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无数次厌恶我自己,为什么要流淌着与你有关的血。医生!医生!把这肮脏的血抽干换尽,让我这一世都和你没关系!”他坐起身,悲愤地喊。
医生和护士闻声而进。岳仲桉心率加快,伤口传来阵阵刺痛。
岳平然被护士请出病房,以病人不能情绪受刺激为由。
走廊深处上的林嘤其,听到动静后,赶紧跑向病房,与岳平然顶头相撞。她礼貌喊一声叔叔,岳平然把她叫住了。
“他鬼迷心窍,我这个老家伙还清醒的!我警告你,敢打我儿子主意,我舍了老命也不放过你!”岳平然放下狠话,拂袖而去。
林嘤其顾不上考虑太多,见岳仲桉面色青灰,双手紧紧握拳,被医生安抚在病床上。
她心疼地走过去,握住他的手,轻抚他的额头。这
父子是前世冤家吗,好不容易见面,没说三句话,就吵成这样。
“没事了,他走了。”
他慢慢平复下来。医生检查完伤口后叮嘱,不能再用力过猛,否则伤口撕裂会很麻烦。
病房重新归于平静。
她没有问他和父亲大闹的原因。从他父亲临走说的那句话来看,是和她有关。为什么对她那么有敌意,莫非认为这次他受枪伤是她拖累的?
第一次见他的家人,就落得不欢而散,她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在他面前流露。
她故作坚强,说:“能理解,叔叔是太担心你,没来得及了解清楚状况,毕竟是和我在一起受伤的,冷静下来就好了。”
岳仲桉心里明白,回想父亲初次见到林嘤其的眼神,就透着股隐隐不测,像是有所隐瞒的大忌。
他需要时间来思考,究竟父亲和林嘤其的交集点在哪,有何渊源。
傍晚时分,她搀扶着他下床稍微走两步。她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叫他要当心,慢点走。
怀中这个女孩儿,可真消瘦。同时那么坚强,坚强地让人怜爱。他心想,要给她许多许多的爱。
她拗不过他,只好冒着被护士责备的风险,带着他走到医院后门的小花园。在这所不大的小花园里,开满了金合欢花。金黄色的一簇簇花束,在晚霞的照映下,明晃耀眼。
“澳大利亚的国花。”他与她并肩赏花,夕阳。
她想起眼前这片花的花语是:稍纵即
逝的快乐。加上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景。
忽然失了兴致。
怕这一刻的相依相偎,也是稍纵即逝。
他看穿她心思般,拥住她的肩,说:“更想和你去看五十年后的夕阳,那时我们都老了,几个孩子有他们的生活,我们就落得清闲。每天一起读读书,背背诗,也许走不动了,不再看很远的风景。那时的风景,都在眼前。”他温柔平缓地诉说着。
那是多让人心驰神往的五十年后。
仲桉,我们真能如愿以偿吗?
蓦地,生出无限勇气。
“有件事情,从认识以来,我就没有向你坦诚。”她深呼吸,空气里满是花香,望着前方,迎面是渐落的残阳。
“今时今日,我必须告诉你,由你决定……”
“嗯,不妨说。”他凝听,语调轻松。
“对不起,长久以来隐瞒了你,我与人接触一直很迟钝。因为我没有告诉你,我有脸盲症。你知道这个病吗,不是开玩笑说的脸盲,是后脑这里有问题。”她怕他无法理解,用手指了指后脑勺。
终于能够把这个隐疾说出来。
他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脑,将她的脸直接贴到怀中。
这……是什么反应?她有些摸不清楚。
“我说我知道,你惊讶吗?”他说。
“你知道?”她惊得从他怀抱中逃开,犹如皇帝的新装里被揭穿没有穿衣服的那一刻,手足无措。
他望着她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知道的,为什么不告
诉我?“她警惕问。
“你去野生动物园工作后,园长对我说的。”他解释。
“居然认识我们园长,别告诉我,我的工作,也是你力荐的……”她感到沉重,他背着她究竟还做了什么,知道多少。
“我只是稍稍提一下你的名字,不足挂齿。”他用手比划,意思是一点点功劳而已。
难怪他那时总往动物园跑,有时还很奇怪的眼神看她,特别是听她说自己对一群金丝猴的面孔都能区分。
她辗转难安,深陷困顿的事,他竟了然于心?此时觉得自己特别像个傻子。
“也不是全部都了解,比如我就很疑问,为什么你能看清我的脸?”他眼神里充满着爱怜的意味。
他能忍到现在,等她主动启口才问,也是出于对她的尊重。
你不想说的,我就能忍住不问,是一种绅士风度。
“说了你不要有压力,其实迟疑至今才告诉你,不是掩饰脸盲症,而是我无法和你解释这点,甚至于我自己都无法相信,可这是事实。”她停顿,深吸一口气,调整语速,说:“茫茫人海中,我只能看清你的脸。”她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望向昏暗的夜。
他靠近她。
“感激命运。”他从背后,将头抵靠在她肩上。
“能够成为你唯一看清的脸,我感激命运。”他低声说。
她的眼泪刹那间不停往下掉,任由暮色弥漫着他们。
“想到许多年了,你都这样受苦,就好痛心。我会
给你找医生……“他哽咽着,也落泪了。
是啊。
仲桉,许多年了。
都是如此过来的。上天让我能看清你的脸,是对我的怜悯,让我在绝望之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承认对你寄予许多期望。
怪我贪婪。
起初渴求你帮我找到弟弟,借用你超寻常人的记忆力,赖在你身边。从点点滴滴中,我看到和旁人想象完全不同的你。当我听你说起你的童年,你逼迫自己记忆,是为了保护妈妈,我就深深自责。
我怎么能够再想利用你的记忆。
更甚的是,我无可自拔地爱上你,贪慕你。这份爱,我不知是否和我只能看清你的脸有关。
我模糊的世界,被你明晰的脸庞,照亮了。
曾浑浑噩噩,迷迷糊糊地活着,不敢正视他人,畏畏缩缩,没有几个好朋友。我习惯被人说冷漠无礼了。恶就恶吧。
原本我可以很恶势。能在自己的丛林存活。我每天瞪着眼睛,如一只绿皮青蛙,有蚊子飞过,我就吞下它。
你一来,我决心改。
我不吃蚊子了。
我想做蝴蝶,吃甜甜的花粉。
你看到那只躲在玫瑰花瓣里,藏起绿色脑袋的小家伙了吗?它的大咧嘴上,沾满花粉。
想到这样的画面,她禁不住会心一笑。
“治不好的。我看过很多医生,脸盲症目前是很难攻克的医学难题。泥石流发生时,我大脑被重击,淤血栓塞导致视觉辨识出了问题。能够看清你,医学也不能 解释,但你是我大脑受伤前,最后看到的人。”
“况且我还抱着你弟弟,那一刹,你担心弟弟,潜意识里也想记住我。我是考拉你的桉树啊!”他怎会不懂。
“我不想因为这些依赖你,如果我爱你,就该原原本本爱着,不该寻求弥补。”
“说傻话。我会尽全力找医治你的办法,即使现在治不好,随着医学的发展,会有治愈的希望。退一万步说,哪怕你一直这样,我替你记。上天赋予我的记忆力,重新有了意义。”
那晚,回到病房后,促膝谈心。
两颗心紧密相贴。
三天后,就能启程回国。他的伤势,得在家静养,她不许他再去操心公司的事务。
“回家你就老实躺着,我每天看完动物们,就回来看你,给你做好吃的。”
“如果打比方,我更像你哪一种动物患者?狮子,老虎,还是狼?”
“也是一种螂。”她抿嘴笑。
“感觉不妙,不会是蟑螂吧。”他皱眉。
“蜣螂。”她联想到以前看过的一部关于蜣螂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
在她花枝乱颤时,他捧住她的脸,轻柔沉醉地吻上唇。
“那你是我的食物。”深吻过后,他满意地看着她发红的嘴唇,说。
她撅着嘴,瞪他。
所谓打情骂俏,就是这样的场景吧。
办理出院那天,连护士都感叹,用英文大致说着,热恋中的人,住院都能住出度蜜月的滋味。
从悉尼飞G市。在悉尼,他们去了
植物园。她本来不同意外出,怕再次发生危险。他说不会,这次行程保密,只有他和她知道。
“警方说了什么吗,是熟悉你行程的人,找的枪手?”她背脊发凉,毛骨悚然,若真是对他了如指掌的人,那太可怕。
“也不是,别担心。”他松懈下来,不想她有压力。
挽手慢步走在桉树林里。听他讲解各类树木,有些古老的树木,她闻所未闻。
她忘不掉那天的植物园。
将近十小时的飞行,并不觉长。在心爱之人身边,时间是过得最快的。落地后,开机,她向母亲报平安。
他接到父亲岳平然的电话。
“我在接机口。”岳平然对儿子始终是硬着脸,铁一般的冰冷的声音,说话一字不多。
岳仲桉脸上失去笑容,她察觉出来。
“他来了。”
“你爸爸?”
他点头,似乎要见最不愿见的人。
“如果还为你妈妈的事恨他,也不必了,他毕竟是你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你才是。”他像个孩子。
“好,我是。”她宠溺他。
他没有说,对父亲更深的抗拒,是因为不接纳她。他又想,简直可笑,他心爱的女人,要一个在他七八岁时就撒手不管他的人接纳吗?
母亲去世后,他读书的钱,都是母亲生前存的积蓄。
那个跑到美国,娶了个二十多岁年轻漂亮女孩的父亲,给过他什么。如今还妄想来干涉他的人生,他的爱情?
凭什么?
“对了,纪幻幻让我
在免税店给她买些护肤品,你知道,女人买东西都要比较来比较去,你先取行李回去吧,别让叔叔等久了。“她找借口说,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破绽百出。
她不傻,他父亲都那种态度,她再不知趣地和他公然相拥出现……
“我们一起走。”他越过她打的幌子。
他将她的手臂,一把搂在怀里,大步坚定地走。
她躲闪着,想要抽回手。
“仲桉,你放手!”她喊道。
他不放。
“你弄痛我了!”她叫嚷。
他赶紧松开。
“对不起,我不能和你一起见你父亲。他第一次见我,就是你身受枪伤,对我反感,是人之常情。需要时间,明白吗?”她悄声说。
“不用在意他。”他坦然地回答。
“我在意。你也不想有任何可能,让我站在那里被指责的,对吗?你是最尊重我的人。”她说。
他想是啊,他绝不能让那种事发生。试想父亲若真的对她出言不逊,他能如何保护她,除了带她走,还能怎样?换做其他任何人,他都会动手。
商量过后,他先走。
她向他保证,去妈妈那里后,会在晚上十点前回公寓。望着他的背影,她安心了。希望他能和父亲和平相处。
乘车直奔母亲做事的那栋豪宅。
“妈,我回来了。”她带着兴奋的口气,还没和母亲提过遭遇的凶险。
在起居室,并没有找到母亲。
却在花园里,看到母亲正在和一个年轻男孩讲话,神 态慈祥。
“小远,我跟你说,你当保安,不代表你就能放弃学习。现在还有许多老年大学,八十岁的老人都去读书。”
“你怎么不读书,大字也不识几个,给有钱人当保姆使唤。”男孩不以为然地嘲讽。
“你不像我,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你人生的路还长,你要是想读书,学费我出。”母亲耐心地说。
“妈——”她喊道,走上前,将母亲拉到一旁,见男孩匆忙转身,也不和她打招呼。
“哎,你回来啦!走,我给你俩做土豆炖肉去。”
“妈,他谁呀,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妈你干嘛要管他,还给他出学费,也不看看他有没有读书人的基本素质。”她心里来气,高声说。
男孩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母亲用手挡住她的嘴。
“你小声点,别乱说。”
回到母亲房间,放下行李,听母亲将这个保安小远的故事。
“刚从劳教所出来,因为偷窃,年纪又小。”
“这家主人是做慈善的吗?让妈这样一个身体不大好的病患做家政喂喂猫,那个老园丁也是聋哑人,可怎么能让偷窃被劳教的人来当保安,监守自盗?”她心情完全被破坏了,担心老实善良的母亲被骗。
“所以世上好人多,我们也要做好人。再说小远这孩子从小没爹没妈,四处流浪……”
“你就想到我弟弟。可我弟弟才不会变成这样子,本质在那里!妈,我会去努力找弟弟的,但你不 能糊涂啊。你离他远点,别再管他。”
最后母亲答应了她,她才踏实。
吃到最爱的“母亲牌”土豆炖肉,真是幸福。她拍了张照片,发给岳仲桉,让他眼馋。
足足两碗米饭,唤醒她吃了那么多天汉堡和三明治的味觉。饱餐一顿,真惬意。
她主动洗碗,让母亲休息。
当她打开微波炉,准备把里面也擦洗干净时,看见一个方形的乐扣碗,里面装着满满的土豆烧肉。
很显然,是特意装成另一份的。碗盖上贴着便签字条。
“吃千吃万,不如吃饭。”
朴实的话语,这是母亲的口头禅。
念中学时,早上要带饭去学校,中午热着吃。她特别羡慕同桌,因为同桌的饭盒上,每天都有妈妈贴的爱心便签字条,写着不同鼓励的话。
放学回家把这件事和母亲说了,但也依然没有看到过字条。她瞧着那张字条,越发觉得不是滋味。
她不想再指责母亲盲目对人好心,全当是种寄托吧。
以后每天都要来陪妈妈。
准备回公寓,在走廊上碰到蹲地低头抽烟的小远。衣服贴在背上,显得骨头特别突出,很瘦。
她站在他面前,忠告道:“我妈丢失的儿子,和你差不多大,她对你的好,是情感转移。你有良心的话,请别害她。”
小远没有说话,猛吸几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