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早膳用完,黄公公小心的凑了过来,说是桂萼求见。

不会又要怼王大人吧?

虞璁皱眉看向黄公公,一边喂小豹子牛肉干一边兴趣缺缺道:“他过来做什么?”

由于皇上就是捏着牛肉干不松手,小豹子又没大力气,索性伸舌头一通舔,弄得他半手都湿乎乎的。

“桂大人说,想奏农税之事。”

“哦?”虞璁想了想,还是点头道:“放他进来吧。”

君臣二人略有些生疏的过了一遍礼节,又客气的互相寒暄了几句,桂萼见可以开始正题了,清了清嗓子道:“臣有一议,名为一条鞭法。”

“嗯?”皇上眨了眨眼睛,差点被小豹子啃到手指头。

他松开了佩奇和牛肉干,任由小家伙叼着肉躲到角落去玩,再度看向桂萼道:“你刚才说,这个叫什么来着?”

“一条鞭法。”桂萼作揖道:“意在张均平赋和清丈土地。”

等等……原来桂萼才是一条鞭法的创始人吗?

那老张同志后来做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样啊。”虞璁想了半天道:“你带了文章过来是么?给朕瞧一眼。”

最近几百年里,徭役赋税已经改过了两次,分别是均傜法和十段册法。

但是这两种法子都各有弊病,总之不太科学。

虞璁之前并不关心古代赋税方面的问题,虽然知道要改,但也暂时没想好该怎么办。

谁想到桂萼竟然站出来帮他解决这麻烦了。

如今张桂二人开始相互猜忌,只明面上依旧一团和气。

桂萼大概是不甘心身居闲位,来皇上这儿建言献策,想搏一把。

所谓徭役,便是强迫平民为国家无偿服力役 、杂役、军役种种。

这样一来,农民们不仅要为国家劳动,还要把自己一年的收成上缴为赋税,可以说负担颇重。

而桂萼建议的是,将过去的里甲界限改成以州县为基本单位,将徭役更多的摊在银两和田产中,减少劳力付出,也就是等于把徭役赋税尽量一体化,同时改革政治计量单位。

这样一来,减少了税目,简化了赋役的征收方法,就可以减轻农民和衙门的双重负担。

虞璁仔细的看完桂萼的奏折,忽然觉得这个热衷党争和内斗的老家伙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这样一来,就等于是物税和役制在向货币税过渡,户丁税也在向土地税过渡。

而且国库由于得到了更多的役银,来年会有更多的资本发展其他产业和学院。

“桂大人之前,是被朕调去内阁了是吧?”虞璁头都不抬的看着奏折,又从头再看一遍,心里反复的咀嚼思索。

“是的,陛下。”

“这样吧。”虞璁大致懂了其中的用意,抬头道:“朕封你为经部左侍郎,但官抬一品,同样有尚书之誉。如何?”

之前桂萼的力量被他着手削弱,以至于如今跟张璁心怀不满,也没有办法。

但是现在重新给他尚书级别的待遇和重视,恐怕朝堂中又会不一样。

严嵩也好桂萼也好,这政堂里还就是得留着两兽相争,搅活一池子的水。

如果朝廷上下都太平无事,那他们所有人都会集结合力,来怼自己这个皇帝了。

——把矛盾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是政治智慧之一。

“谢——谢陛下!”桂萼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得到重用,忙不迭跪下行礼。

虞璁拿着他的奏折,指节不紧不慢的敲着桌子。

“但是,在经部中,有一条红线,你是碰不得的。”

有些话,说明了也无所谓,免得又生是非。

“王守仁,不是你可以非议的人。”

因为你不配。

第33章

从正月的假期过后, 虞璁就有个意外的发现。

好多官员的脸上都喜气洋洋的,明显不是一般的有干劲。

虽然这跟朝廷额外发了笔奖金有关系, 但绝对还有其他的原因。

皇上琢磨来琢磨去, 很快想到了问题在哪里。

王守仁来了啊。

这王老头虽然还是老学究的做派, 平日不收礼不营私,但是没事儿就广开门庭讲学, 在能控制秩序的情况下也允许庶人进来听道。

正因如此,他就像一颗定心丸一般, 在无声的安抚着朝廷里各类信仰心学的官员。

而且由于他做了经部尚书的关系,近几个月来对经部的反对之声也越来越小。

如果是现代的话,徐阶大概抢着想当王老师班里的班长了吧。

虞璁虽然被王大人一圈弯弯绕绕的讲的有点迷,但偶尔有空也会带着鹤奴去听听顺便吃个茶。

鹤奴平日私下里嬉笑玩闹没个正形, 一到王大人府里就乖得跟见着自家爷爷似的。

这大概就是知识的力量吧。

后来发现皇上也隔三差五过来的官员越来越多, 君臣的关系莫名的就好了不少。

大部分人都是看破不说破,仿佛在和皇上一起保守着同样的秘密。

当然谁也没胆子说出去——万一就掉了脑袋呢。

那天从云禄集回来之后,陆大人去了趟王大人府里, 说了皇上请他钓鱼的事情。

这不赶得早不如赶得巧!

王守仁一拍巴掌,还给陆大人多塞了包点心,第二天一吃完午饭就笑呵呵的去了。

这头虞璁巴不得有王尚书来陪自己摸鱼, 也正好能喘口气,不被那些朝臣们用各种事情烦死。

黄公公唤宫人备好了鱼竿鱼饵, 鱼饵里还特意剁了虾茸,生怕哪里照顾的不周到。

两人在太液池旁边绕着走了一会儿,挑了个又能看见宫阙楼台, 又树荫舒展的地方,就差请个弹琵琶的在旁边唱小曲儿了。

等皇上一落脚,鱼竿甩进水里,还没等聊完六部里谁又娶了个小娘子,杆儿就又动了。

这回有黄公公在,哪里敢让皇上被溅的一脸水,直接就手脚麻利的帮忙捞鱼了。

一钓上来,竟然是一背鳍上串着三根红线的鲤鱼。

黄公公在看清那三根红线的时候愣了半天,颤巍巍的把鲤鱼给捧了出来,拿给皇上看。

虞璁瞅了一眼,笑道:“谁这么闲得慌,还在这鲤鱼的背上栓了根绳子?”

“皇上!可不得了!”王守仁一见着那鱼,连自个儿的鱼竿都管不上了,直接两三步就走到黄公公身边,喜笑颜开道:“这鱼,是从天津游过来的,朝觐天子的!”

黄公公也是头一次听见传说中的祥瑞之物,忙唤宫人搬个官窑彩陶大缸来,又舀了清澈的湖水,把这鱼老爷给小心翼翼的放了进去。

皇上见他们两一惊一乍的,好奇道:“红线总不是人串上去的,能有什么讲究?”

“皇上,您可有所不知,这天津过年的时候有个讲究,就是放生。”

这鱼儿啊,在腊八那天放生的时候,背鳍上要串一根红线,就当是个纪念了。

如果第二年这鱼儿又能被人钓上来,就已经吉祥的代表了。

坊间有人相传见过身上三根红线的鲤鱼,可真能钓上来的,恐怕没有几个。

虞璁听了半天,又瞥了眼缸里带着三根线悠悠游动的鲤鱼,忽然想了起来——这不是冯骥才《俗世奇人》里讲过的风俗吗,还真有这么一回事?

——难道自己还真的是所谓的,天命所归?

王守仁向来喜欢钓鱼又钓不着鱼,此刻能见着这么一新鲜事,也开心的跟个老小孩似的。

君臣几人闲聊几句,又坐回去钓鱼。

鹤奴知道皇上闲不住,就跟小厨房里多叮嘱了几句,把下午茶老远的提了过来。

糕点牛乳还有昨儿在大顺斋买的点心,切的摆的都精致好看。

王守仁从前见着皇上的时候还有些拘谨,如今熟了也亲近了许多,天南地北的聊了下去。

大概是老臣老朽这样的自称太绕耳朵,虞璁索性让他都以你我相称,不必拘谨于死理。

不过这称呼一时难改,毕竟说习惯了。

这宫里知道皇上想钓鱼,还特意备了舒服的躺椅。

虞璁那边的鱼篓没一会儿就满满当当,让他甚至怀疑佩奇喜欢自己是不是因为对食物的兴趣。

难道就因为我上辈子姓里带了个虞?

随着阳光角度的偏移,方才的树荫渐渐转换了方向。

两个人都懒得动弹,索性聊着天晒会儿太阳。

这晒着晒着,皇上就慢悠悠的睡了过去。

他梦见现世的父母朋友,梦见了繁华的街道和摩天大楼。

他梦见自己在大学城里找着从前最喜欢的那家火锅店,手里还牵着陆炳。

直到淋漓的雨声传来,小毯子被缓缓的盖上,他才朦胧的睁眼,发现自己刚才窝着睡着了。

如今已是春天,小雨来得快去的也快,清润如酥。

王守仁身边的鱼篓还是空的,老头儿正披了个蓑衣帽子,还在出神的望着太液池的湖面。

虞璁看了眼在给自己撑伞的鹤奴,吩咐其他宫人也不必淋雨,都撑着伞别淋着了。

他凑近看了眼两人的鱼篓,忽然开口问道:“王大人在想什么呢?”

肯定又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之类的遐思。

王守仁半晌没说话,只慢慢的从记忆中抽离,才复开口如实道:“想我爹我爷爷了。”

春雨下得淅淅沥沥,遥远的湖面上泛起了云雾,像是模糊了光影一般。

湖水特有的清润气味和柳枝的草木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心里很宁静。

虞璁一时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安静了下来,听他继续说。

“我爹那年考了状元之后,便盼着我也求取功名,好一起光宗门楣。”

“从前他叱责我不务正业,我便中了举人,二十二岁时去考了进士,连着两次都没有中过。”

皇帝愣了下,心想王大人文采不差,这考不中,有部分都得怪他有个状元的爹吧。

杨廷和也好,王华也好,这当爹的如果混的太好,儿子哪怕文藻华丽,那都容易被考官避讳,让他们无法高中状元,或者直接落第。

明朝官场里忌讳太多,连杨首辅的儿子杨慎当年也被诟病,很多人私下议论他高中是因为李东阳漏题。

——就杨慎这样的聪明人物,哪里需要靠作弊来博取功名!

“李东阳当时还笑着跟我说,这次不中,下次也一定会中,不如做个状元赋看看。”王守仁一回忆年轻的时候,眼睛里也渐渐地泛起光芒来:“后来我还没有入朝为官的时候,见父亲天天上朝,就写了篇《帝国平安策》,望他带给皇上。”

虞璁听到这里,心里一动:“那论策可还在?”

“什么论策,”王守仁苦笑道:“那时候年轻气盛,写的都是些老掉牙的论调。”

“我父亲却没有讥笑,而是认真看过之后,再跟我讲哪里不对。”他回忆着慢慢道:“父亲说:“想要建功立业,要有政治智慧,也要有政治平台。”

这不考取功名就想为国家效力,是不可通的。

虞璁静静地听老人讲了许久,忽然开口道:“我也想我的家人了。”

“是啊。可如今已再也见不到他了。”王守仁垂眸道:“若慈父再等几年,如今见我复出入宫廷,恐怕也会含笑欣慰吧。”

“如今,我也老眼昏花了。”

毕竟岁月,无可回首。

正在感慨伤怀之际,王大人的鱼竿忽然猛地沉了下来。

这一回王守仁手忙脚乱的站了起来,忙不迭的往回拽:“鱼!终于有鱼上钩了!”

黄公公忙凑过去帮忙,一边拽线一边感慨道:“好沉啊!老奴看是条大鱼!”

“嚯!可盼着了!”虞璁笑道:“王大人可要请我喝一杯啊!”

“自然自然!”

等好几人连拽带捞的把那东西弄上来,竟齐齐傻了眼。

这钓上来的,竟然是只瞪着绿豆眼儿的王八。

王守仁哭笑不得的看着那王八,半晌没说出话来。

难怪会这么沉啊。

皇上送别王大人之后,吩咐那大鱼缸就放进乾清宫的议事殿里,勤换水还栽培点荷花啥的,就当是生态加湿器了。

小豹子似乎闻见了味儿,直接从皇上的膝上跳了下去,凑到大缸边转悠来转悠去,还试图用软软的爪子挠破这半人高的瓷缸。

虞璁回味着王大人之前说的种种,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这亡者不可追,可是老眼昏花的问题,还是能解决的。

不光王大人年纪大了,那些个内阁和六部里的老臣,恐怕眼神也不太好使。

再一个,如果能把眼镜和望远镜都炮制出来,将来行军时多带些军用镜筒,恐怕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一想到这里,虞璁又吩咐鹤奴推掉傍晚的见面,再把赵璜叫过来。

这头赵尚书算是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皇上再给他提供些闻所未闻的想法。

这公交车知声堂和云禄集,如今在自己的管理下蒸蒸日上,兵部那边的图纸也已经改了多版,越来越能够适应作战的需求。

赵尚书一去乾清殿,见着小豹子时吓一跳,差点踩着这黑乎乎的小毛团。

“赵尚书啊。”虞璁这头正喝着茶,慢悠悠道:“你知道怎么做玻璃么?”

赵璜愣了下,心想皇上该不会要玩物丧志了吧。

-2-

这中外的玻璃制备,都起源的很早。

中国早在商周时就有了类似的制品,据说出土的战国文物上,有的铜兽眼睛上还镶着玻璃珠子。

只是这门工艺被拉去纯粹作装饰之用,而且在后期还越走越歪了。

由于玻璃这种东西,本身是化学反应以后的产物,许多道士便视其为珠玉,开始有‘食金饮玉、可以长生’这样的说法。

赵尚书听到皇上开始关心这些花架子的东西,其实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虞璁明显注意到刚才还兴致勃勃的赵大人都蔫了,慢慢开口道:“这玻璃,又可以说琉璃,倘若放在钗环上也只能当个摆设。”

“可如果另寻用途,便大有不同。”

难道还有别的用处不成?

自从之前种种举措都大获成功之后,赵璜打心底佩服又崇敬皇上,基本上他说啥自己就会拼命干啥。

他仔细想了想,开口道:“皇上,前朝有个瓘玉局,是为元朝的那些达官贵人烧制琉璃用的。”

“那就肯定有留存的资料,你这样,”虞璁想了想道:“你先去这中宫西边的道院里,问问邵道师和陶道师,他们平日炼丹问药的时候,恐怕也炼出过玻璃。”

“这些自然都好说,”赵璜应了一声道:“只是玻璃形色繁多,不知道陛下想要哪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