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张尚书,此刻语气阴冷的毫无保留。

“老子有能力把你送进宫,也大可以随时弄死你。”

少年沉默的低下头,不作任何反馈。

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是黄锦从西殿过来了找他了。

“哟,张大人也在这儿呢?”黄公公觉察到气氛不太对,挑眉道:“老奴有圣旨相告,不如张大人回避一下?”

张璁听到这话,意味深长的盯了虞鹤一眼,才缓缓离开了。

等张孚敬离开了,黄公公两步走上前,才发现这小孩子在浑身发抖。

他握的指节泛白,像是在强行忍耐着什么。

“可是身体不适?”黄锦皱眉道。

“没有。”虞鹤低低道。

“皇上传了密旨来,吩咐你出宫一趟,”黄锦知道皇上平日待他亲厚有加,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在王尚书府外的酒楼里等你呢。门外备了轿辇,赶紧去吧。”

“好的。谢公公告知。”虞鹤不肯再抬头,仅低低行了一礼,便仓皇的离开了。

皇上的进出向来是严守保密的,所以哪怕虞鹤要出宫找他,也要一道从某处的密门离开,不惊动其他的任何人。

之所以皇上命他坐辇车离开,也是为了挡住脸面,不让宫里的大小太监瞥见什么。

虞鹤虽然心里装着事儿,可他在此刻也没空伤感,而是好奇皇上叫他出去干什么。

难道这宫外,还有什么事儿是自己也要顾及的么?

王守仁的府邸由于要靠近经部,选的是中北方向的院子。

这附近街头热闹的很,不仅有各处卖艺的,还有好几处酒楼,此刻都已是午时末了,还有不少人在楼中吃喝闲谈。

虞鹤头一回出宫,也是头一回穿着如此干净的新衣服在大街上闲逛。

他把所有的忐忑和陌生感都压在了心底,又露出往日笑眯眯的样子,循着之前黄公公交代的话,去了楼上雅座。

包厢中,虞璁正和陆炳一同着了常服嗑瓜子。

“哟呵,鹤奴忘换衣服啦?”虞璁一见他急急忙忙过来,身上还穿着官袍,噗的笑了一声,摆手道:“没换也没事儿,这有本书你先看着,还得等半柱香的时辰。”

虽然现在为了公务方便,自己给他取了个正儿八经的大名。

但是在古代,奴这个字就跟宝这个字似的,在小名里唤着亲切又可爱。

南朝宋武帝小名叫寄奴,东晋书法家王献之被唤作官奴,李白的闺女取名作明月奴,大概就跟现世的自己被姐姐唤作璁宝宝一样。

“诶?”虞鹤眨了眨眼,关好了包厢的门,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陛下。”

“怎么,这出了宫反而还拘谨起来了。”虞璁发觉他好像神情有点不对,却一时没有探问,而是把书递给了他:“这是王守仁大人从前写的《传习录》,你先看几章,听说等未时一到,这王府就开了门,咱到时候进去听王大人讲学去。”

王大人一到京城来,以徐阶为代表的一溜心学门人全蜂拥而至,不光新年时嘘寒问暖,礼物不断,平日里还经常有人拿着诗作文章,眼巴巴的求王大人指点一二。

这么多客人,哪怕执意挡着也是挡不住的。

王阳明知道皇上盼着他休养身体,也明白门人们的求学心切,索性规定了时间,每隔几日待吃饱睡足,养好精神下午讲一两个时辰的课,算是两全之法。

据说这消息一放出来,经部的大小官吏都被各路人催着要多多分担王大人的公务,让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

这经部的大官小吏一脸的无可奈何——王大人那是本部的尚书头头,哪儿轮得着他出力啊。

鹤奴虽然说确实喜欢读书,但他其实最近被皇上宠的内心一愣一愣的,惊涛骇浪都习惯性憋心里头,面上只露出轻松的笑意来。

但真没想到——皇上竟愿意拉自己来听讲学!

“赶紧先预习一下,”虞璁嗑着瓜子,完全没有半点自己也最好看看书的自觉:“王大人家的坐席千金难求,朕还要了最前排的位置。”

鹤奴眨巴了下眼睛,把之前张孚敬往他心里倒的那大半盆洗脚水先踢到一边去,跟乖学生似的一言不发开始看书,还看的嗖嗖快。

虞璁嗑瓜子喝茶想着事情,见鹤奴聚精会神的盯着书,翻个页跟升国旗似的动作猛地一撩爪子,啐了一口道:“你是看书呢还是玩书呢!”

陆炳在一旁忍不住笑出声,又下意识的轻咳了一声,佯装什么都没听见。

-2-

这王大人的府里上下奴才,都是陆炳亲手挑的。

哪怕不顾及如今陆大人的地位,见着这么熟的人,家奴们都会给他收拾最好的位子。

虽说如今好像连初春都没到,但难得大太阳艳阳天,他们索性把讲堂摆到庭院的葡萄架旁边,摆了大小桌椅,让王大人的太师椅搁在晒太阳的黄金位置上。

虞璁跟鹤奴他们先行从后门提前进场,一瞅这布局,倒还真是把王阳明跟盆栽似的小心翼翼伺候着。

——风大怕吹着,太阳好怕晒着,就巴不得他老人家茁壮成长,闲来多加餐饭吃嘛嘛香。

等虞璁他们坐定了,小厮和管家一合计,才开门迎客。

这礼物自然成天跟过年似的大包小包提来,有些没考上功名的少年郎都小心翼翼的送份礼物,巴不得蹭下王大人的才气。

王守仁如今做了经部的尚书,本身就地位显赫,再者他的著作思想深刻动人,让官宦们都争相传阅,巴不得多听听老人家的更深刻观点,所以如今才这么受欢迎。

皇上虽说现在也跟思想家似的,高知灼见不少,但毕竟跟传统儒学不怎么有关联,还是九五之尊,就算官员们有意讨教,也未必敢开这个口。

“话说,他们请了杨首辅明日与您驳论。”鹤奴下意识的看了眼越来越多的访客,凑到虞璁旁边压低声音道:“我给您排了下午未时三刻,可以多睡一会儿。”

“杨一清?”虞璁眨眼道:“倒还真是帮老狐狸。”

这时候都记得拍下杨大人的马屁,一群官油子。

第一批被放进来的,自然是朝廷里的大官,从赵璜到徐阶都是四品以上,但明显人数不多。

张孚敬和桂萼抱团结党,四处打压异己,那些担心影响官途的骑墙派哪怕心向往之,也不敢过来。

一伙儿人看见熟悉的身影,各自交换了下眼神,继续谈笑风生的坐在了旁侧的坐席那。

第二批被放进来的,便是四品至末品的杂官了。

管家只认熟了高官的脸,不敢得罪他们,但其他人这么多也记不住,索性按排队顺序来,先到者先得。

冬日阳光正好,茶点也简朴可口,虞璁窝在椅子上,竟有打瞌睡的冲动。

果然自己去哪儿听讲座都改不了这毛病。

鹤奴还捧着书抓紧时间补课,也懒得理旁侧官员不时投来的眼神了。

未时一刻一到,养好神儿的王守仁施施然走了出来,还颇为客气的同诸位鞠躬寒暄,再挥手示意静场,捧出自己从前的著作,开始不紧不慢的讲课。

他瞥见了坐在前头的皇上,只淡淡一笑,全表礼节。

虞璁略点了个头,继续慢悠悠的眯眼喝茶,倒还真听了一耳朵老爷子在讲什么。

……自己原本以为,这种老古董般的道学思想,会无味的很。

“入京一来,许多人与阳明探讨知行合一,其中的知到底是什么。”

老头说话不紧不慢,但却让人无法走神:“这知,在我看来,便是人的本性。”

“知了自己的本性,了解自己是怎样的人,才方可顿悟平日的言行,都缘由何故。”

“知己,再知世,再以行动践行,便是最本质的学问。”

是人的本性,导致了行为和结果的必然性。

只有探寻到自己内心的最真实需求和念想,才能让自己接纳整个世界的一切,以及这世界中的自己。

“正所谓心外无理,心外无物,心外无事。”

你所见到的事物,都只是你本心的倒影。如果能认清你最深层次的存在,就如同认清了这个世界。

——王老爷子当年在龙场格物致知,对着竹子枯坐了七天然后大病一场,突然顿悟这程朱理学也有不开窍的地方,索性自己依据儒学提出了‘心学’二字的概念。

虞璁听了老爷爷慢慢悠悠讲了一下午,心里也颇有感触。

你从哲学主义来看,这当然很唯心,也非常反科学。

因为老爷子说宇宙存于心间,这是全然‘物质依赖于意识’的论点。

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都背过政治书,也知道物质都是客观存在的,所以这就有点扯淡的意思了。

毕竟哪怕我挂掉了,宇宙该转还是转啊。

但如果换一个概念,从心理学来再咀嚼一遍王老爷子说了啥,那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这所谓的‘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其实跟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派如出一辙。

讲究的,那都是追溯最深层次的潜意识心理,用认识真实自我的方式,来再次认识这个世界。

弗洛伊德老爷子那就说过,人的行为是会被潜意识影响甚至支配的。

你潜意识里缺爱又没有安全感,那谈恋爱的时候就会出现情感回避行为,以至于伤害到自己的恋人。

但是缺爱又是从何而来呢?

那就得继续往内心深处追溯,去寻找幼年时期和父母有关或无关的情感体验问题。

王老爷子的追溯本心,和弗洛伊德的潜意识分析,听起来都玄之又玄,其实也都很好理解。

——你对整个世界的认知,和你自己的行为,全都是潜意识的倒影。

如果你能琢磨透自己,再推导着琢磨透人心,那基本上就所向披靡了。

王老爷子讲到兴起之处,不仅引经据典,还吟两首自己作的诗,听得在场所有人都津津有味,寂静却又欣喜。

“昨朝阴雾埋元日,向晓寒云迸雨声。莫道人为无感召,从来天意亦分明!”

等讲学结束了,管家忙不迭从旁侧走来,先扶老人家回书房歇会儿,再飞快走到陆炳他们面前,引他们先行从别处离场。

虞璁随手摇了摇走在旁边的鹤奴,见他眼神有些飘忽,心知这小崽子被王老先生给绕晕了,一看就是新来的插班生跟不上精英班进度。

“刚才王老先生论道,你听进去了么?”

鹤奴被他摇的乱晃,捏紧书扶好帽子默默道:“好多没听懂。”

“下次还来么?”虞璁笑眯眯道。

“来!”鹤奴忙点了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若是宫里忙的没空,我找徐大人借笔记去!”

“嗯?”虞璁愣了下,笑道:“为什么找徐大人?”

“前日听国子监的编修们说,徐大人向来宽和仁厚,肯定不会凶我。”鹤奴想了想又道:“他有时候来预约会见的时候,还给我带桔子吃。”

……你就这么好收买的嘛。

-3-

待回了宫里,等的不知道踱了几圈的黄公公凑过来见皇上安然无恙,方才大松了一口气,乐颠颠的跑去端茶倒水了。

现在经部一开,又有几个得力的干将帮忙分担工作,自己终于也有不少清闲的时间。

近日恢复了政务,鹤奴一开始虽然生疏,现在也能熟练的帮忙研墨铺纸分类文件,忙前忙后跟小蜜蜂似的,机灵还是一如既往的机灵。

陆炳依旧不声不响的守在角落,就跟镇殿铜兽似的,谁敢造次估计嗖地就扑过去了。

皇上接了莲子茶抿了一口,赞许了黄公公几句,又瞥向开始忙活着缝娃娃的鹤奴,忽然想起之前的事情。

鹤奴听说了后宫设立育婴殿的事儿,便想缝几个布老虎布兔子过去,他知道小孩儿爱咬东西磨牙床,还特意把布料洗了又晒,做的针脚也相当细密。

陆炳见皇上盯了鹤奴许久,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只起身去端了盘点心来,相当自觉地坐到了另一侧。

“你在王大人府里还没吃饱呢?”虞璁见他又来投喂,揉了揉肚子笑道:“我可吃不动了。”

陆炳心里一凉,只默默起身,想把那盘点心再端回去。

“哎你别急啊。”虞璁哭笑不得道:“你是不是就想坐着和我说说话?”

陆炳愣了下,思索了片刻,点了点头。

“坐嘛坐嘛,你看鹤奴那小蹄子蹭过来的时候都没羞没臊的,我跟你这么多年交情了,还想那么多干嘛。”虞璁虽然口头说吃饱了,可手里没闲着,又开始剥起蜜心桔来:“鹤奴呀,我今儿看你出宫的时候,怎么不大对劲呢。”

鹤奴猛地抬起头来,差点把针扎进指缝里,他眯眼一笑,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皇上说的哪里话,怕是多想了。”

“是嘛,”虞璁捻了瓣桔子,随手塞到一旁陆大人的嘴里:“你下巴上那两弯指甲印,是哪个小妖精挠的啊?”

鹤奴愣了半天,索性一扔布老虎,任由它在地上滚了个儿,闷闷道:“不是小妖精。”

“张孚敬那老混蛋,他欺负我。”

陆炳本来非常乖巧的坐在旁边,哪想到皇上冷不丁塞瓣桔子过来,只非常僵硬的张口接了,一边咀嚼一边思考这算哪回事儿啊。

“哟呵,怎么欺负你来着?”虞璁挑眉一笑,自己吃了一瓣桔子,又存心想逗逗这陆木头,索性把剩下半个桔子全塞了过去。

陆炳见半个桔子全喂了过来,心里斗争了半天,却还是相当老实的张嘴接住,一声不响的全吃了——完事儿再悄悄掩袖把核儿吐出来。

鹤奴低头拨着针线,慢慢道:“张孚敬老混蛋说了,叫我老老实实的给东殿新来的洪公公递话,继续替他盯着您。”

“不然呢?”

鹤奴的指节又开始攥的发白,却还是低声道:“不然老混蛋就跟您来告状,说我有多脏。”

他的声音温软清澈,让人无端的想起王守仁庭院里流过的那泓泉水。

虞璁噗嗤一笑,抬手又捏了个桔子。

陆炳生怕他直接把一整个全塞过来,头一次主动接了桔子,沉声道:“臣来剥。”

皇上扭头瞥了他一眼,随手把桔子给了他,又习惯性的瘫在人性靠枕陆阿彷身上,优哉游哉道:“虞大人听完这番指令,心里怎么想的啊。”

鹤奴想了想,又爬过去把布老虎捡了回来,低着头开始缝眼睛:“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从了他不如从你。”

再说了,真要从了他,日后也没好日子过,还落得里外不是人。

他从小在污浊中长大,怎么可能不会权衡利弊。

“啧,虞大人就不怕那老混蛋来找我,说你有多脏?”虞璁扭头张嘴,陆炳愣了半天,动作非常生疏的喂了一瓣桔子过去。

鹤奴屏气沉默了许久,手头的动作倒是一刻不停:“再脏也没他脏。”

“再说了,我比他白净的多。”

当初觉着这小崽子机灵,还真没看错人。

虞璁慢条斯理的嚼完桔子,想了想道:“往后私底下,我准你喊我一声哥。”

鹤奴抬头望了他一眼,忽然就笑了起来。

虞璁看着他,心里清楚这笑里藏了多少的情绪。他无心再去品味他的悲喜,只又扭过头去,张口想再来瓣桔子。

陆炳想了想,把半个桔子都塞了过去。

皇上猝不及防的被塞了一嘴的桔子,人都懵了:“???”

当天夜里,那洪公公就被遣去了鹤园里,日夜操劳的扫鸟屎去了。

虞璁心里清楚,这小太监们都是随波浮萍,不过是这些大臣们斗来斗去的牺牲品。

但该惩罚,也得惩罚那么一指甲盖,权当做为皇宫园林事业发光发热了。

虽然第二天下午要会见第一辩手杨一清先生,但是这一天刚好撞了知声堂的剪彩项目,一大早还得赶紧换装洗漱吃饭出门,带着自己两基友出门凑热闹去。

赵璜原本就颇有些紧张,见围栏外围满了老百姓,见着虞璁时还是如临大敌道:“黄——黄公子!”

“淡定。”虞璁看了眼中厅和大殿里头充足的天然采光,又看了眼外头的老百姓们,想了想道:“放两串爆竹凑个热闹吧。”

出于公民素质培训的必要,他还特地嘱咐用软绳围出排队的位置,让侍卫看顾着秩序。

大概是前期宣传太充分了,以至于连吸鼻涕的小孩都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

老百姓还真就揣着袖子吸着鼻涕,一个挨着一个的站过去。

不过一眼扫去,确实能看见不同阶层的人都混在其中,上有公子哥下有小乞丐,不外乎是图个新鲜。

里头的座位都干净宽敞,足够容纳当时规划的那么多人。

负责计数放人的小吏也早已培训好,一副准备充分跃跃欲试的神情。

冬天太冷,虞璁双手揣狗皮筒子里,顺便扭头给了个眼神,陆炳非常自觉的举起双手,帮皇上捂住耳朵。

赵璜亲自引了火,过去点燃了爆竹。

“噼噼啪啪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