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病房门,床上却空无一人。以为她去上厕所,乔舒便坐下来等待。

有护士推门而入,惊奇地问:“您找哪位?”

乔舒急忙站起来,“啊。那个,今天中午刚做了手术的那个…”

护士礼貌答道,“她已经出院了。”

乔舒吃了一惊,“啊?”

房门被重新磕上。乔舒有点手足无措起来。她会去哪?乔舒心里很是不安。说到底,就这事上,罪魁祸首并非乔楠,而是她乔舒。

她去服务前台询问,“可否留下联系电话?”

护士答,“没有。”

乔舒恹恹地走出医院。

已是傍晚时分,被雨水洗涤过的城市,在暮色的笼罩下,呈现出一种安静温柔的美来。

乔舒呆呆地站在街边,突然只觉得疲倦,一切突然间变得毫无意义。再多努力再多挣扎又怎么样。

她独自去“夜色吧。”

角落里常坐的位置仿佛成了她的专利。这是一张两人坐下来也稍嫌有些挤的台子,位于酒吧的最角落端,是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状,平时基本无人问津。许是为此缘故吧,这桌上花瓶里的花事却是货真价实的鲜花!乔舒第一次发现的时候,立刻便被酒吧的体贴打动了,对这小小角落更是偏爱。

不为人注意更好。整个人可以因此而放松下来。那些需要在人前尽力掩饰的落寞孤寂,都可以在此时此刻随意袒露。

她把薄荷酒一饮而尽。喉咙里的凉意让心灵也变得清冷起来。

熟悉的服务生小弟主动趋近来,关切地问,“姐姐没事吧。”

乔舒对小男孩也有好感,笑问,“你叫什么?”

“叫我小宝。”男孩微笑。

乔舒失笑,“呀。小宝。”她站起来,“再见小宝。”

走到家楼下,一眼瞥见榕树下站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夏景生。

乔舒心一颤。不由自主地挺直身体,目不斜视地上楼去。

夏景生疾走一步,紧攥住乔舒胳膊,“舒舒!”

乔舒头也不抬,“别这么叫我。”

夏景生着急,“我真的不知道她会找到这里来。”

他说的是实话。与乔舒重逢,让他又惊又喜。曾经他一度以为,她不过天空中偶尔划过的那颗星,雨后蓦然闪现的一道彩虹。他小心翼翼地把她珍藏在心底。他太了解程宁,多年来她对乔舒耿耿于怀,仇恨变成了她生活的主题。他为之担心与害怕的,不过是她会发现他与乔舒的重逢。

乔舒说:“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突然心里一动,“安筱告诉你。”

夏景生愧疚,“她偷偷翻我手机,看到安筱发给我的短信。”

乔舒突然觉得既恼怒又厌倦,狠狠甩开夏景生的手,几乎有点歇斯底里地叫道:“别再来烦我。我怕!我怕你们俩了行不行!让我过点安静日子吧!别再来烦我!”

泪水自眼角飞溅出来。

夏景生默默看她片刻,温柔而固执地把她搂在怀里。

乔舒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使劲挣扎。她以为她早已忘了他怀抱的温暖,她以为时间会让过去变得模糊,她以为,遗忘是顺理成章,是必然,是结局。

已然略觉陌生却又依然熟悉的男子气息倏地把她整个人都包围起来了。她突然丧失了拒绝的力量,面孔伏在他怀里,不由得呜咽着哭泣起来。这一天,太累了。她确实需要一点慰藉。

夏景生紧紧搂着她,嘴唇轻轻亲吻着她的头发,“我也努力过的。忘记你。和这世上所有人一样,熬一场婚姻,反正也不过一场人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她不肯。她每时每刻都不忘讥讽我,取笑我,她竭尽全力地打击我。没关系。我想。是我先对不起她。但这么多年,再多的愧疚也被她折磨殆尽了。”

乔舒听到他的心跳。

曾经她是那么欢喜地质问他,“它为谁跳?”她的手掌捂在他的心上。

他温柔地答她,“为你。乔舒。”

原谅当时的她尚还年轻。她还不懂得,有些爱开始得不应该。不不不。是有些爱,不应该开始。她年轻得只懂得听从年轻的心灵所向往,追随梦想所在。

她默默落下泪来。

她从来不是爱流泪的那种人。她不敢自诩坚强,但至少绝不软弱。哭泣在她看来,最最无用。并不能改变任何事。

夏景生说:“我想要离婚。自从再次见到你,我就想离婚,想疯了。我对她说,我只要离婚,其它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乔舒苦笑了。

女人真的会以为这是男人的良心和大方吗?不。她们只会认为,原来他拼尽全力都要离开自己。这比任何事都来得悲惨。

手机在包里,微微震鸣。

乔舒身子动了动。

她轻声说:“你走吧。”

夏景生凝视着她,双手抚在她肩上,“等我。舒舒。这一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她不敢看他。

那是二十岁的誓言了。韶华已逝,她已经明白,誓言不过一副催情剂。和所有的食品和药品一样,都有着不可改变的使用期限。

他凑近来,轻轻在她额上一吻,转身走。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里,渐渐地与夜色融为一体。

很累。几乎没法抬脚上楼去。她在原地蹲下来。

手机还在响。

她接起来,是周臻书。

她叹息一声,“从前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着急地找过我。”

周臻书问,“你在哪?”

乔舒反问,“你很寂寞?寂寞到需要前妻来排遣?”

周臻书像被说中心事,不自在地轻咳一声,“我不是说了我妈要来嘛。我有求于你。”

乔舒答,“那是用钱就能解决的事。”

周臻书不悦,“你能不能张口闭口就是钱?”

乔舒不耐,“我很累,就这样。”

挂断电话。稍臾,周臻书再打来。挂断,再打来。

乔舒接通,忍无可忍,“你到底想干嘛?”

周臻书平静地说,“我难道没有说过吗?重新追求你。”

乔舒不客气,“神经病。”

周臻书置若罔闻,继续说:“我想把爱人们应该做的事,而我们还没做过的事,从现在开始,一件一件地做了。最后的最后,才是离婚。而且,要离婚,也是我周臻书提,你乔舒凭什么啊?你凭什么?”

乔舒这才觉得不对,“你怎么了?你喝酒了?醉了?”

周臻书喃喃道,“我都没觉得委屈,你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说离婚?我恨你乔舒!我不喜欢憎恨女人,但确实,我恨你,乔舒。你到底有什么好骄傲的?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爱上我,我会让你哭死,是真的,让你哭到死掉…”

乔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他这是在真的发狠还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乔舒进了家门,扔了手机,开始整理屋子。被损坏的东西全扔了事,还有样子的就照原位置摆放好。

直忙到凌晨两点。

她累得倒在床上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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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了非常久。久到自己也感觉到了。

听到手机响。断断续续地。

不愿醒来。

翻个身又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窗外阴沉沉的,一开始以为是阴天,还猜测是不是要下雨了。等拉开窗帘才发现,原来已经是傍晚了。阴沉的是暮色。有少许人家的灯火,微弱地亮了起来。

乔舒突然觉得孤单。

她似乎可以嗅得到远处人家的菜肴香味。想像着一个温婉的女子,腰间绑条围裙,神情专注地煲锅汤,爱人稍臾回来,顿时一屋子的汤香弥漫,温言软语…

再多的颠沛流离,再多的悲观离合。谁要人生要演电视剧。□放到现实生活里就是一种揪心的折磨。最最美好的,仍然是细水长流,波平如镜。

这样子伤怀下去也不个办法。乔舒决定找安筱出来吃饭。

拿起手机才发现,有8个未接电话,都来自一个陌生号码。

有点疑惑,什么时候乔舒成了抢手货?接二连三地有人找上门来?

本不想理会。但人家一打就是8个,至少也是有事找的意思。于是回拨过去。

那端很快接起,分明是个陌生人嗓音,他鼻音很重,像是半梦半醒,“喂?”

乔舒奇怪,也跟着轻声回一声,“喂?”

那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声线顿时清晰了,“啊呀。终于给我打过来了啊。”

乔舒小心翼翼地问,“那个…您哪位啊?”

那头轻笑起来,“你猜。”

依了乔舒平时的性子——你猜——我靠!我猜你个头啊!有话快说,有屁就放,谁耐烦猜你是谁!

可是此刻竟然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樊越?”

那头笑起来。

乔舒欣喜若狂,“你你你你…”

自己也觉得羞愧了。原来是这么寂寞。

樊越接口道,“是的是的。我回国来了。此刻就与你呆在同一个城市。第一时间给你打电话…一共打了8次…我对我自己说,我只给她8次机会…”

乔舒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一直在睡觉…”

樊越意味深长,“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乔舒涨红了脸,“一个人一个人!”

樊越大笑起来。

他们约好七点钟见。

乔舒冲进卫生间里洗澡,包着浴巾满柜子地挑衣服。樊越g说的,“穿条白裙子来吧。我一眼就可以认出你。”

天知道。乔舒哪有什么白裙子。

最后一次穿白裙子,至少也是七年前。年轻的面孔加上清新的纯白,连酷夏午后的阳光都变得温柔起来。

好不容易找到一件白衬衣,搭牛仔裤,扎高了头发。乔舒对自己还算满意。至少没有流露出失婚的疲惫来。

她打车前往悦喜茶餐厅。

樊越发来短信,“我在门口等你。”

礼数太周全了。乔舒有点受宠若惊。在网上再怎么合拍,搁到现实生活中,感觉却始终陌生。

车子停下。马路对面就是悦喜茶餐厅。

茶餐厅占地颇广,装修豪华。乔舒和周臻书从前也曾来过一次。好像是周臻书应酬一位客户,因为对方携带家属,周臻书因此也要求她一同前往。对方是一对中年夫妻。看样子就知道属于老夫老妻那种。丈夫很体贴,一直关心着妻子所需。当然,周臻书的表现也很完美,像他们俩,也情深意浓。

乔舒下了车,等待人行绿灯亮起。

樊越的短信再来,“看到你了。你等我,我过去接你。”

乔舒不安,回过去,“不用了”

樊越坚持着,“等我。”

乔舒只好站定脚。绿灯亮起,身边的人络绎擦肩而过。

有人站到了面前,笑眯眯地,“嗨!”

分明是个年轻英俊的男孩。头发微卷,俏皮地遮在额上。简单的金黄色棉T,搭配粗犷的牛仔裤和帆布鞋。

乔舒呆了呆,“樊越?”

他很绅士地微微鞠躬,“正是在下。”

乔舒暗自顿足。怎么这么年轻。讨厌。太讨厌了。跟他一比,她突然觉得自己像足一棵苍老的树。

乔舒说,“我自己可以过去。”

樊越说,“我愿意过来接你。”

人行绿灯再次亮起,樊越很自然地牵起乔舒的手,缓步前行。眼见对面有人走得太快,几乎撞上来,他便轻轻收紧手臂,不动声色地把乔舒拉近身旁。

乔舒太过意外,完全不知如何反应。

心里波涛汹涌,只怔怔地任凭樊越牵引着自己往前走。

停在线外的车子一排排,乔舒只觉得车里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看上去应该还是比较滑稽的吧。大庭广众之下手牵手这种事,应该是二十岁之前可以妄为。超过二十岁,只让人觉得矫情。

乔舒很努力地微笑,说,“这么礼貌周到,难道是拜英国人所赐?”

樊越笑而不语。

乔舒的目光落在他好看的侧面上,又掉开去,假装四下里打量。这一打量,便怔住了。

原来这世上是真的有所谓的“无巧不成书”那种事的。

就停在身旁的那辆黑色奥迪里,周臻书正目无表情地透过车前窗,冷冷地注视着他们俩。

乔舒吓了一跳,直觉地以为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定睛看过去,那车牌号,烂熟于心,可不正是周臻书的车!

明明离婚了。明明他只是前夫一枚。

可是乔舒还是莫名地心虚起来。她微微挣扎了一下,DarLing却一无所觉,提醒她道,“来,快点儿。”他攥紧了她的手。她被他拉扯得近乎小跑起来。

车流开始重新涌动。樊越已经先一步跨进茶餐厅,乔舒站在门外,不觉地在滚滚车流里寻找周臻书的车。夜色越发沉重,哪里还看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