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王们有兵有势,宰杀那些宗亲的积货易如反掌。

这件事起码要三五年才能平息,而当朝玉牒也将全部清算。

宗人府的新官吏都是杨首辅和吏部的人精挑细选过的,自然会在某些时候锁紧限制,一寸寸的压缩宗室名单。

那些祖上六七代才能追溯到某个藩王庶子的普通旁系,定然是落不了玉牒的。

不得罪大势力,又将小势力一键收割,虞璁能想到这些,也是那晚陆炳几句提醒才顿悟的。

他想过汉代的推恩令,但推恩令只适合王朝的初期,明中期万人皇族再这么难,见效太慢。

——因为在历史上的一百多年以后,这大明朝就会倒在鞑子们的马蹄下,天子守国门也无可奈何。

等那些藩王们都跟和珅严嵩似的搜刮囤积完,就成了个活动的银行,还不用付任何的利息。

他虞璁迟早有法子让他们把国财都吐出来。

陆炳端着雪花酪走了回来,见小皇帝窝在被窝里,只露了个脑袋,还在闷头想事情。

在他开始担忧藩王之祸后,几乎每天都会露出这样沉默又不安的神情。

锦衣卫大人坐在了他的旁边,想了想道:“豹房前段日子,诞了只雪豹崽子。”

虞璁从沉思中反应了过来:“诶?”

他接过了那碗雪花酪,边吃边听陆大人徐徐道来。

这前任皇帝朱厚照爱开动物园,把长颈鹿隼鹰之类的动物全都收进了紫禁城,还养了不少大型猛兽。

虽说这豹房原先是供贵族玩赏取乐的,如今被皇上一整改扩建,从规模到收集的种类都多了不少。

后来朱厚照挂掉,兴献王世子即位,把无祸害的动物都放归山林,只有老虎豹子这样的烈兽还留在宫中。

老太监们想了半天,不敢把这样的东西放出去祸害人,一拍脑袋就想了个法子——饿死他们。

普通的老虎豹子自然挨不过断食的残酷,一只只哀嚎着接连倒下。

唯独两只雪豹安然无恙,甚至还吃圆了不少。

原因无他——当朝皇帝朱厚熜是道教信徒,而且在早期就表现出相当浓厚的修仙兴趣。

这白鹤白鹿,还有雪狐雪豹,那从古至今都是祥瑞之物,谁不敢小心伺候着。

雪豹这种东西不仅模样好看,身子还金贵的很,动辄生病不起。从前西域那边贡来三对,如今也只剩下这一对了。

虞璁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愣了半天——合着朕宫里养了这么久的大白猫,还从来没去撸过?!

陆炳一看皇上又开始两眼泛光,心里就松了口气:“这幼崽如猫儿一般,如今已经能吃些碎肉了。皇上若是喜欢,可以抱来玩赏——回头派个懂行的婢子跟着照顾饲养,也可以养的健健康康的。”

“真的吗?多大一只?小毛团儿一样?”虞璁眨眼间就把雪花酪吃完,抹嘴道:“它被抱走的话,两只大豹子会暴躁的吧。”

“那只母豹又像是偷吃了鸟儿,最近动辄呕吐,已经趴下了。”陆炳微笑道:“小豹子如今在被专人饲养,你若是想看一看,可以擦干净了抱来。”

当皇帝还是有好处的啊!

可以撸大猫!

虞璁点了点头,又凑过去吧唧亲了一口。

-2-

第二天待早膳用完,小豹子便被宫女小心的抱了过来。

它如今才两个月大,已经有两三斤重了。

皇上跟抱孩子似的,极为小心的接过那还在打盹的小豹子,忍不住喜笑颜开:“它好丑啊。”

一丁点大的小雪豹,还完全没有冰雪精灵那样令人震慑的美感。

小家伙的绒毛还是浅玫瑰紫色,身上的黑色环斑轮廓模糊。

大概是感觉被换了个怀抱,小家伙缓缓睁开了眼,疑惑的叫了一声。

“诶这个声音,怎么跟小猪一样。”虞璁相当惊喜的挠了挠它软乎乎的下巴,眯眼笑道:“看起来好蠢啊哈哈哈。”

陆炳安静的站在身侧,见他终于又露出了笑颜,心里也安然了许多。

“哎阿彷,”他回过头去,示意他也摸一摸这又昏沉睡去的小家伙:“就叫它佩奇吧。”

“是男孩子吗?”

陆炳伸过手去,也摸了摸那柔软的小耳朵,噙了笑意道:“嗯。”

虽然说后宫里的小崽子们还在努力练习走路说话,虞璁政务再忙每次沐休的时候也会去看看抱抱他们,但这雪豹毕竟不用教养,直接搂怀里跟揣个暖手宝似的。

大概是皇上对这毛乎乎的小东西太过喜欢,以至于开会的时候都把它搂在怀里。

一众大臣抱着资料卷宗走近乾钧堂的时候,瞥见皇上怀里呼呼大睡的黑毛团,都不由得沉默了几秒钟。

佩奇像极了他的爸爸,平日里能吃能睡,但是跟有洁癖似的不会到处尿尿。

虞璁一见小家伙在乾清殿里跟熊猫一样滚来滚去到处乱爬,就吩咐宫女们弄个浅盆铺满砂子,把它从前的排泄物埋进去。

这小崽子竟真的跟猫儿似的闻着味过去,从此养成了在乾清宫角落里埋猫砂的好习惯。

哎,真没想到啊,朕在这大明朝还有当铲屎官的机会。

陆大人原本看着皇上喜笑颜开的样子还颇为欣慰,没想到从那天起,皇上开始没事就搂着佩奇睡觉。

——从前被搂着当暖炉的可是他陆阿彷啊。

陆大人有时半夜睡醒了,一抬眼睛就能看见一人一豹睡的香沉,一时心里百感交集。

这是失宠了啊。

又是一个略有些燥热的夜晚。

陆大人睡醒了起来,一睁眼就瞥见小豹子的尾巴压在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叹了口气,抬手把它的尾巴放好,动作轻巧的离开了床榻,披上袍子走了出去。

他原本是睡的略有些热,想出门透透气,一走下台阶,竟然看见鹤奴坐在那儿。

“嗯?”他抬眉道:“你怎么在这里?”

鹤奴披散着长发,也披着寝衣,想来是睡不着。

月光下,他的眼眸如墨玉般温润,脸上依旧是笑意浅浅,只捧着脸慢慢道:“我想我爹娘了。”

你不是孤儿吗……

“我不知道我爹娘是谁,”鹤奴没有管陆炳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只自说自话道:“但是我看见别人都有,我就也很想有。”

“大概,就是这世上没个沾亲带故的牵挂吧。”

他坐在皇帝的寝宫外,大概也是想离自己心中的家人近一点。

毕竟那天,皇上让他喊一声哥。

清凉夜色如水,陆炳闻着草木的沁人淡香,慢慢道:“我其实,一直很不明白一点。”

鹤奴瞥向他,眨眨眼道:“嗯?”

“你好像一直在笑。”陆炳跟他已相识数月,如今也算是朋友了:“我原先疑心,你为什么见着皇上没几天就亲切的跟至交一样,后来发现这是你在府邸里自小察言观色学会的,也不足为奇了。”

皇上喜欢被亲近的感觉,他就刻意放肆,好让皇上能对他好一点。

“可是,我这几个月里,无论是宫里内外发生什么,都见你面带笑意。”

这种笑容不轻浮粗浅,反而跟画中的送财童子一般,让人心里多了几分亲切。

但就跟面具似的,好像永远都摘不下来了。

“你想知道么?”鹤奴捧着脸看向远处的紫阙朱阁,慢悠悠道:“说起来挺惨的,但是你别心疼我。”

“我现在日子过得很好,用不着谁心疼。”

陆炳略紧了紧袍子,只低低嗯了一声。

“从前袁府里腌臜事情太多,人人都心怀鬼胎。那些小妾们少爷们受了委屈,就来折磨我们这些下人。”鹤奴不紧不慢的讲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拿鞭子吊起来毒打那都是家常便饭,偶尔鞭子上还带着刺,一钩就能掀掉一层皮。”

“可是,这袁府上下都巴望着老爷高升,成天都在烧香拜佛求个荣华富贵,”鹤奴垂下眸子,瞥了眼自己袖子上繁复细致的刺绣,淡淡道:“越是如此,越不让人哭。”

“若是哭了,便丧气了。”

他的声音依旧清澈干净,哪怕说起这些尘封的往事,都有种残忍的娓娓道来之感。

陆炳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半晌没有说话。

见陆大人毫无反应,鹤奴索性把这些都讲完,也算让心里爽快些。

“若脸上不喜气洋洋的,更要加倍罚,甚至断食断水,让下人难受到哭不出来为止——他们管这个叫立规矩。”鹤奴也觉得有些冷,把寝衣捂紧了些。

“我也不知道老爷爷把我抱去袁府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但我这被立了几道规矩以后,被打了还跟拜年似的咬着牙笑容满面,也算学了个十成十。”

他搓了搓手,慢慢道:“也得亏最后遇到的是皇上。”

陆炳想了半天,索性如虞璁从前那般,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这些东西,你都不要跟皇上讲。”

“我知道,他知道关于我的所有事情,可这个,你不要跟他讲。”

“我怕他心疼。”

-3-

又到了一拍脑袋决定去巡查云禄集的日子。

虞璁这回没有提前跟赵大人报备一声,而是吩咐陆虞二人再弄身新衣服,三个人穿着花衣裳去逛街。

虽然陆大人比较不情愿穿那些花团锦簇的衣服,但一瞅着皇上眼巴巴的看着自己,一百个不愿意那都得愿意。

临行前虞璁把小豹子佩奇亲了又抱,有种跟亲儿子分别时一万个不舍的感觉。

小家伙被口水糊的一脸嫌弃,但是爪子都没长多长,只很不满的在空中甩着尾巴表示抗议。

于是三个人穿了花衣服,又备好了车马,再度往京郊去。

路上皇上闲得无聊,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鹤奴,你是不是没字来着?”

“啊?”鹤奴想了想道:“好像有人想跟我结交,也问过我字什么。”

“要不我赐你一个?”虞璁笑道:“你说你要是字美人,别人一喊你,不就成虞美人了。”

鹤奴想了想,正经道:“我是挺好看的——之前在宫城里到处转了一圈,还真没瞅见比我水灵的。”

虞璁笑的想抽他脑瓜儿:“真是个倒霉孩子。”

陆炳听着马车里说说笑笑,忽然有种又被冷落的感觉:“对了,王大人托我跟您带个话,说是想再跟您一起去钓个鱼。”

看来严世藩是捞鱼苦手啊,没办法让老头子开心开心。

虞璁想了想道:“这王大人家的府邸池子哪儿有那么多鱼,我去了也没啥能钓的。”

陆炳终于找着个能聊的话题,平日的高冷范儿也顾不上架着了:“我当时购置宅邸的时候,给那湖里引得是京渠的活水,鱼自然也不是我放进去的。”

“啊?”虞璁眨眨眼道:“那我之前钓的那些,都是野鲫鱼?”

“还有条桂花鱼,就是那天晚上炖的那条,”鹤奴点头道:“可香了。”

虞璁一摸下巴,突然有种欧皇降临的感觉。

难道我真是天龙下凡?

“你这样——明儿下午约王大人去太液池旁边钓鱼,我再试试看!”

陆炳沉默了几秒钟,心想皇上永远是皇上啊。

前朝皇帝那么能折腾,都没想过在宫城里钓鱼看看……

三人出了北城门,还没等走近云禄集的大门,就听见了里头的阵阵喧嚣。

由于赵璜跟徐阶之前合计颇久,又有皇帝友情提供的‘功能分区’这个概念,如今这儿还真的井然有序、红红火火。

最中心分为四块,分别卖绣品织品、蔬果肉畜、杂货玩物、大件儿东西。

旁边四个角落也是对应的商业区域,可以买到零嘴儿小吃花瓶绸缎等各式各类的东西。

因为这云禄集设计在了京郊,京畿的农民就更方便把货物都拖过来大批量的售卖,那些平时摆地摊儿或者无缘开店的小贩,如今都嗅到了钱味儿,开始陆续的在这儿卖东西。

这里地方宽敞,头三个月还不收任何租金,伴随着知声堂的鼓吹宣讲,动心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平门小姐也纷纷绣了织品,交由那走街串巷的老太太代卖,算是挣个拆子钱。

虞璁还特意嘱咐过,这儿虽然不能动刀子见血,但秩序一定要维护好,起码不能有那些个卖身葬父又花式行骗的货色流窜。

赵璜听着皇上一样样的嘱咐,还真是心里暗暗惊讶了一番。

皇上对市井生活如此了解,想来平时没少偷偷出宫啊。

他们两人陪着皇上视察兼逛街转完两圈,乱七八糟的买了一堆,又提着东西去一旁的巧月楼里吃了顿炖肘子,正准备摆驾回宫,虞璁突然眼尖儿的看见了一个招牌。

大顺斋!

这大顺斋不应该在崇祯年间才有的么,兴许本来就无从考究,任人编故事罢了。

鹤奴一见皇上又精神了,心知绝对是看见糕点铺子了。

最终一版的图纸定下来的时候,这云禄集已被设计的跟万达一样了,能吃能玩能逛街能看戏,文娱一体化还能低租金建一溜铺子小店。

世人都知道稻香村,有几个清楚大顺斋的妙处的?

糖火烧扒肉条,糖卷果核桃派。

烧牛尾果酱卷,它似蜜枣泥酥。

甜的咸的肉的素的全都有,还有刚出炉的热乎吃食!

虞璁一冲过去,就看见满目的南北派糕点都摆的整整齐齐,心花怒放的道:“买!”

陆大人默默掏了银子出来,等着这位爷把东西都搜刮一遍了再付款。

鹤奴眼瞅着皇上又开始打包各种糕点果子了,悄咪咪匀了件沉手的一对花瓶小人,扭头看向陆炳:“我真提不动了。”

陆炳心里叹了口气,帮他接过了那件摆设,任由自己两手都塞得满满当当。

于此同一时间,全国各地开启了第一轮寻仙考。

这名号和推辞还是皇上一拍脑袋想出来的。

你跟古代人解释什么是自主招生太麻烦,还不如从神佛那找幌子,就说是寻找天赋灵童,或者有仙根之人,本质上还是国子监和工学院的自主招生考试。

所有传达试题和收卷子的大使都有皇家的御印文件,四处传播这个寻仙考的来龙去脉,还带着宫里准备好的密封箱,确保带回去的试卷不会因为雨水碰撞而出什么问题。

皇上生怕卷子被谁半路截去,还特意下令,见此箱如面圣,大使有权让衙门派人保护自己。

这卷子分文理两科,一科是双杨亲自出卷,王守仁作压轴题题目。

一科是赵尚书出卷,皇上出了个压轴题。

其实出卷子这事儿大臣们真没敢麻烦皇上,是皇上自己凑过来的。

因为有天虞璁发呆的时候,突然想起来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

——如果地图是用颜色来标记相邻行政区域,那么至少需要几个颜色?为什么?

在现代的世界里,一共有三大数学难题。

费马难题、哥德巴赫猜想,以及四色定理。

而且四色定理本身虽然绝大部分人都已经笃信不疑,还有无数的数学爱好者在用计算机等各种方式推导证明,因为目前没有人能够彻底的证明这一定律,只是电脑用庞大的验证量在侧面证明这是正确的而已。

他第一要求考生能写出自己的答案,第二要他们解释这是为什么。

四色定理看起来只是个涂色问题,但它真实考核的,是人们对二维平面以及数理逻辑的能力掌握。

虽然赵璜拿到这个题目以后,一度思考人生很久,还悄悄问皇上答案未成,但是仍有参与出题的人对这个表示质疑。

皇上面对他们的质疑,只微微一笑,问:“那你们觉得,最少需要几种颜色呢?”

然后他们就非常顺利的吵起来了。

第二天是休沐,皇上大概是昨晚睡得早,今儿一早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