瞬间的流露,脸盲的林嘤其自然没有察觉,但却被前来要接走她的岳仲桉看在眼底。

他预感到接下来她要面对怎样的质疑,那恰恰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她插手这件事,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女记者铿锵有力地问道:“据我们调查,你的父亲林贡之,一位动物学家,当年却和盗猎分子勾结,后担心败露而投湖自杀。对于他的双重身份,你怎么看待?”

林嘤其被这突如其来的创伤揭露而击溃,这么多年,父亲的死是她心底最大的痛,谁都不能提,平日母亲都避而不谈,因为知道她和父亲的感情深厚,她坚信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

那时有好事的男同学在学校里四处乱说,说她父亲是打着动物保护口号的盗猎分子,她听了和那个男同学打了一架,打到后来她眼睛都红了,一群人拉都拉不开。

她就像一匹小野狼,随时准备去攻击侮辱父亲的人。

母亲被叫来学校训话,回家后,母亲呵斥一声,叫她跪下!

要她跪在父亲的遗像前起誓,这辈子都不得再因为这种事和别人发生矛盾。

“你要忍啊,才对得起你爸爸对你的教诲,他在天之灵,永远都不希望自己女儿变成一个打架骂人的野姑娘,哪怕是为了维护 他。”

她跪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浑身都打哆嗦,咬牙切齿,眼睛通红。

“我发誓,以后不管别人说爸爸什么,我都不可以还嘴,不可以骂人,不可以打架。否则,爸爸就……没有我这个女儿……”

这句誓言,母亲逼着她,跟着后面一句一句念下来的。

她是牢牢咬着牙关念完。

母亲那时就明白,身为林贡之的女儿,将来会不停面对这样的质问,而她不能够再次次如此冲动,担忧她迟早会出事,才把心一横让她发毒誓。

往昔那段跪在父亲遗像前发誓的场景,如在眼前。

此时她再度被人质问,而且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那么多的记者和摄像机面前。

她看不清面前这个女记者的脸,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两步,眼里迅速涌起泪水。

父亲……父亲……她的父亲根本不是那种人,又怎能被随意诋毁。

悲痛,愤懑,哀怨,各种情绪一时涌起,她几乎动弹不得,仿佛失声,双眼浸泪,心神不定地任由记者们拍照。

“你十三年后的双重身份是否也是如此?明面上打着保护动物的旗号,实际与……”

她颤巍巍捂住耳朵,恍惚地摇头,弯下身体蹲在地上,想逃离这刺耳锥心问责。

“够了——”岳仲桉的声音响起,打断女记者的灼灼逼人。

林嘤其缓缓地循声而望,只见他那张脸,清晰无比,相比面前众人脸孔的模糊不清,此时他是那样亲近,带着愤 怒和怜惜向她走来。

看到她那副无措无助的样子,他心一下软了。

他伸手牵起她,别在腰际,身体挡在她面前,将她与女记者的相机隔开。

她望着他挺拔的背,怔在原地。

“我警告你,你以上的问话,涉嫌诽谤我司员工,我们保留追究你诽谤的权利。”他袒护着她,气势汹汹,说完,转身面向她,给予她一记笃定安心的眼神。

“一起走。”他柔声说,大步走在她前面,余光却不离开她,确定那个胆怯惶恐的身影就紧跟在身后。

“一起走。”

这三个字那时带给她的悸动,她终生难忘。

他们大概注定是要一起走的人。

十三年前被臭鼬攻击,他蒙上她的眼睛带逃离,与此时,如出一辙。

身后相机的快门声不断作响。走出记者视线的那段路,短短十余米,她只觉得漫长。

长在背后的争议目光,长在前方他坚定的步伐。

回到办公室,他并不提及这些了,若无其事地接过她手中的保温盒,一点点用勺子将里面的麦仁饭倒出来,分成两份。

他知道她没吃,甚至连昨晚晚饭都没吃,因为安静的办公室内,听到她肚子发出的“咕咕”抗议声。

“先吃东西。”他将碗推到她面前。

她顺从地端起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心乱如麻。她生怕自己给他闯了祸,原本是想替他澄清,岂料……

“别担心我,任何时候,首先考虑你自己,保护你自己。我 不要紧的,这些都是公事。你是属于私事。“他说罢,低头吃着,似乎吃得很香。

她点点头。

“下不为例。我不想你再牵涉进来,其实你今天完全没有必要出现,明白吗?我已经说服齐队长,他会对小鸵鸟照片做说明的。”

“我是不是搞砸了你的安排?”

“没有。”

“我还能够做些什么?”

“这不是你工作范畴内考虑的事。”他语气变得官方,没有丝毫感情色彩。

“我的工作范畴是什么?仅仅为你做早餐订机票熨衣服吗?!”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答:“把这些事情做好,已经足够对等你的薪水了。除此之外,难道你还想给我治病?”

她垂下头,想到记者的质疑。确实,她为了寻找弟弟接近他,成为他的生活助理。这和她动物保护志愿者身份,是相悖的。

似乎继续这份工作,就会一直令他被质疑诟病,也牵累齐队长难做。

她不允许自己再继续“祸害”他了。

“岳先生。”

“嗯?”他温柔地应了一声。

“我想……辞职。虽然我也才做你的生活助理两天,但惹的麻烦够你受的了,实不相瞒,我是为了找弟弟,所以对你死缠烂打。现在反而释怀了,而且我不适合做这个工作,生活助理也不是单纯做做饭这样简单,我也有我喜欢做的事。”

他静静听着,点头,目光凝视着她,发现她虽然有时迟钝,却有胆量,也很可爱。

“你喜欢

做什么工作?“他认真地问。

“我还是喜欢和小动物打交道。”

他若有所悟的神情,说:“看来我不如动物招你喜欢。”

“不是,我的专业是动物医学。”她搪塞着。

“我看看公司有没有适合你的其他职位。”他放心不下迟钝的她,在外面去找工作。

“不用。”她急忙推辞。

看出来她是做好决定了,他便不再挽留。

“我尊重你的意思。你弟弟的画像,我会补给你,不过我有个条件。”他说着,眼神扫一眼面前的碗。

“什么条件?”她问。

“我以后是找不到做麦仁饭这么好吃的生活助理了,你能不能继续给我做麦仁饭。”他提出请求。

“可是我搬走后……”

“批准你辞职,不批准你搬走,二者只能选一个。”他霸道地说。

她正想说什么,他看穿心思地圆场,讨好道:“你不是要找弟弟吗,你继续住家里,或许以后当你收到线索照片,随时都可以拿给我辨认,我答应你的事,我会做到。”

不得不承认,那时候在彼此心间都有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萌生。她就这么答应下来,继续住在他家,每天早上给他做早餐。

他也没有再聘请生活助理。

尽管他心里很不想她辞职,却还是选择尊重她。他知道,她有更好更适合她的位置。

他稍稍松口气的是,齐队长带着记者找到鸵鸟养殖场老板,并且拍下来那只小鸵鸟健康成长的视频,加上林 嘤其关键时刻在记者面前的公开说话,以及久宁和岳仲桉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这场风波也就作罢了。

齐队长还不忘盛赞岳仲桉勇斗毒狗贩子的故事。

在岳仲桉的震慑施压下,林嘤其被记者逼问有关她父亲的那段,并没有出现在网络上。

他如约为她重新画一幅林友声的肖像画,并且是当她母亲面画的,他一边画,一边耐心问,阿姨看这里还需不需要修改?

她静静看着他反复修改润色,他专注的侧脸,思索时紧促的眉头。

岳仲桉,为什么偏偏是你,最不可能靠近的你,成为我生命里最清晰可辩的人。

如果你只是个普通寻常的男人,或许我会向前迈出很大一步。

可……我只是个患脸盲症,等同于半个残疾人的小兽医。灰头土脸地站在你身边,我是自卑的。

他喜欢干净的气息,周遭总是有尤加利的香味。她身上却总是带着各种动物的味道。

太违和了。

最终肖像画呈现出来的弟弟,用母亲的话来说,是“如同我儿在眼前”。他将林友声的每一处五官细节,都像真人描摹般。

她将那幅画复印出来,原画特意用相框刊好,放在母亲的床头柜旁。她拿着肖像画,在各个寻亲网站上散发寻人消息。

抱着很快就会有下落的心去等待,眼见半个月过去了,她却没有等来什么令人振奋的线索。

中秋节那晚,月亮特别的圆。

她害怕过节,尤其是

中秋和除夕,最难熬。万家团圆的日子,她家的餐桌,却空了两双碗筷。

由于母亲在雇主家回不来,她只好送盒月饼过去便回了公寓。可能是得到儿子画像的缘故,母亲的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她甚至有了错觉,妈妈很健康,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样结实有劲的妈妈,永远都不会离开她。

岳仲桉去北京出差,公寓里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她给尤加利叶换水,点上一盏小小的香薰蜡烛,也是尤加利气味。

也许和他共处久了的缘故,她也迷恋这种令人安宁平静的味道。

不管在哪里,闻到尤加利,就会想起他。

嗯,没闻到的时候,也会想他。当她望向人群,看到一张张模糊的脸,就会想起那张明晰温柔的脸庞,清澈的眼神。

他此时在忙什么,吃过晚饭了吗,过节有尝月饼吗?她迟疑要不要发一句中秋祝福给他,假装成群发的口吻。

似乎太生硬了。

想想,认识这么久,她只主动打过一次电话给他。她按下他的号码,心跳加速,连深呼吸三次后,才鼓起勇气拨通。

岳仲桉,你永远都不知道我给你打电话时要生起多大的胆量。

“嘟—嘟……”接线声,她感觉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喂……”她刚开口,听筒里传来不是他的声音,是“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他挂断了电话。

她有点自讨没趣,等了会儿,他没有回电

话过来。看来他是很忙。想到他这次出差北京,会和久宁见面,说不定现在不方便接电话的原因,是和久宁在共进晚餐。

干脆将手机扔到沙发上,不管它。那种小心翼翼想探出手,又缩回去的怯懦小心思,困扰着她。

突然意识到,答应他继续住在这所公寓里,是错误的。名义上为找弟弟,实际她已经一点点陷入进感情里了。

趁还没无法自拔,是不是该当机立断。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不要妄想。

祈祷早日找到弟弟,那她就彻底没有任何理由再和他接触。

窗台上,烛光随晚风摇曳。

夜色很美,她坐在阳台上,仰头望向天上的月亮。想到范大成《水调歌头》里的那句诗:“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

十年之间,她何尝不是过十处中秋。

自爸爸去世,弟弟失踪,从此十多年每一个佳节,都是悲伤。

哪里都不是家。

她记得有一年中秋,爸爸在北京出差,赶着回来过节。他们姐弟俩从早上开始就站在门口盼,望穿秋水。两个人爬到一棵高树上,瞭看远方,天渐渐暗了,远处那个渺小而熟悉的身影。

“姐你看,爸回来了!”弟弟喜悦地喊,猴精一般爬下树就跑去接。

她则赶紧冲进家里,把父亲常喝茶的那个白瓷缸冲洗一遍,放点茶叶,拿热水泡上,再出门迎接。

爸爸从遥远的北京,给她和弟弟各买了一个兔儿爷玩具。她好喜 欢,放在床头,在那清贫纯真的年月里,是她最珍爱的物件,伴随她度过每个夜晚。

后来房子被泥石流冲垮,她失去了那个兔儿爷。

过去的永远回不来。

门铃声划破夜的寂静。她穿过阳台来开门,心事重重的,以为是物业,想都没多想就把门打开了。

岳仲桉站在门外,略略抬起眼,疲惫地看着她,一声不吭,他进门,忽然张开怀抱,深深拥住她。

她愣在原地,任由他抱着。

他将头抵靠在她肩膀上,手掌心抚上她的后脑。

“怎么了?”她迟迟开口。

他摇摇头。

“今晚不是不回来吗,合作没谈好?”她问。

他还是摇摇头。

“整整开了十个小时的会,合同签了。好累,想就这样赖你肩膀上。”他喃喃低语。

他这是撒娇?

“记得那时,你爸爸唤你乳名,考拉。像考拉抱住桉树一样抱着我吧。这样,漫长的一生里……我们终于不用告别了。”他深情道。

“我会结婚,将来我也会死,怎么可能一生都不用告别呢?”她说。

“和我结婚,死在我之后。”

“胡言乱语。”她瞪他一眼。

“林豌豆,我爱你……”他低头,凝望着她,眼底都是爱意。

“嗯?”她措手不及。

“你爱我吗?”他声音从喉咙里干涩发出。

“这……太突然了。”

“看着我的眼睛,你接近我,目的仅仅是为了找弟弟,难道你对我没有一点儿喜欢吗?”

“我不知道。”她

心虚地避开他的目光。

“林嘤其,我们交往吧!”他蓦然表白。

她眨眨眼,试图挣脱他的拥抱。岂料他抱得更紧,紧得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温度。文胸都快被他压扁了……

“你压到我了。”她戳戳他。

“压到就压到,反正这两个迟早是我的。”他在她耳边,暧昧不清地说。

她脸一下红了。

“你放手。”她说。

“我怕放了,你会跑掉……”他耍起无赖,这和平日里的老干部形象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