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拿不要紧,虞璁越看越哑然失笑。

徐阶最开始的两三篇,都是规规矩矩,毫无破绽的。

但这种东西,自己当然懒得观望品味,作业收上来都懒得看。

不知不觉,这一两个月的功夫里,徐阶竟然开始试着往里面夹带私货,看皇上发现没有。

他一开始斜着串一句诗词,又玩回文式的文字游戏,今天竟然起了熊心豹子胆,敢悄咪咪的藏一句臣不想写青词!

朕要是个暴君,这时候就该叫锦衣卫来抽他屁股了!

虞璁瞥了眼陆炳,心想算了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

他把青词放下,又拿出奏折,耐着性子看了两页。

“啪!”

皇帝大人把笔一摔,站起来道:“朕不能惯着他!”

陆炳正敛眸养神,被吓了一跳。

“阿彷!把徐阶给我拎过来!”虞璁恼怒道:“朕要好好的问问他!”

徐大人可早就回府睡觉去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陆炳温顺的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一炷香之后,伴随着黄公公的一声奏名,穿着常服的徐阶才又进了乾清宫。

之前他也请过进宫奏事,但都被虞璁拒了。

他就跟熬鹰似的,想磨磨这年轻人的性子。

历史上的徐阶,是目睹夏言惨死,严党肆虐之后,才学会左右逢源,隐忍藏拙,慢慢磨出老乌龟的性子的。

可现在的夏言连首辅都没混上,严嵩还在南京不知道哪儿当着小官,这徐阶完全就是个中二青年啊。

虞璁略有些头疼的看着面不改色的徐阶,冷冷开口道:“知道朕为什么召你来么?”

大晚上的还要让朕加班,你这个逆贼!

年轻的徐阶面庞温润如玉,但眼神炯炯生光,声音里都透着清气:“臣知道。”

你!

虞璁被这么耿直的承认有点噎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恼道:“你想干什么?”

“臣不想写青词。”徐阶不卑不亢的平视着他龙袍上的扣子,再度开口道:“青词乃媚道惑上之物,堆砌辞藻而毫无用处。”

“嗯,倒是耿直。”虞璁扬眉冷笑道:“你既无经验,又无背景,朕就算要用你,又该如何用!”

“臣想去工部。”徐阶鼓起所有的勇气,硬着头皮开口道:“既然皇上亲眷下臣,容臣斗胆一言——”

“如今所谓的宫车,完全还不能够投放使用!”

第15章

此话一出,虞璁倒是愣住了。

他——二十一世纪新时代青年·公交车二十年坐龄老乘客·嘉靖朝创新达人,居然被质疑了!

“此话怎讲?”

徐阶听皇上的口气,好像并没有发火的意思,便又再度深呼吸,沉稳开口道:“陛下,下臣听六部风传,此车是为了方便百姓往来从商的,对吗?”

“不错,”虞璁点头道:“每辆车可容纳三十名百姓,两名车夫,还有两名侍卫看守秩序。”

“但是陛下,如果您属意在南郊设立市场,此车定不能如此设计。”徐阶顿了一下,只觉得自己心跳的飞快:“此车运人不运货,人去南郊,货又该如何是好?”

这话一出,虞璁的昏沉睡意被扫荡一空。

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一节呢。

现在一共有八辆车,当然可以分几辆专供市内交通。

但是那些卖白菜瓷器的小贩,定然不可能同货物一起挤在一个座位上。

“还有,陛下以为,此车女眷是否可以同乘?”徐阶再度开口道:“虽说礼仪之中,男女大防,但是陛下亦谈实业兴邦,宫车之设在于利民,女眷亦是百姓。”

皇帝沉默了几秒钟。

他突然有种冲动,跟这青年说来来来皇帝给你当,小爷我钓鱼去了,告辞。

当然也只敢想想,毕竟徐阶不姓朱。

“是个问题啊。”虞璁想了一会,发现徐阶还站在那。

他不习惯龙椅这样高高在上的座位,索性又在下堂找了个位置,示意徐阶也坐。

徐阶愣了下,推辞道:“臣不敢。”

“黄公公,取个果盘过来,切点秋梨。”虞璁懒得同他废话,直接拍了拍桌子,示意他赶紧坐下来。

“陛……陛下。”方才还梗着脖子超硬气的徐阶,一看皇上突然下场,人都开始慌了。

“你觉得,这事应该怎么整?”虞璁盘算着总不能把公交车拔掉几个凳子,供他们放货物吧。

这路上肯定坎坷颠簸,着实不方便。

“臣以为,这是一个契机。”徐阶接过黄锦端来的热茶,相当拘谨的道了一声谢谢,再度开口道:“京中百姓里,有力无工者众,不如御赐车马,专供他们搬货往来。”

虞璁啃了半块梨子,略有些迟缓的听懂了他的意思。

运人是一回事,运货是一回事。

运人是政府福利,也就挣个马草钱。

但是运货的话,就可以发展成大型的劳工市场。

只要出租马驹和车舆,自然有大量想谋生的壮年男子来帮忙搬卸货物。

东西可以一车车的运过去,集中存放在单独租下的仓库中,商贩每天晨起昏归,不用再带任何的东西。

“这么说,南郊的场子,还应该设一溜仓库。”虞璁反应了过来,皱眉道:“朕倒是把这桩事给忘了。”

“陛下若觉得此事可以,还应当在马身上集中烙印宫标,防止贼人想些不劳而获的骗法。”

被烙印的宫马都只得在规定路线出入,如果在其他地方发现有此烙印的宫马,统一按盗窃罪处理。

“你现在就去找赵大人,让他把图纸再改一下,同时考虑京中何处设个劳工市场。”虞璁心想得亏徐阶提了一句,不然等投放运营以后再发现问题,不知道该有多麻烦。

“可是陛下……”徐阶为难道:“赵尚书未必信臣。”

对哦,你现在还只是个祭酒。

所谓的祭酒,大概就是国立大学校长的职位。

虽然对于平头老百姓而言,能登上这种位置已经算是祖坟冒火炮,算是天大的福气了。

名位高油水多,还有一堆人巴结。

但是虞璁心里清楚,这个从四品的位置,完全不能让徐阶接触到权力。

他需要更靠近中心的位置才可以。

“回头朕把你调进工部,不过今儿估计来不及了,”虞璁原本想拟个草旨给他,但自己还是不会写繁笔字啊……

“这样,徐祭酒,你先把右手伸过来。”

徐阶愣了下,茫然的挽起袖子,露出白白净净的手臂。

虞璁掏出玉印,在印泥上摁了下,扭头握住徐阶的手腕,在他手背上盖了个章。

徐阶:“……”

“行了,就拿这章去见赵大人吧。”虞璁瞥了眼印章的清晰程度,满意道:“趁早讲完,还能再睡一两个时辰。”

徐阶打量了眼手背上殷红的章纹,神情复杂的嗯了一声。

皇上到底是皇上啊。

这头赵璜已鼾声如雷了,小厮提了一百八十分的小心,还是将老爷从推醒。

“什——什么?”赵璜被自己的鼾声呛的猛咳了两声,恍惚中不耐烦道:“才睡多久,到上朝的时辰啦?”

“老爷,”小厮压低声音道:“皇上派人过来了,要找您谈事情。”

“什么?皇上?”赵璜愣了下,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更衣啊!”

徐阶被迎进了正厅,衣袍上还沾着霜露的寒气。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夜里寒意像是能穿透衣袍般,刺得人骨头发凉。

“你是?”赵璜大步流星的走进了会客厅,一见是个陌生的年轻面孔,讶然道:“皇上派你来的?”

徐阶被冻的有些僵硬,仍起身行礼,亮了手背上的印文,又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赵璜听他三言两语交代完,登时明白为何事情如此紧迫。

如今马车和市场都已经雏形已定,如果要按照新的思路调整改造,定然要越早越好。

回头等漆画完成再改格局,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仓库?”赵璜打量了眼这个脸都被冻红的年轻人,吩咐奴才给他端碗热茶,把炉子里的银炭多加一些。

他犹豫了下,开口道:“你在六部哪里任职?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回大人,”徐阶硬着头皮道:“徐阶司职国子监,官至祭酒。”

赵璜听到这个名位,怔了下。

这徐阶呆的位置相当不错,怎么操心起工部的事情来了。

徐阶像是能猜到他在想什么,只作揖道:“陛下言实业兴邦,臣才有所冒犯,往大人包容。”

徐阶再年轻,也在朝廷里呆了五年,他清楚自己这么做,是越级而且越部干涉朝廷的事情,但如果不这么改,宫车和市场无法完成对接,皇上的抱负也无从施展。

赵璜沉吟片刻,起身去了书房,将草样卷轴抱了过来。

“你与我讲,皇上还说了什么?”

两人一谈,便直接从深夜谈到上朝。

徐阶心思机敏,做事考虑每个细节的相互影响,每处都颇为周到。赵璜更注重宏观大局,但同样能听取意见,善于总结不足和需改进之处。

两人一见如故,竟越谈越启迪颇深。

天蒙蒙亮时,黄锦轻声将皇上唤醒。

“嗯?上朝么?”

要不是宫里被烘的暖呼呼的,自己还真从这锦被里爬不出来。

“皇上,今儿下雪了,您行路时千万小心。”黄锦陪笑道。

虞璁知道,这宫里内外,但凡自己有可能走的道路,肯定有人反反复复除冰除霜,生怕照顾的不周到。

尽管如此,黄公公也相当谨慎,生怕哪里照顾不周。

这当皇帝的感觉……还真不错啊。

用早膳的功夫,黄锦又看着皇上的神情,在一旁小心道:“陛下,老奴听说,这杨大人和王大人,大概是今日抵达京城。”

虞璁正咬了口油饼,待咽下以后才欣喜道:“叫他们都不必多礼,人来了直接去乾清宫的暖阁里等着。朕下朝以后去见他们。”

杨慎、王守仁,还有那个不知道如今在哪儿的徐渭,是世中稀缺的通才。

虞璁是读过研究生的人,对这种天才实在是再了解不过。

这世上有文艺青年,能靠老天爷给的文藻挥墨吟诗,但真要他学高数化学,人家估计只有哭的份。

而像他们这样的聪明人,脑子里所有的概念都是通的。

说不清是天赋异禀还是智商高,他们不仅能通晓诗书,在艺术上大有成就,扭头去研究军事策论,同样也能成为领兵打仗的一把好手。

在历史中,杨慎和王守仁都曾打过以一敌百的胜仗,还都留下过流芳百世的文章诗词——真所谓鬼马才华。

这样的人才,如果拜托他们帮忙助力工农业的发展,恐怕也会有无穷的惊喜。

虞璁想到这,连喝粥时脸上都带着笑。

他拿手帕净了净嘴角,扭头问道:“对了,如今这二位,都多大年纪了?”

黄锦对这般从前不甚得宠的官不太熟悉,一时语塞:“老臣……不知道。”

一旁的陆炳候在旁边,突然开口道:“我依稀记得,这王大人如今五十来岁,杨大人估计得四十了。”

黄公公愣了下,对陆炳自称‘我’的这个行为颇有些诧异。

他依稀记得,从前刚入宫时,陆炳与还是少年的皇上,如同亲兄弟般,后来不知怎的就渐渐生疏了。

如今……竟又如此热络起来?

“那王大人年纪有点大了啊。”虞璁没意识到公公奇异的眼神,抬手道:“待那两位抵达之后,先派太医过去诊脉,往后每月都得给他们请平安脉,调养身子的方子都往好里开,清楚没?”

黄公公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应了一声。

虞璁拾起剥好的鸽子蛋,开始慢条斯理的想些新心思。

这张璁杨慎夏言,一个个都是中年往老年走的路上。

如今国家连大业都谈不上,得等经济发展好之后,才能往军工强国的方向走。

你们这些老头,得为朕多活个几十年啊。

“陆炳,你知道五禽戏么?”

陆炳愣了下,垂眸道:“臣不知。”

皇上咽下最后一颗鸽子蛋,不紧不慢道:“不会就去学,下午之前得学会。”

是时候开启全民运动健身的潮流了。

第16章

皇帝把话扔这就一甩袖子上朝去了,留下陆大人呆在原地,冥思苦想。

他把皇上当自家兄弟和生死之交,哪怕让自己为此掉脑袋都在所不辞。

但是五禽戏是个什么戏?

乾清殿中静悄悄的,所有宫人都不敢交头接耳,只有陆大人踱步的声音。

他思来想去,回了趟锦衣卫的衙门里。

如今的陆总旗依旧是个低品级的小官,可大伙儿现在都心知肚明,这陆大人是新得了皇上的宠眷,成日里都与圣上形影不离,地位未必比三品大官低。

以至于陆炳一回来的时候,大小官吏都一窝蜂的上前攀谈叙旧,生怕伺候的不够周到。

陆炳自然清楚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什么,仅随意应付了下,便谨慎问道:“诸位可知,这五禽戏是个什么东西?”

人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拍了拍桌子,爽朗道:“咱都是没读过书的粗人,陆大人要不去问问国子监里的人?”

陆炳想了一刻,点了点头,径自就出了衙门。

“这陆大人是真得宠啊,回衙门了想走就走,压根不担心得罪那几个头头。”一个小吏感慨道:“腰杆挺直了就是不一样。”

“你懂什么,头儿刚才还给陆大人倒水来着。”一旁的大叔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往后陆大人指定混的比谁都好——你可等着瞧吧。”

今儿早朝上的颇快,主要还是归功于皇上宅心仁厚的性子。

他左右手都有银炉暖炭,浑身燥热的慌。

龙椅一架,左右仪仗都来的整整齐齐,全陪着皇上在高殿中看雪听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