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老陀螺的话说,能人们隐于林隐于市隐于茅坑,总之能有一足之地可站立的地方,就会有深不可测的高人出现。兴许他衣衫褴褛手托破钵,或许他春风明媚锦绣华服,又或许,只是个茅草棚下光着上半身,汗水混着乌黑的钢铁淌过狰狞的伤疤却一副与世无争的平和之样的老人。

廿九谨慎地走过去,伫立在茅草棚边。

老人自顾自敲打着剑刃,带到他觉得满意了,又将剑放入冷水之中淬火。

廿九看着水中冒起的白烟和冷水腐蚀剑身的声音,抬头问铸剑的老人,“这剑多少钱?”

老头只是专心地看着水中的剑,一开口便有一种饱经风霜世事沧桑的沉重感,和他手中的剑一样,“这剑不卖。”

廿九只是觉得可惜,老头手中的剑是新鲜出炉的,茅草棚里散乱地堆放着一些锈迹斑斑的陈年旧器,最里边是一张断了一半的床榻,她叹道:“灵州这条街是人们购买防身之器的唯一地点,前辈您若是真心隐世就不该定居在此,一手炉火纯青的铸剑术却不卖兵器,难道也是在等什么有缘之人?”

“有缘无缘我不知道。”老头拿了一块抹布仔细地擦过剑身,“我这辈子铸得剑从没卖过,全都在这了。”

廿九蹲下身,拾起一把全身锈黄的短剑,用指背划过剑刃,一丝诧异的微笑爬上她的脸颊,“可惜了这一身锈斑。”

她靠近茅屋的时候没有仔细打量,直到此时才发现这满屋子破旧的铁器只是用一身的衰败来隐藏锋利,若是去了锈迹,这一把把,全是绝世的名剑!

她一抬头看着老人,心中满是敬佩。

老头却摇头,“何来的可惜?应该是多谢才对。”

“何解?”

“利欲熏心的眼拙之人看不见它,由心敬畏的惜剑之客才会发现。有识之士不愿被荒淫之人相中,宁愿藏拙市井等待明君。慧中不必秀外,何愁庸碌一生。”

廿九连连点头,“可别人当着您的面用您制造噱头,这样,您也能忍,不觉得是对这毕生追求的侮辱吗?”

老头放下剑,这才细看了廿九一眼,“谎言总会被戳穿,被谎言蒙蔽的人需要为自己的无能付出代价。”

廿九低头笑了笑,拾起那把暗红色铁锈环绕得剑,找个了柄同样的剑鞘,“前辈,您手中的剑不卖,那这柄,这否送给晚辈?”

老头瞟了一眼她手中的剑,挥了挥手,示意廿九拿走。

廿九走到茅屋外,正要离开,转身对老头弯了弯身子一拜,“多谢玄剑子前辈。”

玄剑子看着廿九离开这条街,突然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微笑,摇着头自言自语,“有福啊,老头子毕生心血都在那把剑上了!”

玄剑子掂了掂手中的剑,似乎对新铸的这把也颇为满意。

方才打闹的那家店该散得也差不多了,街上少了大半的人显得极为空旷。

时至晌午,玄剑子慢慢地走到一张破桌旁准备吃饭,门外来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陌生男子。

“在下来找玄剑子前辈。”罗炎抱拳,深深地弯下腰。

☆、第10章 犯太岁的廿九

玄剑子端起咀嚼着饭,“你找错地方了。”

罗炎低下头从地上随意找了一把长剑,端在眼下细看,“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则威。玄剑子之剑,精光贯天,日月斗耀,星斗避怒,鬼神悲号,岂是常人所能出的?”

“一把普通锈剑,没你说得那么神乎。”玄剑子嚼着饭擦了擦嘴,“年轻人眼光不错,不过你晚来了一步。”

“晚来?”罗炎将剑放下,起身扬起眼角,“前辈何出此言?”

“我这里最好的剑,已被一位姑娘挑走,就在你来之前。”

罗炎并无丝毫懊悔之意,“前辈误会了,在下并非来求剑,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玄剑子沉下脸色,“老头子一生认识得人不多,也没有背后说人的习惯,打听人去别处。”

“此时关系晚辈挚爱之人,望前辈体谅。”罗炎又向玄剑子一拜,“机关门所剩的前辈已不多,晚辈万不得已才来寻找您,这是我唯一的突破口。”

玄剑子冷冷地吃着自己的饭,装作没听见。

“前辈!”

“打听人去陀螺山。”玄剑子突然开口,末了又不理不睬。

罗炎怔了怔,若是陀螺大师知道关于廿九的状况,又怎么不告诉他。

老陀螺对廿九的死其实比谁都介意。

“陀螺大师也不知,所以晚辈只能找和当年机关门有联系的人。”罗炎苦笑,“这是找到廿九死因的唯一方法。”

“廿九?”玄剑子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蓦地想起来,这种简单的取名方法除了老陀螺还有谁会懒到这种境界。老陀螺的徒弟出了事,他这个老神棍却算不出一二,这当真是奇怪之至。

他突然开始有些好奇,“你想打听谁?”

罗炎顿了顿,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是当初手下探得的消息说廿九的身份出入兴许和机关门有关,又兴许和新的皇朝有关。

这一切出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当初只是机关门门下三千的其中一个,甚至连名号都没有,却关联了新皇朝的政局。或者说,那人是如今的大耀皇帝未登基前的耳目,安插在机关门的耳目。

至于当初发生了什么事,他无从调查。他问过罗则安,罗则安也只是闭口不说。

机关门是如今皇朝的一个心病,之所以解散之后高手全部隐世,是因为它起初的门主是旧皇朝的拥护者,对于新皇朝来说,这是不定时爆炸的火药,拿捏不准。

所以他才会害怕廿九和机关门扯上关系,一旦有了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他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能保住廿九。廿九是个孤儿,正是因为这个身份,才可能让有心之人故意按上莫须有的罪名。

“当初机关门出过一个叛徒,若非他供出机关门的总坛,机关门此时还会是颇具威名的组织。”罗炎继续道,“前辈可知那人是谁?”

玄剑子皱了眉头,波澜不惊的脸上浮起愤怒、羞耻的神色,看得出来那个人是整个机关门的耻辱。

然而最终玄剑子平静下来的时候,却给了罗炎一个巨大的失望,“我不知道。”

“他是机关门的仇人,前辈作为机关门的元老,怎会不知?”

“你是在质问我?”玄剑子的脸色很不好看,“倘若机关门有一个人知道他是谁,那人早就被人碎尸万段,怎还有命留到今日?机关门门徒众多,一个没有名气的小人物没人会记得,何况,他换了身份换了名字又时隔二十多年,哪怕现在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一定能认出。”

罗炎垂下眼思考了一番,唯有再次向玄剑子俯身,“那么,打扰前辈了。”

他正要离去,被玄剑子喝住。

玄剑子拿出方才刚铸的那把剑,轻轻一抛,那剑就沿着他心中所想的方向而去,罗炎一出手便轻松接住。

“若是找到了,用这把剑替我杀了他。”

罗炎细看这把剑,剑气森寒凌光闪烁,无坚不摧戾气缠绕。剑有灵性,大多随着主人,方才廿九拿走的那把没有丝毫的杀气,这一把却截然相反。

剑在他手中的时候,便将他心中的怒火和杀意通通拂照了出来。

也许这,是他想起廿九时唯一的情感——报仇。

他谢过玄剑子,离开。

这么一来二去已经过了晌午,知州府上的用膳时间也过了,罗炎干脆去了另一条街买些吃的。

这条街比兵器街热闹了许多,来来往往大人多带着孩子。

廿九刚从一家包子铺出来,本是吃饱了,可是闻到不远处飘来的红豆香,又忍不住循香而去。

老陀螺爱吃红豆团子,廿九爱吃红豆糕。

“老板,来两块红豆糕。”

“好咧!”铺子老板用纸包了两块递给廿九,“姑娘慢走。”

廿九付了钱,兴冲冲回头,一转身正巧遇见递过钱准备买红豆糕的罗炎!

她一紧张,立刻将红豆糕藏在身后,讪讪地笑笑。

罗炎知道廿九最喜欢红豆糕,所以他几乎是只为红豆糕而来,至于沈吟心喜欢吃什么他并不知晓,原只当做是个巧合,然而她一见他就藏起红豆糕的举动太过可疑。

如今他心情平复下来,也没有要立刻杀了沈吟心的冲动,错过半边身子去接红豆糕。

“抱歉,卖完了。”铺子老板在蒸笼里翻了翻,已经空了。

罗炎没说话,转身去下一家。

他低头,眼神扫过廿九手中那把锈迹斑斑的短剑,突然想起玄剑子说他晚来了一步,最好的剑被一个姑娘拿走,那人竟是沈吟心?

他从不觉得沈吟心有如此眼力,甚至于她本身并不爱打打杀杀,即便是随身武器六棱梅花刺也并不经常使用,如今沈吟心竟主动去寻宝剑。当晚他交手的时候觉得眼前这个沈吟心对于梅花刺的用法很生疏,她的破绽可真是越来越多。

然而很快他发现一件更为危险的事。

玄剑子肯把他最好的宝剑给沈吟心说明她身上有被玄剑子欣赏的地方,沈吟心杀了廿九,罗炎去玄剑子那里寻找和廿九有关的线索,这三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罗炎快步跟上。

“小心!”

罗炎一声喊,廿九以为是对她说,刚想回头说谢谢,腰上被人猛地一撞,脚跟不稳将将要摔倒,她控制重心平衡身体,不料罗炎从她身边穿过衣角擦过她的身子,原本还有待拯救的局面一下子打破,廿九摔了她有史以来最大的跟头。

罗炎抱住那个横冲过来撞到廿九的孩子,摸摸他的脑袋。

孩子很乖地说了一句“谢谢大哥哥”,然后去扶廿九。

廿九揉着生疼的胳膊想生气却又气不出来,那个孩子很礼貌,一直在跟她道歉,“没事,以后小心些。”

孩子无辜地点头,一会功夫就忘记了刚才的碰撞继续向前奔跑。

廿九挪动了一下,突然发现腿折了。

她不经暗骂沈吟心的这副不经摔的破架子,果真是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这么轻轻一摔还能断了腿,偏生周边除了罗炎没有可以求助的人。

罗炎感受到来自廿九的柔弱的目光,皱了皱眉。他看出来沈吟心受了伤,是该装作不知道离开,还是暂且将她带回知州府,这是个两难的决定。

看他一动不动犹豫的样子,廿九便知道罗炎满心的不愿。或者说,如果此时撞她的不是个孩子,大抵罗炎心里希望沈吟心不如被撞死在这里。

她无法恨他,毕竟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唯有心里默默流泪:夫君啊夫君,你娘子我就在你面前,你却想着办法要替我报仇杀我,偏生我也不能告诉你我是廿九,作死啊作死,不做死就不会死!

她强忍着骨骼错位的疼痛,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罗炎眼色一暗,从没想过沈吟心是个如此好强的人,他彷佛有片刻的迷糊从沈吟心身上看见了廿九的影子,然后拍醒自己的胡思乱想。

眼前的人是仇人!怎能用一时的妇人之仁换来往后更长久的苦痛!

紧接着——他大步向前抱起廿九,虽然眼里依然是浓浓的厌恶,但终究还是施以援手。

她该死,却不是现在死。

罗炎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只求廿九在天之灵能原谅他。而他怀里的廿九,蜷缩着抬头看他精致的下巴,心中亦纠结万分。

她知他此刻的想法,亦知他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当她记着自己是沈吟心的时候,她多想离他远远的,可她终究是廿九,骨子里的廿九。

“谢谢。”廿九轻轻地呢喃一声,始终不敢依偎在他胸膛,脸颊离他的前胸不过一指之距,曾经熟悉的怀抱如今那么陌生,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她固执地侧过脸不让自己贴近。

她怕一时间忘了自己,然后将所有的危险附加于两个人的身上。

罗炎没回答,心中微有震撼。倘若从前的沈吟心便是这个样子的,或许他从来都不会去厌恶她。

他想到另一个女子,更为隐忍和执着,承担自己所能承担的压力和重责,从不抱怨命运所强加的不公。也许最起初廿九所带给他的,便是不同于京城闺秀的强硬和小小的痞气,敢哭敢笑敢爱敢恨,彷佛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是她不可触及的,将自己的一切主宰。

两人之间无话可说,一路沉默到知州府。

刚到门口,廿五就迎了出来,看见罗炎抱着廿九,不知哪里来的怒气直上心头,冲上前将廿九从罗炎怀里拉了下来。

犯太岁的廿九被这么一拉刚折了的腿撞到了石阶,呲着牙吸了口气。

“你们这是干嘛?”廿五怒火中烧气势汹汹地看着廿九。

廿九只顾着疼,哪里还管得着廿五的问话。

“带她回去找个大夫接骨。”罗炎不冷不热地回廿五。

廿五一怔,这才发现廿九受了伤。

罗炎并没有要将廿九送到屋子的想法,直径离开。

“等等!”廿九想到了什么喊住了罗炎,将自己手中的红豆糕甩给罗炎。

罗炎接住之后一见红豆糕,诧异地看向廿九。

廿九知道罗炎平时是不吃这些东西的,这红豆糕是前世自己喜欢,所以罗炎经常会吩咐下人去做。方才他没买到,便给他当做谢礼。

一旁的廿五很恼火,跑上石阶去夺罗炎手中的红豆糕。沈吟心当面送给罗炎东西,这完全不将她廿五放在眼里!

手一伸出,罗炎向后一撤闪开,没有任何表示便带着红豆糕离去。

廿九轻笑一声,扶着大门一瘸一拐地回屋。

☆、第11章 乞颜答答来袭

“姑娘忍着些,会有些疼。”大夫按着她的脚踝慢慢扭动,趁着她不注意“咔”的清脆声将骨头接上。

廿九咬着自己的手臂深深蹙眉,却没有叫出声来。

本能的,她觉得这点小伤还能受到这么大的重视有些过意不去,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哈达草原受伤的时候,因为她是唯一的女子,军医都无法处理,所以她咬着纱布自己上药自己包扎,因为第二日还要继续作战甚至都不敢对着罗炎说一句疼。

再坚强的女子到底也是女子,每每想要多一些宽慰,却不得不告诉自己要体谅罗炎的难处。

到处是伤残的士兵,她怎能让罗炎在自己身上分心。

所以她习惯性坚持,哪怕刻骨铭心的疼痛,也只是放在心里。

廿五托着腮坐在一边的桌子上吃着桃子,骨骼接上的时候她不自觉得重重咬了一口,听着都那么疼,何况是受着。

她惊奇地看廿九,然后低下头继续吃桃子。

“沈姑娘怎么样了?”林屈逸得知之后立刻赶了过来,被挡在门外。

“我没事。”廿九客气地向门外回了一句。

林屈逸一人站在门口不敢随意进姑娘的房间,但廿九能听见他低声埋怨,“下次不要跟罗炎一起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

廿九暗自伤神,哪里是她要跟罗炎一起出去,分明是上天不长眼走到哪里都能遇见他,若是有人告诉她罗炎的踪迹,大抵他往东她就往西,至少在一切查明之前。

反而是廿五一听这话立刻跳了起来,推开门也不管男女之别将他扯了进来,“不许说他坏话,否则让你尝尝我的刀!”

林屈逸有些惧怕廿五,廿五说话不分场合不看对象,她若举起刀来,指不定这桌上就多了一道酸爽的鲜肉。

他看见廿九半躺在床上,想走得近些,又不敢从廿五手上挣脱出来。隔着几丈远看她悠悠地翻着书,床头的柜子上还有冒着白烟的汤药。

李嗣开一听说沈吟心受了伤就匆匆让人送来各色补药,人参当归鹿茸一样不缺,就差连壮阳的鹿鞭虎鞭一块儿送来了。

果然罗则安一句话无比有效。

“我这里没事,灵州城的布防安排妥善之后林将军还要去城上多走走,乞颜答答定会在这段时间来灵州探虚实,若不能将他们驱逐出城,往后这仗可就难打了。”廿九翻过一面纸,她和乞颜答答的交情算深的,对于他的了解也比较深。换做是她,不攻城并不意味着会让罗炎在灵州呆得安稳,组织些小规模的抢掠是必须的。

罗炎今天还有心情去买红豆糕,接下来可就没那么轻松了。

“是是是。”林屈逸连连答应却并未放在心上。沈吟心不过一介女流从未涉及过军事,出于爱慕他恭维她,事实上却并不将她当做一回事。

对于战场,他更信赖罗炎。

廿九自然心中清楚,抿嘴含笑,一蹙黛眉柔和到极致,让人不禁想到夜半白月穿过雾霭的冷光和映照潭水的一缕暗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