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是个反骨头,将来想必不肯对自己谄媚讨好,这种人在衙门里多待一天,都可能带散自己好不容易收买聚拢的一班人马。

“陛下,正是如此。徐阶为官方过五年,本身也乳臭未干,从前还口吐狂言。”张璁俯下身子,又开始露出老态:“老臣以为……”

“老臣?”虞璁慢悠悠的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朕没记错,朕登基即位、大赦天下之时,张大人方考中进士,四十七才入宫吧?”

单论官龄,你这议礼起家的老头还真跟徐阶一个资历,也就差两年。

张璁听到这里,忽然明白如今的皇上已经变了心思,他不再偏袒自己这一边,反而还反唇相讥。

自己老年得志,也不过是当时做了他的助力,此刻就算被用完就甩,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情。

可是……

“张大人,你对朝廷的忠心不假,自身才干也不假。”虞璁给完大棒又递了根胡萝卜过来,语气平淡自然:“但凡把心思放在自己的事情上,多做出些实绩来,朕自然会褒奖赏赐。”

老头儿想了半天,心里仍然不甘心,却凭本能不敢再争辩什么。

他怕自己一多嘴,连剩下的几分余温都没了。

如今的他明明是权赫一时的当朝尚书,不仅有桂萼同为尚书帮忙鞍前马后,人人见着他都恭恭敬敬的唤一声张大人。

要不是杨一清那个老不死的横在位置上,恐怕自己早就该被唤作张首辅了!

虞璁见他安静了下来,心知这老头估计心里不服,只是不好再争辩了而已。

但凡是个当官的,都懂看人眼色,知道该把什么话打碎了往肚子里咽。

“张卿,”虞璁慢慢道:“朕从前赐你姓名张孚敬,以避朕名讳,又赐你厚禄高官,只感念你的奔走报效。”

“就凭这些,你敢不敢回答朕一句实话?”

张璁愣了下,缓缓抬起头来,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臣,遵命。”

“当年你力推降低尊孔仪度,只有徐阶一人驳斥,”虞璁抬眼看他,慢慢道:“那时你说了一句,‘你竟敢背叛我’,对吗?”

五年前的争辩怒斥,皇上既然都记得清清楚楚!

“徐阶当时反问你道,背叛生于依附。我没有依附你,何来背叛?”

张璁脸色一白,竟跌坐在了地上。

他所有的傲慢与不屑,在这一刻都只化作一滴滴的冷汗,如蜘蛛般趴在背后。

当时陛下看似毫无芥蒂,几年里都不再提及此事,可如今竟记得一字不落!

何其城府!

单这一句话,都足够拿来治他死罪了!

“朕问你。”虞璁缓缓站了起来,垂眸看着他道:“这朝廷上下,还有多少人不以朕为顾,而依附于张大人您呢?”

他那日与鹤奴闲坐着吃烤鸭的时候,才猛然想起,真正贪污的是那功成名就之后的徐阶,而不是张璁。

可陆炳竟也因之前的一句错话,实打实的查出一堆隐秘的事情出来。

张璁深呼吸了一刻,沉闷道:“臣……知罪。”

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仿佛一把铡刀已经悬在了脖子上,随时都可能劈下来。

“张大人,往事细追毫无意义,朕以为,收拾心绪,专心正务才是。”

虞璁用指节敲了敲桌面,平稳道:“朕明日,发通令,命全京各处自觉缴纳田产,你只用去一一登记便可。”

再一棍子大棒,再一根胡萝卜。

便足够驾驭这个人。

“陛下?!”张璁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道:“如此作为,真的有可能吗?”

就靠皇帝的一纸通告,就把那些勋戚侵占的皇田都抢回来?

“你若带着小厮过去,自然无用。”虞璁瞥了眼角落里沉默不语的陆炳,挑眉道:“往后陆大人带着一队持刀锦衣卫,随你本人去每户清剿。”

“朕限你一个月内,把这京城都清理的干干净净。”

待张璁离开之后,虞璁十指交叉,思忖了很久。

当官的不贪,就没钱打通上下,网络人心。

这点不假。

所以陆炳真查出些实锤出来,也完全符合情理。

但是——

他清晰的记得,这张璁本人,就是党争之始。

是他开启了明朝后续无穷尽的党争之乱,但这个人又在明史和民间拥有极高声誉。

无他,张璁哪怕在政治上再喜欢铲除异己,打压排外,他都帮百姓们清理的无数庄田,让天下无数人都终于能靠劳动混一口饭吃。

在之后的日子里,这张孚敬还会厉除贪污之事——当然那个时候,他自己的家底当然可以做的干干净净,令人毫不生疑。

虞璁现在并没有能力把贪污的蛀虫们一个个挖出来,他明白这些三十到五六十的人里,不可能还剩几个留存着清清白白的性子。

官场和权欲会一点点腐蚀掉他们,让所有人都开始同流合污。

就连徐阶,也是靠着在浊流中的辗转腾挪,才一步步的走到了最后。

可党争这件事,必须按一个休止符。

在原先的历史里,张璁斗走了杨廷和,又气死了杨一清。

夏言赶走了张璁,严嵩又害死了夏言。

徐阶除掉了严嵩,高拱与徐阶相争,最后张居正上位。

这可不是什么良性循环。

虞璁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又发现了一桩好大的麻烦,还是要硬着头皮接下去。

不解决党争,就会任由这些官员互相撕咬,心思不放在工作上面,而是想法子把别人都怼下来。

至少现在的张璁终于知道自己一直盯着他,老老实实的怂了下来,更规矩点上班。

——当然如果这一回,他又把杨一清给气死的话,我真的要扒了这货的皮!

-2-

太医院的大小医官忙得不可开交,这段日子连坐下喝茶的功夫都没有。

先是后宫里加强了对皇嗣的看管,改良了问诊的地方和频率,又是朝堂那边传来消息,说要给老臣们定时请平安脉。

皇帝清楚这个年代没医疗保险,但太医院毕竟效力于皇家,这点压力还是完全能分担的。

没想到新年一过,陆大人又来了。

这次来,还不是为了清查弊端,而是为了五禽戏。

“皇上说了,这五禽戏要推广至后宫中,带动妃嫔们每日锻炼身体。”陆炳在嘱咐这些令人瞠目结舌的话语时,神情都往往淡定非常。

“陛下命你们早日培养得力的医女,同样可以授予官职,尽快接手传授五禽戏的事宜。”

陆大人转身时,腰侧的绣春刀在日光下闪闪发光。

“可听清楚了?”

“清楚了清楚了!”院正忙不迭道:“陛下体恤宫妃身体健康,确实宅心仁厚!”

熙儿好不好还用你们说?

陆炳长眉一挑,大步便出了太医院。

另一边的乾钧堂里,虞璁施施然坐在了主位上,看向了长桌两侧一脸拘谨的官员们。

还是老配方,只不过多了一部的主事。

如今六部正三品和从三品的官员悉数到齐,还有内阁的重要成员也基本到了。

从今往后,这就是国家一级会议的基本阵容了。

“上黑板。”

那头鹤奴穿着正五品的官袍推着黑板出来,步履从容淡定。

张璁一瞥见这熟悉的面孔,愣是被半口茶呛到。

“张大人慢点喝,可烫着呢。”虞璁抬手摸了摸鹤奴的乌纱帽,慢悠悠道:“这位是朕的秘书使虞鹤,往后开会议事都由他整理时间安排,想拜见朕的,也自行去乾清宫东殿登记预约时间。”

除非是火烧眉毛的事儿,别事事都冲进宫里来烦我,还让不让人安心吃饭睡觉了。

“从此以后,开会时间由朕视情况而定,具体会由秘书使抄录红头帖下发各部,你们同僚之间相互通知,要请假的提前说清,否则按玩忽职守处理。”

鹤奴扬起笑容轻鞠一躬,无视了张孚敬使的百番眼神,又从从容容的退了下去。

“今天会议议程很重,各位都按照之前的要求,带了纸笔来了,对吧?”虞璁瞥了眼一桌子的空白簿子,颇为满意的点了头,又在心里记了一笔。

没有圆珠笔和钢笔真麻烦。

“那么,今日的议题是,三典修撰和科举改革。”虞璁话音未落,远处有人的眼神就开始躁动了。

“都别急——”虞璁慢慢道:“这科举之事,按照分权,应全部归国子监管理。只是如今六部还习惯互相干涉,以后也都得改改。”

“你们所有人,先听朕把话说完,别急着举手。”皇帝眉毛一挑,意味深长道:“从这一刻起,都不许走神。”

他本身在鹤奴的辅助下,把提纲精炼了四五遍,力求言简意赅。

虽然没有准备讲稿,但照着大纲的步骤来,也可以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讲清楚所有的见地,以及每一个现代名词的解释。

皇上从工科的设立讲起,到提出系统医学整理和研究的构想,半柱香的工夫里谈清了医典、工典、农典三书首要修撰的原因和影响,颇有种论文答辩的既视感。

第一次开会的时候,他还颇有些紧张,毕竟面前黑压压一帮人不仅不认识,而且还比自己年长许多。

可皇帝当久了,他慢慢的认同与熟悉了自己现在的身份,做起事来也颇为得心应手。

“第二,也就是今天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从今往后,这科举应分文理和武举,三科并行。”

关于科举改革的想法,虞璁已经从九月到现在铺垫了许久。

他一开始是准备把三部书修好后当作教材,优先选拔工科和医科人才。

但是随着认识不断深入,他渐渐明白,要改也得按照现代的教育制度改,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东西,极其有可能BUG一堆。

——比如之前的那个公交车。

要不是徐阶耿直的拦着,可能就真闹笑话了。

既然武则天可以改科举,自己为什么不能改?

理科选拔的,是有高度逻辑思维能力和计算能力的人才。

这个时代还没有发展化学和物理学科,但足以培养出一个不断发展的学术论文制度。

再者,这些人进入未来设计的工科院和医学院后,势必会成为第一批精锐人才,带动国家的近代化改革。

至于这武举,颇有些像现在的国防生制度。

只不过现在还是冷兵器时代,确实要选拔会些功夫的能人才好。

杨一清听着皇上条理清晰的讲着他的构想,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是上了套了。

之前接手皇上所说的天才选拔计划,也确实是想发掘出这国家里的能人异士,本身没太深究。

可皇上一提出来文理分科的计划,他突然就明白了。

皇上做事情,从来不是一时兴起,他早就筹划好了大方向和大格局,在一步步的稳稳前进。

虞璁说的口干舌燥,终于忍不住停下来喝了口水。

旁边的内阁大学士也再也忍不住,一脸痛心疾首的高声道:“陛下——这都是奇淫技巧,耽于此事必然误国啊陛下!”

虞璁端着紫砂茶杯眼睛一瞟,心道果然来了。

他渴的嗓子冒烟,索性任由那老臣继续喋喋不休,一杯喝完再续一杯。

张璁本身见风使舵,压根不在意什么道德礼义,桂萼看了张璁的神情,也自觉地闭了嘴。

可其他的大臣,除了若有所思的徐阶之外,基本上神情都复杂而略有些动摇。

那老臣越说越激动,大有拿命怼虞璁的意思,恨不得当场撞死在柱子上,来捍卫自己对程朱理学的绝对忠诚。

——儒学只不过是帝王拿来洗脑忠孝理念的政治工具,你还真以为是绝对正义的什么东西嘛?

虞璁瞥了眼还在思索各处细节,抬笔修改添补笔记的徐阶,慢慢地把那盏茶喝完。

徐阶写归写,眼睛瞥向远处同样在思索咀嚼的王守仁,眸子闪闪发光。

对哦。

徐少湖那可是心学的虔诚信徒,按辈分算是王守仁的徒孙了。

最近能见着王大人真人,听说他高兴的饭量都长进了不少。

老臣骂了半天,连在场的几个高官也怼了一通,说的渐渐体力不支了,才发现大家神色各异,只有少数几个老友在点头附和。

而批评中心的皇上,还在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徐阶。

“陛下!!”

虞璁眸子一抬,放下茶盏不轻不重道:“可说完了?”

大学士再度作揖,并没有罢休的意思:“江山社稷为重!误为此祸国啊!”

“那就是说完了。”虞璁轻巧的扫了眼在场的二十多号人,慢慢道:“朕知道,你们当中,必然有不服的。”

“但是,朕不可能,也没有时间与你们每一个人一一讲道理,”他习惯性的用指节敲着桌子,慢慢道:“散会以后,心服口服的走,不服的留下。”

“你们当中,直接推选一个代表出来,把所有不服之处给朕白纸黑字的写清楚,明日跟虞秘书递好折子,朕专门接见他。”

年轻的帝王抬起头来,眸子似笑非笑。

“只此一人,如果哑口无言,你们得统统闭嘴,往后安下心来。”

“每道例会,都务必写心得体会,在回衙门以后开二次会议,传达会议精神。”

“此举,务必形成传统,一道道的这么传下去。”

待会议开完之后,皇上走的颇快。

他不想让任何人有心理负担,谁都可以留下来,整个下午和晚上都足够他们讨论。

赵璜倒是直接跟了出来,他出门时回头望了眼瞬间开始争议的众人,又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皇上!”

“哎?”虞璁停了下来,眨眼道:“是要提经贸市场的事情吗?”

“也不是,”赵璜扶正了官帽,郑重道:“宫车已经改好了,皇上要不要再看一眼?”

虞璁点点头笑道:“这里离工部颇近,直接过去看吧。”

之前虞璁随手画了图纸,把现代公交车的形状给大致画了一遍。

但现在的工艺并不能按照涂鸦里的那几笔,让四个轮子完全承重,后面又追加了两组轮轴。

八个轮子固定十五米长的公交车,窗口全部做成带护栏的通风结构,既可以防护人不心坠落,又可以给出足够的光亮和视野。

前后两扇车门的上下楼梯都进一步优化了阶梯高度和扶手,车中还依虞璁所言,在车顶上垂下了吊环,让无座的人也能有搭手的地方。

虞璁登上车左右看了一眼,颇为惊喜的嚯了一眼。

从前的车是一个整体,如同僵尸般不能中间弯折。

但是工匠们考虑到了四九城里略狭窄的路况,愣是捣鼓出了拼接的结构。

这车在转弯时,前车厢可以先行扭转,后车厢也会跟着再转过来,同时车内拼接严密,不至于把后半截车子给甩出去。

“知声堂将于后天正式面世,”赵璜看向虞璁,略不确定道:“这宣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