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我含泪轻吻他的眼睛,一遍遍告诉他,“你的父亲叫逸君,母亲叫离歌。”

仲文跟我提过,孩子需要父亲。

我凝望他酷似夏生的容颜,狡黠一笑,“好啊!那得辛苦你,给孩子当干爹了!”

他的笑容凝固,眸子里的失落一闪即逝,继而勉强笑道,“好啊,好…”

“怎么?不愿意?不愿意拉倒!”我眨了眨眼。

他嘿嘿一笑,“哪里哪里!给姐的孩子当干爹,是我的荣幸!”

我转身微笑,仲文,你的意思,我懂,可是,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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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六十年后。

我的书架上有一摞厚厚的笔记本,里面记载了我和逸君的故事。之所以把它写下来,不是因为怕忘记,而是,回忆,是我一生最甜蜜的事。

六十年,原来人生可以如此短暂…

不知不觉,镜子里曾经乌发如云的我已是白发苍苍,曾经细嫩的脸庞也已布满岁月的痕迹,六十年,改变的又何止是容颜?

在美国的六十年发生了很多很多事:

我们的中式服饰店越开越红火,有一日来了位穿着轻佻的女子来订做衣服,我没出面,只在里面看着,当地的店员拒绝为她做,她悻悻离开后,我出来,奇怪地问为什么。店员告诉我,她是很脏的ji/女,还说是被一个美国人从中国带来的,后来美国人不要她了,她便沦落为妓女。我不知该如何评价,因为那个女人,是娉婷…

仲文终于娶妻,对方是个可爱的华人女孩,两人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如今孩子亦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也已长大,仲文在去年春暖花开的日子离开了我们,离去的时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含泪看着我,最后一句话是:姐,我哥…

我知道,他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夏生,我又何尝不是?我们曾经无数次想过回国,都因各种原因耽搁,或战乱,或自身疾病,或儿女之事,总想着一辈子还有很长,以后再说,未曾想到,这一耽搁就是六十年。

也曾不断写信回去托朋友打听,可所有的信都因查无此人而退回,我们的朋友熟人都下落不明…

我和逸君的儿子叫爱君,娶了仲文家一个女儿,很漂亮的女子。爱君比他爷爷和父亲都厉害,共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也就是我的孙儿孙女们,其中孙女如梦二十一岁,最喜欢听我说那些窨子楼里的故事,做梦都想听雨滴打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而我,唯一不变的嗜好,是捧着我和逸君码头相拥的照片,回忆江南潮湿水润的空气。照片早已泛黄,可记忆里,柳色依然如新,黄花年年必开…

每天我都会对着照片说重复的话:逸君,你可满意现在的我?歌很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等时间到了,歌就下来陪你了,歌不做傻事,你得把糖栗子先剥好,歌老了,牙不行了,真的不能剥壳了…

逸君,你还是旧时的模样吗?可是歌老了,你还能认出来吗?

其实,我知道自己离和他重逢的日子不远了,因为越来越力不从心,只是,很想念雨天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想念河岸柳堤年年新绿的杨柳,想念码头上或许已布满岁月斑驳印记的亭子…

“奶奶,又在想爷爷了?”一双年轻的胳膊围住我脖子。

我回眸,微笑,“是啊,真想回去看看,想啊…”

如梦俏皮一笑,从包里拿出两张机票,“奶奶,看,这是什么?我送你的礼物!”

我接过一看,竟是两张回国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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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昔日的小镇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也找不出半点从前的影子,穿过现代化建筑的外围,那些充满沧桑感的窨子楼依然还在,萧条,破败,可那青灰的颜色,厚重的宅门却勾起我心里最深的隐痛…

我贴在高高的院墙上,似乎看到光着脚丫的女孩,被一妇人追着打着骂jian丫头,扫把星,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地的居委会主任接待了我们,得知我是谁以后异常激动,拿出一个黑漆盒子,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总算是等到你了!本来一点希望也不抱!有人要把这东西交给你。”

她从中掏出一个荷包,翠绿的颜色,上绣了一对鸳鸯…

我连忙从她手里抢过来,颤抖着打开,里面一缕青丝犹在…

我握紧荷包,立时泣不成声,“他人呢?这荷包的主人呢?”

主任同情地看着我,“早不在了!这是他后人回乡认主时遵从他的遗愿,把东西留在我们这,希望因缘巧合,有一天你或你的后人也能回来,就交给你,听说他还是一个战功赫赫的大人物。”

不在了,又一个不在了,一个个都不在了…

那还留下我孤零零的是为何啊…

我潸然叹息…

如梦抱着我安慰,“奶奶,别难过!”

我含泪摇头,“梦儿啊,奶奶那个时代的人,只怕都不在了,这种孤独的感觉,你不明白的…”

居委会主任忽道,“不啊!也不是都不在!按您的年纪来看,应该还有个老人和你是同年代的人!”

“哦?谁啊?”我多少有些欣喜,也颇为好奇。

“我带你去看看吧!”主任亲热地挽住我的手,“是个怪人!确切地说是个傻子!还瘸了条腿…”

我心口如被钝器重重一捶…

“明明是一个糟老头,连自己名字都记不得了,还每天穿着长衫,在江边的亭子里傻站。提起这亭子,他真是一疯子,本来这亭子早要拆了,可这老头死活不准,天天在亭子里耍赖,说谁要拆亭子,先拆了他的骨头!然后疯疯癫癫地说什么歌会回来的,要他在这等,亭子没了,歌就找不到他了…”

如梦此时也听出了些什么,挽着我胳膊的手一紧,轻声惊呼,“奶奶…”

我早已哭得不成形,双脚也迈不开步子,完全是如梦和主任拖着我前行。

主任犹未发觉,自顾自叹气,“后来大伙都说这亭子古香古色,是一大景点,说来还得感谢这老头。其实也是一可怜人,听老一辈人说,起初还有一个女人照顾,是他的什么姨太太,后来女人得病死了,也没留下半个儿女的,老头子就一个人孤苦伶仃,文革时还被整得半死,出来就疯疯癫癫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每天就念着‘歌,歌’,也不知要唱什么歌!从前还老有淘气的孩子欺负他,教育几次后,现在好多了。说来也奇,这么一疯老头,画画可传神了,最喜欢画民国女子,美得不得了,那些女子全是一个脸孔…嘿,到了,就在那呢!亭子里,站着的,我说了吧…”

我不知何处来的力量,双臂一振,甩开如梦和主任的手,疾步往亭子走去。

在亭子内悄然站定,眼前这个佝偻的身影一袭青灰色长衫,整洁干净,银白的短发在江风吹拂下微微发颤。

他不知看什么看得太专注了,以致不知身后有人。

我屏住呼吸,泪流不止,喉咙更是肿痛不已,终哽着喉咙,轻道,“我叫离歌,你叫什么名字?”

只见他身体一震,迅速回眸…

刹那间,我看见细雨迷蒙中,那个穿白色长衫的男子,面如冠玉,双眸如水,一笑,眸子里如笼一层薄烟,散尽人间烟火…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他的泪顺着他脸上沧桑的沟壑蜿蜒,原来,他也老了…

然,我还是我,他还是他…

我不禁莞尔,上前,用袖子拭去他脸上的泪,“傻子!真是傻子!”

他握住我手腕,老泪纵横,“是,永远是你的傻子!”

六十年,沧海桑田,有多少要诉说?

在他简陋的小屋,他说得疲惫而入睡;我,则在我的笔记本里写下最后一个篇章——一生一世一双人。

“歌…”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便在唤我,声音小得异常。

我惊骇回身,卧于他身旁。

他握住我的手,眼里的迷离…竟和仲文走时一样…

“逸君!逸君!你睁大眼睛看着我,逸君!”我急切地呼唤他,希望能唤回他。

他曾经纯净清澈的眼眸像蒙了一层雾,他在雾里如痴如醉地笑,“歌,别喊,我看见你了,穿着蓝花的小袄,两根长长的辫子,笑起来露出细白的小牙…对不起下辈子还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逸君…”我哭倒在他怀里。

他抱着我,轻抚我的发,我的发早已不是青丝了…

“歌,别哭。这辈子,我够了…我此生唯一的梦想就是还能见你一面,天待我不薄,你真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歌,不难过,我先去等你,等我买好糖栗子,剥了壳,剥好多好多,你再来陪我,不管等多久,我都不怕,六十年都等了,是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几乎变成耳语,我只有停止哭声才能听见,“歌,不哭,我喜欢看你笑,你让我带着你的笑走,可好?”

“好…”我咬住牙,压抑自己的哭声。

“乖…歌,我有个心愿…”他唇边漫开微笑,“下辈子…可否…戴上…我送你的镯子?”

这一句话,使我倾力压抑的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决堤一般急涌而下…

“可…不可以…”他拼着最后一口气等我的回答,已十分难受。

“可以可以可以…”我哭着一口气说了无数个可以,而后怕他再也听不见,急切地告诉他,“逸君,我喜欢你,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记住啊,逸君!”

他松了一口气,慢慢合上眼睛,手指抚上我的脸,微笑,“傻瓜,我知道…”

忽而,颊边的手垂落…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

此时,我反而不哭了,我知道,他先去等我了…

逸君,等我,我会来陪你,我要你亲手给我戴上镯子,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