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回来之后,程慧真想过很久,她有什么能耐能引起萧景铎的注意。思来想去,她唯一的资本,就是知道未来。

所以她凭借仅剩的记忆,将天对写在纸条上,偷偷塞到萧景铎的书箱中。以程慧真对萧景铎的了解,他考前一定会看书,到时候就能发现她的纸条,无论萧景铎最终用还是不用,她的心意已经传达到了,萧景铎自然会看到她的价值。

然而因为实在过去了太久,程慧真已经记不清天对的具体内容了,再说程慧真并不是一个精通文辞的人,前世她仅是为了不落伍才强行背了几段,如今隔了一世,她早已将那篇文章忘了大半,仅能记住开头结尾,以及中间断断续续的几句名句。但是这些已经够了,程慧真相信凭借这些,萧景铎可以大大夺得先机,从而靠天对一举成名,将奚文骥取而代之。前世奚文骥这个第二自然风光至极,但是对于萧景铎来说,却未免有些尴尬。程慧真觉得她替萧景铎谋了天大一份福利,萧景铎肯定极为感激她,从此之后自会对她刮目相待,今日萧景铎急冲冲地来寻她就是最好的佐证,可是程慧真怎么也不会想到,萧景铎居然说他不曾见过那张纸条?

这,这怎么可能呢?

程慧真也没了主意,她嘴唇诺诺,迷迷糊糊的脑子突然反应过来:“表兄,你此话何意?你询问此事,究竟想做什么?”

萧景铎轻轻笑了一声,原来程慧真也知道这样的做法是舞弊,既然她害怕被牵连,那么当时瞒着他给他塞东西时怎么不知道怕呢?

“你到底写了什么,现在说还来得及。”

程慧真脸色刷白,她往后退了两步,尖锐又急促地说:“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没关系!”

“不瞒你说,我已经将纸条交给了主考官,礼部很快就会派人来调查此事。你现在将所有细节都告诉我,我或许还能替你转圜一二,如果到时候是礼部来人,那我也救不了你了。”萧景铎说。

如果程慧真再警惕一点,或者脑子再敏锐一点,她就能发现萧景铎的话前后矛盾。他刚刚才说自己从头到尾都没见过纸条,现在却又说已经将纸条交给礼部,这般自相矛盾,显然萧景铎在诈她。可是程慧真并没有反应过来,她一心以为萧景铎说得是真的,于是耷拉下脸,老老实实地全部交待了出来。

“我近期不知道怎么了,老实做一些奇怪的梦。前几天我在梦中看到了一篇文章,浑然天成宛如神作,梦中的菩萨告诉我因为我心诚,所以将这次科考的题目提前给我看。我醒来后还久久不能忘却,却苦于不能和外人说,只好写了下来,偷偷转交给表兄,让表兄替我辨别一二。”

说完之后,程慧真偷偷去看萧景铎的脸色,但是萧景铎却只是平静地听着,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而是问道:“还有呢?”

程慧真丧气,也不知道萧景铎是怎么看出来她没有说实话的,她只能继续补充:“我还在梦中看到了这次考试的策问题,于是也一起写到了纸上。我,我真的不是有意漏题,我只是想帮助表兄…”

帮助?萧景铎心下讽刺,依他看,程慧真此举分明是想害死他。这次幸亏萧景铎警醒的早,如果等事发之后他才知晓,那可就说什么都晚了。

科举漏题,而且源头还是从他这里出去的,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还有没有其他瞒着我的?”萧景铎冷冷地问。

程慧真被萧景铎的脸色吓住了,怯怯地摇头:“没有了。”

程慧真没敢说,她实在记不清了,所以自己也不清楚,她在字条上写的策论题,究竟是今年的还是其他年份的。

萧景铎又盯了程慧真好一会,直盯得程慧真头越来越低,几乎要钻到地缝里,他才轻轻留了句好自为之,然后转身走了。

萧景铎心知这次程慧真闯了大祸了,非但胆大包天地漏题,还愚蠢地放到他的书笼里,反而被外人拿去了。若是此事被爆出来,程慧真会怎么样萧景铎不知道,但他自己绝对讨不了好,漏题的纸条从他这里流传出去,这简直是百口莫辩的罪名。

不过好在发现的早,一切都有挽回的机会。

萧景铎来不及回清泽院,直接去马厩牵了匹马,飞速跑出侯府。从定勇侯府出来后,萧景铎快马加鞭,直奔大理寺而去。

大理寺主邢狱,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萧景铎勒马停在大理寺门口,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理寺的衙守面前:“这位官差,我有要事寻找李青云李寺正,劳烦替我通传!”

当天下午,萧景铎就在一处别院内见到了容珂。

“是你?你托李青云找我,有何事情?”

“郡主,我怀疑此次科举,有人舞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萧景铎:舞弊那个人,还凑巧是我。

第47章 事露

“郡主,我怀疑此次科举, 有人舞弊。”

“哦?”容珂本来懒懒散散地在坐塌上倚着, 听到萧景铎的话, 她可算生起些兴趣, “科举舞弊不是小事, 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萧景铎当然知道, 他甚至还要举报自己。他心里有苦难言,还得继续往下说:“我当然是有证据的。进士科开科之前, 一条纸条流出, 上面写了一篇杂文和几道策论, 而碰巧的是, 试卷的题目居然和纸条上一模一样, 所以我怀疑,有人在科考前漏题舞弊。”

容珂捕捉到不对:“你见过这张纸条?”

“实不相瞒,这张纸条,是从我这里流传出去的。”

容珂惊讶地挑了挑眉, 紧接着眼睛里流出笑意, 自己举报自己, 有意思了。

“所以, 你今日来找我, 究竟所图为何?”

“我考前离府时,家妹趁我不备, 将一张纸条放到我的书笼中,等我搬到府外后, 同住的学生无意得到了这张纸条,并用到了试卷中。我对此事一无所知,今日回府后,家妹说漏了嘴,我才得知还有这么一遭。我自知此次祸事全因我而起,但是我可以发誓,我并不曾看过这张泄题纸条,也无心用这些歪门邪道中举,只是现在祸事已经铸成,我只能如实禀报郡主,请郡主定夺。”

萧景铎的话中有许多信息都值得推敲,但是现在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容珂直截了当地切入中心:“你同院的人是谁?”

“董鹏,青州人氏,或许,还有吴泰。”

这可不是小打小闹,就连容珂也不敢轻易做决定。科举是选官大事,皇帝向来都十分重视,如果他们贸然以舞弊之罪去拿董鹏和吴泰的卷子,最后却证明这两人被冤枉了,那这罪名就大了。容珂不知不觉坐直身体,沉吟了一会,这才说道:“你可知这两人现在在何处?”

“他们昨日宿醉,现在应该还在城西的那处民宅睡觉。”

“嗯?”容珂觉得不对,“他们昨日去了哪里,见了何人?”

萧景铎知道容珂怕董鹏两人将此事扩散给其他人,但是他又觉得和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说这些不好,于是只能含糊地提点:“他们俩昨日和同乡喝酒,应该是没有机会说这些的。”

“没有机会说?”容珂觉得很奇怪,她本想再问,但是看着萧景铎的神色,她居然意外地想通了。容珂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心里暗暗恼怒,这些男人啊,都是一个德行。她略过这个话题,道:“你把这两人的地址写下来,姓名籍贯也最好附上。”

这没有什么难度,萧景铎很快就用现成的笔墨写好,然后呈给容珂。

“董鹏,吴泰。”容珂轻声把这两个名字念了出来,她挥手唤人进来,将这份名单交给侍卫,还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

侍卫点点头,然后就快步出去了。等侍卫离开后,屋子里便只剩下萧景铎和容珂,虽然还有侍女在,但萧景铎却莫名地感到不自在。明明从前也曾出现过两人共处一室的情形,但这次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为了打破心中怪异的感觉,萧景铎只能主动开口:“郡主,若我有事向你禀报,该如何寻你?”

这个问题,从萧景铎多年前治理瘟疫的时候就想说了,每次见面都要托其他人传话,实在是不方便至极。

这倒也是,容珂想了想,从身上拽下一块玉佩:“你下次如果有急事,就拿着这块玉佩去东宫后门,你什么都不必说,只需给守卫看这块玉佩,然后来这里等我就好,我会派人来和你接头。”

容珂伸出手,将玉佩递给萧景铎,萧景铎却并没有立刻接过。

“郡主,这是你的玉佩,我拿着是不是于礼不合?”

容珂很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直接把玉佩朝萧景铎抛来:“让你拿着就拿着,废话怎么这么多。”

容珂将玉佩抛出,萧景铎又不可能让玉佩落到地上,只能伸手接住,硬着头皮收下。玉佩还带着容珂身上的体温,入手温润光滑,隐隐还有余香。直到这时候,萧景铎才意识到方才的怪异感来自哪里。

随着时间过去,许多事情已经不一样了,最直观的变化,就是容珂已经从一个雪团子一样可爱的小姑娘长成了少女。十二岁的少女眉眼漂亮的让人惊叹,而且她身形抽条,已然初步露出少女的姝丽绝艳来,就是萧景铎自己,也已经十七了。

他们俩的年龄已然到了该避讳男女大防的时候,看来以后,他不能再这样无所顾忌地私下和容珂会面了。

萧景铎心中既感慨又复杂,而此刻还呆在他手心的玉佩,就越发难以处理了。

而且容珂名字中带着玉,作为臣子,本就该避讳郡主的名讳,而他却收下了郡主的玉佩,无论从男女之别还是君臣之礼上,萧景铎都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极了。

萧景铎正了脸色,在心里默默检讨自己。容珂没想到看起来云淡风轻的萧景铎一转眼竟然想了这么多,她姿态轻松地靠在软枕上,眼睫向下垂着,看不清在想什么。

好在这种怪异的沉默没有持续很久,没一会,容珂派出去的侍卫回来了。

侍卫也不知用什么办法,居然把董鹏从萧景铎这里拿走的这条搞到手了。侍卫将这张纸条呈给容珂,容珂拿来看了看,问道:“你说纸条上除了杂文题目,还写了五道策问题?”

萧景铎有些迟疑:“这 …我不敢保证。”

“策论是选官最重要的一环,若是策论也被泄露,那可实在不妙。”容珂一边说着,一边把纸条递给萧景铎,“你来看,五道策问题,竟然全部猜中。你说,这些题目到底是从哪里泄露的呢?”

萧景铎接过侍女传送过来的纸条,展开粗粗扫了一眼,眉头皱起:“竟然…完全一样,这…”

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不利,萧景铎心知试题是从他这里出去的,一来他没法证明自己没看过,二来纸条的来源他也没法说明,所以他现在百口莫辩。萧景铎飞速地分析现下的情形,容珂愿意把纸条给他看,说明容珂对他多少还有些信任,他必须抓住现在的机会,打消容珂的怀疑。容珂至少比太子好说话,趁现在事情没有爆发出来,提前做些安排,或许能解决他的危机。

闪念间萧景铎就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他斟酌着,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公正地说:“科考本是为了以才选官,如今竟然有人提前拿到题目,于朝廷于举子,这都是极大的不公。郡主可以调出董鹏和吴泰的试卷,如果他们俩的答题思路和这张纸上的一致,那他们多半参考了此题,如果没有自然皆大欢喜,说明我们只是虚惊一场。郡主调取试卷时不妨把我的卷子也一同拿出,我可以作保,我绝没有看过此物,所有题都是我自己写的…”

也是巧了,正好这次策问题都是他擅长的,萧景铎还真没法解释。萧景铎还在思考怎么样证明自己的清白,突然联想到一件事情。

今日出门前,程慧真明明说了,她把梦中的文章在纸上,为什么这张纸条上没有?

萧景铎惊骇地抬起头,就看到容珂一手撑着头,对着他缓缓笑了。

“察觉的倒还算快。”

萧景铎看看好整以暇的容珂,再看看手中整洁得过分的纸张,现在还有什么不懂的。容珂是拿到了董鹏手里的纸条不假,但他手里的这张,却是容珂特意伪造的。

不知不觉他就中了眼前这个小姑娘的算计,而他,甚至都没察觉到容珂在什么时候掉了包。意识到这件事后,萧景铎也坦然了,他对着容珂轻轻一笑:“郡主妙计,在下心服口服。现在,郡主可信了?”

容珂笑着点点头:“看你的反应,似乎真的不知道纸条是什么模样。好罢,我暂且信你,我现在去找我阿父商谈此事,你先回去吧。”

“不必,我在此恭候郡主就是。”

“随你。”

太子看着手里揉的皱巴巴的纸条,紧紧皱着眉。

“这是何人泄露出来的?杂文题目押中不说,就连策论也对了两个。”

纸上写了《天问》题目,下面还写了一篇文章,只是这篇文章立意虽好,读起来却很不连贯,而且开题越惊艳,后面的内容就越让人失望,前后水平差距极大,虎头蛇尾的厉害,几乎让人怀疑是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文章之后,纸上还列了几个策论题,前前后后共有六个,但是只有两个是正确的。但是即使如此,也足够太子警惕了。

这些年虽然市面上有人贩卖猜题押题的册子,但帖经这些就不说了,哪有人能压准策论题?策论都是根据这些年各地的政报拟定的,杂文更是第一年考,绝不可能碰巧押中。

太子看向容珂,沉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太子虽然温文尔雅,但他毕竟是储君,现在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已经蕴含着万钧之势。

容珂方才将萧景铎的话原封转述给太子,然而太子却不怎么相信。容珂对此并不着急,她放弃口舌之争,而是说:“阿父,究竟是怎么回事,把那两个学生的试卷拿来一观就明白了。”

“来人,传孤的口令,去礼部取董鹏和吴泰的试卷。”太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把萧景铎的也带来。”

容珂轻轻挑了挑眉,眼中漾出盈盈笑波,但却并没有对太子的决定提出异议。

有太子的口谕,萧景铎三人的试卷很快就送到东宫,一同到来的还有礼部侍郎等几个主管科考的人。礼部侍郎进来,给太子行礼之后,就急冲冲问起这件事:“殿下,臣听您口谕里说,今年科举有人漏题?”

“没错。”太子对几位礼部的官员点头示意,接过内侍手里的试卷,摊在书案上缓缓铺开。礼部侍郎和祭酒等人也凑上来看,一会后,礼部侍郎叹了口气,颇有些肯定地说:“董、吴二人破题立意的方法和这张纸上的文章一模一样,显然是刻意模范。倒是另一篇,主题、切入点、行文思路都不一样,而且策论部分和杂文部分风格一致,应该是自己写的。”

容珂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她跪坐在太子身边,也凑上去看热闹。太子拍了拍她的脑袋,无奈地说:“珂珂,几位侍郎都在,不得无礼。”

容珂只好叹了口气,站起身给几位高官见礼。

“阳信见过祭酒、见过侍郎。”

礼部的几个人对容珂实在熟悉的很了,随意摆摆手就示意容珂起来。但是太子的意思非常明白,容珂并没有起身,而是继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道:“诸位要和阿父商议朝事,事关重大,阳信不便打扰,先行告退。”

把容珂打发走后,太子才和礼部侍郎谈入正题。

“泄题一事事兹重大,诸位怎么看?”

礼部侍郎说:“依臣看,此事必须严惩。策论题是我们几人反复推敲后才订下的,杂文题目更是圣人亲自选的,我不知他们从何处拿到题目,但是这事牵涉甚广,皆不可姑息,若不然,日后科举必然舞弊行贿成风。”

“这话有理。我看,不如把这两个举子的行为公诸于众,并剥夺他们科考的资格,好警醒其他想走歪门邪道的学生。”

“可。”礼部的人纷纷点头,然而,另一个难题却不得不提,“取消董、吴二人的成绩不难,可是另一个学生萧景铎,该如何处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萧景铎冷着脸去找程慧真,丫鬟说:大郎君这于礼不合!

容珂把玉佩递给萧景铎,萧景铎自己说:郡主,这是不是于礼不合?

#苍天饶过谁,点烟#

第48章 处置

“取消董、吴二人的成绩不难,可是另一个学生萧景铎, 该如何处理?”

这倒确实是个棘手的难题。

宫殿里的几个人一时都陷入沉默, 礼部的一个官员沉吟片刻, 开口说道:“虽说萧景铎的文章看起来像是自己写的, 可是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看过这张纸条?舞弊是大事, 一个处理不好, 会引起天下学子公愤。依我看,不如将他的考试资格也一并取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确实是一个简单且方便的办法, 礼部官员说完后, 其他几人都没有接话, 显然心里是认可的。国子监祭酒也参与阅卷, 见此情形,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诸位,虽说这有举人唯亲之嫌,但是我还是得多说几句。萧景铎这个学生我也有印象, 国子监期间, 他读书勤勉, 自规自律, 从不和其他学生出去寻欢作乐, 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若是几位还不信,我可以将萧景铎在国子监内的文章存档拿来, 众位一观就知,科考试卷上就是他的一贯风格。”

能让国子监祭酒主动说好话, 可见这个学生还是很有些出众之处的。祭酒的话让礼部官员陷入沉默,斟酌片刻后,还是有人觉得不妥:“可是,这张纸条毕竟是从他的手中流传出来的,我们若是处理了另两个学生,却对始作俑者不闻不问,这恐怕,难以服众。”

“若他真的想要舞弊,为何还会主动检举此事?说句不好听的,若是萧景铎真有此心,他手里的这张纸根本不会落到另两人手中。我看,他多半不知此事,等后来知晓也晚了,只能急急忙忙前来举报。”

“纵然萧景铎是无辜的,可是舞弊不是小事,他既然是泄题源头,就由不得他全身而退。朝堂乡野有多少人盯着科举,只要稍微处置不当,民间就会掀起惊涛骇浪。以如今的局势,只有处置了他,才能最快、最好地平息舞弊风波。”

这话虽然绝情,但确实是正理。东宫中几位官员对此各持己见,争论不休,太子坐在上首,并不在意臣子的失仪,他反而在想另一件事。

萧景铎,是如何拿到这张泄露天机的纸条的呢?

距离东宫不远的一个小巧别院内,容珂也挥出了最关键的一刀。

“你老实告诉我,这张纸条,到底是怎么来的?”

萧景铎站在台下,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这个话题终究还是避不过。

“这本是家事,我无意用侯府里的事烦扰郡主,可是现在看来,我不解释清楚,郡主恐怕信不过我。”萧景铎顿了顿,说,“我怀疑,我的表妹,能预言未来。”

容珂的眼神陡然尖锐起来,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牢牢地锁定着萧景铎。

萧景铎继续说道:“这件事情,从多年前就有预兆了。启元五年长安大疫,我那时刚从清源寺回来,每日在城南奔波,想要找出疫病的源头。一日入夜,我正在翻看医术,表妹却突然造访,并且带来了一个香囊,说是佩戴此物可以预防鬼手印。表妹她完全不通医术,我自然不信,可是等我拿到香囊后,却发现里面的药草颇为特殊,组合起来,正好是外祖父医书里记载的一个偏方。我从没将这本书给他人看过,对此颇感奇怪,于是彻夜研究,最后偶然发现,外祖父记载的这个药方,似乎可以克制长安的瘟疫。后来,我改动了那个药方,调换增减了几味药材,就是郡主和太子殿下所看到的赤热方。”

“赤热方竟然是这样来的…”容珂感慨,她只知萧景铎拿出了一张药方,现在才知,原来这个方子是在他表妹的刺激下发现的。可是这样并不能说明什么,容珂道:“世间偏方的传播最是不讲道理,万一你的表妹,真的是误打误撞听过赤热散呢?”

“我开始也是这样想的,于是并没有放在心上。可是后来,她的行为越来越怪异,有一次,表妹急冲冲去找祖母,哭着说我二弟不好了,不慎在假山上磕了头,去的晚了就没救了。祖母被骇了一大跳,连忙带着人朝表妹所说的地方走去,去了之后,果然萧景虎在假山上玩,被祖母等人一吓,竟然真的摔了下来,磕到了头。后来还有几次,表妹所说的话每一个都应验了,旁人询问缘由,表妹只是推说梦中所感,祖母说这是菩萨点化,因此愈加宠爱表妹。自然,这些并不重要。”萧景铎无意用后宅这些琐事烦扰容珂,很快就转入另一个话题,“这次舞弊事情也是一样,表妹趁我不备,将写了文章的字条塞到我的书笼中,我搬到外面后,无意被董鹏发现纸条,并悄悄拿走。考试结束后董鹏和吴泰说了些醉话,我这才意识到不对,立刻回去质问表妹,果然,她说她在梦中受菩萨点化,提前看到了今年科举的题目,并默了下来,偷偷塞给了我。”

“怪不得,我就觉得纸条上的文章前言不搭后语,并不像出自一人之手。照你的说法,倒也解释的通。”容珂点头,她抬眼扫了萧景铎一眼,突然笑了,“你表妹对你倒是上心,若你真的有心,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考中进士,甚至得个状元也不是什么难事。”

容珂这话带着些调侃,但是萧景铎却肃起脸色,严肃地说:“郡主说笑。我自幼丧母,从小就知道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需要实现的东西有太多,哪里有时间玩耍享乐?我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又怎么会为了一些莫须有的东西,去拿我的仕途冒险?”

容珂没想到一句玩笑话,萧景铎居然有怎么大的反应。她自知失言,只好略过这个话题,带着些不悦提醒萧景铎:“什么叫拿仕途冒险,你还没考中进士呢。”

萧景铎本来还没说完,被容珂这句话一堵,他竟然无言以对。

谁叫他,确实还没考中进士呢。

萧景铎莫名吃瘪,一时接不上话来。容珂可算扳回一局,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行了,这件事我有数了,你先回去吧。”

萧景铎有些踌躇,说实话,舞弊这事还没有眉目,不把这个足以毁掉他一生仕途的威胁解决掉,萧景铎还真不放心回去。容珂一眼就看穿了萧景铎的犹豫,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往屋外扫了一眼,萧景铎顺着容珂的视线往外看,果然看到墙头上的一抹斜阳,以及渐渐变暗的天色。

不知不觉,天竟然快要黑了,再不走就要赶上宵禁了。萧景铎这才反应过来,赶紧道:“郡主恕罪,方才失礼了,我这就告退。”

天色已晚,他再不告退,这成什么样子?

.

定勇侯府内,程慧真不停地派小丫鬟出去打听萧景铎的动向。

好不容易,丫鬟终于带来了程慧真想听的消息:“表小姐,大郎君刚刚回来了,现在已经往高寿堂去了。”

程慧真松了口气:“这就好。”

萧景铎从她这里套出话后就一去不回,这可把程慧真吓坏了,现在听到萧景铎回来了,程慧真的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

丫鬟窥着程慧真的脸色,试探地问:“娘子,要不,我们也去高寿堂给老夫人请安?”

表小姐一天都在打探大郎君的消息,现在大郎君可算回来了,丫鬟偷偷揣度,表小姐应该很想去见大郎君才是。

然而程慧真却没有顺着丫鬟递上来的台阶往下走,她想了想,最后摇头:“算了,我现在不舒服,就不去打扰外祖母了。”

丫鬟既失望又疑惑,她实在不懂这些主子的心思,于是只好乖巧地说:“既然娘子不舒服,奴就不叨饶娘子了。娘子好好休息,奴告退。”

屋子里的侍女都鱼贯出去了,程慧真这才长长叹了口气,露出些许真实心思来。

表兄去做什么了?他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这些问题程慧真一个都说不上来,她感到郁闷,她一直想抢占先机,和表兄亲密起来,可是似乎,她这次反而将表兄推得更远了。

程慧真失神了一会,她忍不住回想那张她绞尽脑汁才默下来的纸条,她明明是好意,为什么表兄不肯接受呢?她非但给了他一篇足以让他一举成名的文章,还提前透露了今年的策论题,这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缘啊!

程慧真之所以能写下这些东西,盖是因为启元九年实在太出名了,开春的科举涌现出许多名人才子,没过多久,朝中另一位青年才俊也随之名声鹊起。

启元九年是夏家三郎成名的起点,他因江州贪腐一案而一鸣惊人,从此平步青云,之后更是步步高升,位极人臣。这其中自然有他身份的原因,可是不得不说,江州一案是他仕途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没有这个惊艳的开头,他的仕途也不会这样顺畅。

后来江州案和夏三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喜欢的谈资之一,几乎人人都知,夏三郎去江州游山玩水,不小心发现了江州州府苦心隐瞒的真相,他不顾当地府官的追杀,历经千辛万苦回到京城,向圣人揭发了江州府官的恶行。

江州遭灾,但是府官为了自己的考绩,竟然隐瞒不报,至使江州伤亡过半,哀鸿遍野。此事一经举报立刻引得天下哗然,圣人大怒,立刻将江州一众官员斩首示众,夏三郎的名字也随之传遍天下,开启了他的青云之路。

程慧真从回忆中惊醒,她就实在想不通,她给萧景铎提供的机会不亚于江州案于夏三郎,这样漂亮的起点,为什么萧景铎就不接受呢?

宫殿里已经点上烛火,太子一身常服,坐在书桌前翻看奏折。灯光摇摇晃晃,照在他美玉一般的面庞上,越发显得高贵威仪。

宫室寂寂,高大的殿门却吱呀一声响了,一个少女的声音随之响起:“阿父。”

太子只是抬了下眼就又低下头,将注意力放回奏折上:“你怎么又来了?”

容珂熟门熟路地蹭到太子身边,挨着父亲的胳膊坐下:“怎么只剩您一个人?宰辅们什么时候走的?”

“眼看就要放衙了,今日商讨不出结果,他们便先回去了。”

容珂顿了顿,问:“诸位宰辅,今天是怎么说的?”

“那两个作弊的学生必然要除名了,至于另一个,尚未谈妥。”

“阿父,我有一句话要说。”

太子回过头,优美柔和的眼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他平静地反问:“哦?你想说什么?”

容珂心里一跳,原本要说出口的话立刻就转了个头:“我此次来,是想说那张纸条的事…”

容珂将萧景铎的话大致说了,太子的神色逐渐严峻起来:“珂珂,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以预言未发生的事情,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知道,可是除此之外,也没有人能解释漏题的事了,不是吗?”容珂拿出程慧真的纸条,铺到桌子上指给太子看,“阿父你看,这道策论题说了什么。”

“江州贪腐,官员欺上瞒下掩盖灾情,问如何管理吏治?”太子读完之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农科和吏治是策论的必考题,许多人都会朝这两个方向押题,这个,似乎并不能印证此女熟知未来。”

“阿父你再看,题中说,江州遭了灾,当地州府却隐瞒不报。寻常人押题,要么从过去的事情中取材,要么干脆胡诌,如果没有必然把握,谁敢这样子编排朝廷命官?私自隐瞒灾情乃是欺君之罪,这可不是说着玩的。如果这是子虚乌有,江州的官员岂会善罢甘休?”

太子沉吟了一下,道:“你是说,这是未来发生的事情,而对方一时没察觉到,才不小心写了出来?”

“只有这个可能,今年,刚巧江水汛期来的又早又猛,江州却一直没事,送到朝廷的官报中都是歌功颂德,对江州堤坝的情况一点即过。”

太子不可置信地看向容珂:“难道,江州受灾了?”

就连太子都被容珂的话惊得心惊肉跳,容珂自己却很平静,她从容地点点头,神情说不出的坦然无畏:“很有可能。”

太子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宫殿里踱步。他走了两圈,然后停住身,回头严肃地对容珂说:“珂珂,你这话太大胆了,仅凭一张不知真假的纸条就猜测朝中高官,若是被人听了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知道,但是按照长江往年的情况,江州此时无论如何都不该毫无动静。天高皇帝远,如果江州遭了灾,州府怕朝中怪罪,强行压下此事,倒也不无可能。”

太子想的却要更周全一点,他摇头道:“不行,这一切只是基于猜测,若最终证实是我们冤枉了江州府官,那可就难办了。”

“这好说,我们不派东宫的人不就成了?”容珂直起身,说道,“前两天三表舅刚遭了外祖父的骂,半个长安的人都知道三表舅最喜欢游山玩水,我们让表舅去江州一探究竟,既不会打草惊蛇,也不会牵连到我们。若此事是假的,就当东宫出钱让表舅出去玩了一趟,若此事是真的…”

容珂没有继续说下去,太子却已经懂了。

“若此事是真的,那江州众人,简直胆大包天!”太子走了两步,心里已经敲定了主意,“我明日就派人去安排。珂珂,近几日你母亲心情不太好,你明日随你母亲去夏家散散心吧。”

容珂口中的三表舅是太子妃娘家的人,他自小养在夏家,排行也随了夏家的公子,行三。夏三郎不喜欢仕途,唯独热爱游山玩水,夏老爷子可谓对这个孙子操碎了心,每隔几日就要生一场气。若是夏三郎心血来潮去江州游玩,倒还挺符合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容珂对着太子眨眨眼,笑道:“阿父,我明白的。”

太子说完,这才笑着看向容珂,道:“说吧,你原来想说什么?”

知女莫若父,太子怎么会看不出来容珂临时换了话题。容珂尴尬地笑了下,说道:“阿父,依我看,这三个考生都留着好了。科举漏题,仅是处罚两个学生太儿戏了,谁能保证没有其他漏网之鱼?既然是杂文和策论漏题,那不如,让全部考生再考一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