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给礼部,礼部尚书现在是张璁是吧?”

桂萼被自己调去了内阁,礼部全由张璁管着。

“这事儿朕来跟他讲,”虞璁抬手抚摸着车身上浮起的锦鲤雕纹,笑意加深:“一定要找声音洪亮又口才颇好的人来开场,让百姓们都明白咱是要干什么。”

“那这车?”赵璜看着皇上一脸着迷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

皇上喜欢就好,他让宫人们改了又改,简直把能挑出来的毛病全都择干净了。

“就叫公交车吧。”虞璁懒得想别的名字,随口道:“公共交通运输车。”

“图纸收好,回头交给兵部,叫他们按着运输士兵的思路想想该怎么改。”皇帝揉了揉眼,又补充道:“线路图回头再给朕过目一眼,时辰安排可得按着百姓的作息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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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炳这些日子跟着张璁在外缴收良田,渐渐感觉出来哪儿不对劲。

他开始不自觉地记挂皇上了。

虽然现在没有下雪,但仍旧天寒地冻着,他望见田中荒草上的霜露,会忍不住想想,皇上会不会又倚在窗边睡着,不知不觉地着凉。

在外总有人宴请饭食,光是听着陆炳的名字和家世,所有东西都自然往最高规格来。

按照官品,这正三品尚书,可高于从三品轻车都尉。

可现在京中但凡跟官场混点关系的,都知道他是平湖陆家——那可是六百年世代为官的明门望族啊。

虽然陆炳只是旁系之一,父母也接连离世,可只要皇上宠着他一天,这京中的人就怕他一天。

陆大人在酒桌上倒没有太在意其他人的阿谀奉承,只看向那盘踞摆尾的蟠龙菜,忽然开口道:“等等。”

他一开口,其他人瞬间都寂静了下来。

“这道蟠龙菜,可是从湖北传出来的?”

“陆大人好眼力,要不尝一口试试?”一旁的人笑着道:“风味相当地道,听说是专程去江陵一带学成的!”

陆炳怔了下,竟笑了起来。

陆大人这一笑不要紧,其他人都懵了。

陆平湖——那平日里肃穆如钟,从来都不苟言笑的人,如今竟也有动色的时候。

“来人,”锦衣卫轻描淡写道:“等会我提前离席,给我新做一份蟠龙菜,装食盒里带走。”

虞璁睡得迷迷糊糊,突然闻到了一股颇为熟悉的香味。

这里面混杂着河鱼的清鲜,又有说不出来的肉味儿。

皇上在软榻便睡的迷迷糊糊,嗅了嗅睁开眼来,见陆炳正背对着自己,在矮桌上摆放着碗筷。

他打包回菱角鲊鱼,炭烤活兔,还有羊肚菜之类的新鲜吃食,又端出了一个圆圆的大盘子。

盘子上一条金黄色的蟠龙正盘在一起,龙头都雕的栩栩如生。

“这是京城带回来的?还让吃这个?”虞璁披了寝衣回来,打了个哈欠道:“谁想的这主意,当真是活腻了。”

陆炳瞥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这道菜,还是你当时哭闹着要吃豚肉,府里的詹大厨想破脑袋才做出来的。”

黄瓜被切出龙爪的形状,金面团雕的龙头还冒着小麦的香气。

虞璁拉着他一起坐下,先抿了口茶润润喉咙,才执了筷子,在龙身中夹了一片,好奇的尝了一口。

这道菜,是将剁细的鱼茸肉茸一同与淀粉盐末搅匀,再放入蛋清葱花之类的作料,待调配完毕后放入旺火沸水锅中蒸制,表皮裹上蘸了猪油的蛋卷,再淋上高汤浓汁,切的薄如面片,再摆放成龙身的形状。

这一片下去,既有鱼肉的细腻鲜嫩,又有猪肉的肥美醇厚,蛋清蛋液都早已融入其中,更是缓解了油腻感,喷香的令人胃口大开。

虞璁先是试探性的咬了一口,然后就不知不觉地配着饭吃完了大半盘。

鱼茸剁的让人完全感觉不到颗粒,但仔细一品这年糕般的口感,又能尝出鲜味来。

小世子当年会吃啊。

他喝了大半碗银鱼汤,好奇道:“为什么不让正大光明的吃豚肉来着?”

陆炳抬手帮他把寝衣披好,慢悠悠道:“你还真是睡糊涂了。”

哦对——朱!猪!

不用想了,肯定是老朱同志当时发了敕令,不让老百姓们吃猪肉。

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还真就有人能想出这样的歪主意来。

虽说这龙身做的金灿灿的,但特意署名为蟠龙菜,也算是万般小心了。

——这蟠龙,乃是不能升天的、最低等的龙,论地位比那泥鳅化的蛟龙还不如,也就比地头蛇强一些。

这道菜从王府里传出去,一路飘到了北京城,真有人想拿它做文章,恐怕也不敢乱说什么。

毕竟这玩意儿是皇上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呀。

虞璁吃饱喝足了,索性靠着陆炳的肩膀歪躺着,随手接了鹤奴递过来的史书,打了个嗝看起来。

小说什么的都是风月才子佳人,哪怕是小黄本也写的隐晦再隐晦。

这个时代连金瓶梅都没有,着实无趣啊。

这一靠不要紧,陆大人的身体直接就僵住了。

他能感觉得到虞璁的脸颊贴在自己的肩侧,胳膊就放在了腿边。

温热的触感让他的身体绷直,一刻都不敢松懈。

皇上还在无知无觉的翻着小说,寂静中只有书页的翻动声。

“嗯?”虞璁歪着头瞥了他一眼,抬手道:“鹤奴那儿还有京城最新的小说,你看不?”

鹤奴相当自觉的又递了一本过来,然后窝回火炉旁边打盹。

不看的话,皇上恐怕会担心自己无聊,起身离开吧。

陆炳本对这些都不感兴趣,可他却无端的希望,皇上可以就这样再多靠一会儿。

仿佛他一接近自己,心里便渐渐的安宁下来,满足又喜悦。

一个人在宫外奔波时,过去几年里也偶尔记挂皇上,却从来没有最近这样频繁。

虞璁白天忙活了一天,现在根本不想动脑子,只斜倚在陆大人的身边,慢悠悠的看着书。

锦衣卫大人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还试探着抬手托住他的头摆好姿势,让皇上靠的更舒服一点。

皇上看着看着突然噗嗤一声,笑的全身直抽,差点栽到他的怀里来。

陆炳眨了眨眼,微微侧了下身子,果然皇上跟猫儿似的往下滚,直接枕在了他的腿上。

“阿彷你看这里——”虞璁扬起那本《战国策》,扬起脸示意他看这里,慢悠悠念道:“宣太后谓尚子曰:‘妾事先王也,先王以其髀加妾之身,妾困不疲也;尽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

这秦宣太后对臣子说,老娘当年侍奉先王的时候,被一条大腿压着就重的要命,全身上来倒觉得没啥。

这太后也真是个爽快人啊。

皇上在那笑的乐不可支,陆炳低头看着他的脸庞,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鹤奴瞥了眼明烛下窝着的两人,慢悠悠的打了个哈欠,一闭眼又缩着睡了过去。

虞璁见陆炳也就礼貌性的笑一笑,心里生出不甘心来,又昂头望着他的眼睛道:“我再给你讲一个!”

他当初厕所里常备一本笑林广记,前后翻了三四遍,现在张口都能说个段子。

“一僧嫖院,以手摸妓前后,忽大叫曰:‘奇哉,奇哉!前面的竟像尼姑,后面的宛似徒弟。’”

陆炳听到这儿,也忍不住噗嗤的笑了出来。

虞璁见他一笑,心里就颇为满足,伸长爪子捏了捏他的脸,慢悠悠道:“你笑起来才好看嘛。”

陆炳的神情温柔了许多,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时他们同吃同宿,自家母亲是他的乳母,两人也亲如兄弟。

现在能再度亲切起来,也算是异乡人在这京中的温暖慰藉。

第二天一早,桂萼的折子就递了过来。

他连夜写了封弹劾王守仁的帖子,指责他勾结党人,与同僚举止过密,语气相当的不客气。

皇上睡眼惺忪的看完,又喝了两盏浓茶,愣是跟搜刮存货似的想起来了些从前的记忆。

怎么——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

张璁气死杨一清,桂萼熬死了王守仁。

这两货虽然都是自己少年时一手提拔上来的,但在某些方面是真鸡儿的祸害。

自己读过的历史里,且不说这杨一清是三朝老臣,就因为张璁惦记了他的位置,刻意用恶毒的言语相激,直接把老爷爷气的恶疾发作,撒手人寰。

桂萼的亲信过去两年去了两广当官,然后落了一屁股的烂摊子,到处都是起义暴乱,折腾的当地人不得安宁。

要不是王守仁过去做了两广巡抚,靠以少胜多的战役驱散了草寇,指不定后来还会出什么乱子。

可是因此桂萼脸上挂不住,哪里管这王大人汗马功劳,直接按下老人请辞养病的一封封折子,愣是让王大人因为重病在任上给熬死了。

当时的王守仁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索性不顾上头的命令,自行下了任想回乡下治病,却还是晚了一步,早亡于世。

现在自己把王大人医好了请回来,等于说是给朝中所有崇敬心学的士子们,把他们的偶像给迎入了京中啊。

难怪桂大人坐不住了。

当初是他坏话说尽,想法诋毁攻讦,现在怕是慌了神,连夜写了折子来怼王大人。

这可不是你说怼就怼的动的哟。

皇上一琢磨,索性嘱咐道:“备轿——朕也去尚书府里凑热闹去!”

第25章

陆炳一听说皇上又想出宫, 自觉地执刀跟在他的身后,只犹豫了一刻, 试探道:“如今王大人府上人多口杂, 陛下务必当心。”

“往后出去, 都叫我黄公子,若有些小官问名号, 就说我是你的远亲便好。”虞璁见他有意强调人多,好奇道:“人真的很多?”

这王守仁在历史中的后半生, 都在外乡颠沛流离,前头要逃避奸贼刘瑾派来的刺客,后头还得想法子镇压四处动乱,基本上没享过清福。

如果自己只是个历史迷, 穿过来第一件事可能就是先捅了张璁, 再废了桂萼。

两不知好歹的王八犊子,尽成天作践人家大忠臣大才子,活腻了吧?

这么做才大快人心, 才爽的一比。

可是作为当朝皇帝,他还真就不能这么做。

雇员再恶毒也是雇员,真把张孚敬赶走了, 这回收庄田的事儿就没负责人了,真转交给小跟班夏言或者随便谁, 恐怕还又得重新分配磨合工作许久。

要拆桥也得过完河再拆桥。

虞璁心里总记挂着老王同志,还特意嘱咐陆炳择个有流泉花鸟的大宅院,让老人家好好的修养调理。

陆大人点了点头, 慢慢道:“王大人性格宽和,也不方便逐客,时时都有宾客往来如云。”

虞璁见黄锦报备轿辇备好了,边走边道:“这《传习录》一出,全国多少人都心向往之,单是这朝廷里,怕是都有不少高官想拜作他的门生。”

陆炳本能的皱眉道:“陛下可担心他们结党营私?”

虞璁上了玉辇,任由陆炳在一旁骑马跟随,不紧不慢道:“不怕。”

他年少时读了明史多少卷,连带着把野史通史又翻找来,领略这历史长河里的漫漫岁月。

老人那时重病在身,猝然而终,临走前只留了一句话。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守仁能够折服一众朝廷命官,在于他对道学和心学的彻悟,和过人的人生理解。

他的府邸里门客如川流,恐怕都是争先恐后的想进一步的接触他,多听听老人家的讲学吧。

这种事放在现代,就跟知名大牛去哪个大学开了讲座一样。

别说站着听了,挤到门口都想踮着脚听一耳朵。

玉辇速度不紧不慢,皇上打量着身上圆领方巾的儒生常服,感觉自己像是即将登台唱戏的小生一般。

这古代的衣服再精致典雅,自己穿着也总觉得有种COSPLAY的迷之违和感。

路还很长,他索性掀开帘子,跟并肩行进的陆大人搭话道:“那鹤奴的底子,你查过没?”

陆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怔了下,如实道:“见到他的第二天,便查的清清楚楚了。”

“这鹤奴是个机灵性子,倒也有趣的很。”虞璁漫不经心道:“黄公公之前说他是个清白人家送进来的,自己又说其实是养子,是怎么一回事?”

他对这孩子的亲近,更多的算是渴求陪伴吧。

宫里太寂寞了。

往来的人很多,但都是他的下属。

在下属面前,他必须绷住气场和威严,保护自己的地位。

如今能聊天谈笑的,除了略有些沉闷的陆大人之外,多了这么个能卖萌能犯蠢的家伙,当真让人轻松许多。

“这虞鹤,”陆大人念到虞璁赐他的名字时,还有些许的不习惯:“原本是个弃婴。”

“他被京北袁家的下人捡了回去,是喂泔水剩食长大的。”

虞璁愣了下,皱眉道:“这也算养子?”

“这不是袁家有意讨好张孚敬,才唤了个小妾把他纳为养子,又仔细教养了一番。”陆炳说到这个的时候,语气略有些沉闷:“虞鹤从小看人眼色长大,动辄被毒打泄愤,连睡觉也无论冬夏,都在墙角门廊里凑合着过日子。”

“听离开袁家的下人说,他十二岁时偷偷看了二少爷的《论语》,被老爷命人倒吊着揍了一顿,后来还是死性不改,索性拿为数不多的月钱买书看。”

虞璁听到这,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之前还奇怪,这货怎么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能这么自然和自己聊天谈笑。

从小看眼色长大,在夹缝中艰难生存的孩子,往往笑的最没心没肺,看起来比谁都乐观阳光。

鹤奴恐怕是感受得到,自己渴望亲近和温情,才试探着越给越多,算是变相的一种讨好。

宫里宫外的人都尊自己为皇上,疏离有礼而不敢放肆,哪怕对话都不敢直视。

越是这样,虞璁越怀念当初读大学的时候,和舍友们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日子。

能有朋友陪伴,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这些,你以后都假装不知道。”他慢慢开口道:“既然他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过去那些,都不要再理会了。”

“臣遵旨。”

这头乾清殿里,虞鹤整理完了预约簿,哼着小曲给自己研了墨,正想临个字帖,忽然门外小太监传唤道:“张大人到——”

虞鹤眼神一变,脸色突然苍白了许多。

张孚敬跨步走了进来,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他半晌,慢条斯理道:“虞大人——日子过得不错啊。”

虞鹤原以为自己会被送来当任人鱼肉的男宠,没想到能被皇上厚待,过上今天这样的日子。

他也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再以官员的身份见到张璁。

“五品秘书使?这科举都不用考,也算是你给皇上插屁股的奖励了?”张孚敬根本不顾及其他太监还在场,玩味道:“怎么,床上功夫不错,把皇上伺候开心了?”

虞鹤脸色惨白的看着他,半晌没有吭声。

他知道自己的过去,张孚敬也知道。

“贱狗毕竟是贱狗,被赏了块骨头就以为能挣开绳子了?”张孚敬抬手捉住他的下巴,指甲掐的他皮肤上都落下红印来,冷漠开口道:“若皇上知道,你在袁府不是人人宠爱的公子哥儿,就是个吃潲水长大的下人,他会不会嫌你脏啊?”

虞鹤咬紧了牙,就是不开口回应任何一句话。

“小娼妓嘴巴还挺硬。”张璁松开了他,一脸厌恶的掏帕子擦净了手:“当真以为能摆脱我了?嗯?”

“这,”他转过身,示意远处新来的小太监走过来,勾勾手指道:“洪公公,以后皇上说了什么,见了谁,都一五一十的跟他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