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接连而至。

好消息是,有个清廉的官员向工部提供了一处空置的仓库,让他们更方便的改装成所谓的冥思库,眼瞅着还有四五天就能到位运行了。

坏消息是,之前派出去的暗使,已经回来了大半。

从嘉靖元年到七年,一共有多位各地的巡抚、监察之流报了信,说是大灾饥荒,请求免税赈济。

当时的皇帝一挥袖子,统统允了。

虞璁去年多了个心眼,吩咐派多人去各省看看,把情况全都通报上来。

这一查不要紧,还真就逮到谎报灾情的了。

所以说没有照相机和飞机卫星这种东西,对政治的监督也不太方便。

皇上直到见到这些使者的时候,才终于想起来自己去年干了些什么。

“真是胆子颇大啊。”他嘟哝了几句,示意暗使们都去经部农业司报道,让专人把所见所闻都抄录下来,等合计清楚了再行定夺。

当时设计这件事的时候,特意怕他们串通行踪口供,收受贿赂,便让不同数量的人,在不同时间去不同的省,但每个省市至少有三个人去查看情况,这样回头等陆续折返以后,就能揣摩出大概的情况。

可是如果收成颇丰,还继续哭穷要粮的话,真的有些恬不知耻了。

值得一提的是,北田的台田模式,和南田的上农下渔模式,早在四月末便已培训给各位巡农使,让他们带着宫廷画师绘好的画卷,去指定的各省进行反复宣讲和介绍。

为了保险起见,虞璁还让衙门里多写点圣旨,再让鹤奴帮忙盖几个章,让他们当一回天子之使,跟各地的官府也打声招呼,更好的推动新模式的发展。

有时候,巡查真实情况的暗使会正巧碰见在宣讲这新模式种种好处、以及具体操作方法的巡农使,也会把相关情况记录在案,回京以后如实禀报。

这样一来,农业的改革当真如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又润泽苍生。

农民们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从来没见过朝廷这么认真的劲头——甚至连官吏们都没见过。

从前上头颁布个什么旨意下来,那都是不轻不痒的讲几句,完事还要拿了赏银,甚至吃好喝好再走。

可如今来的一批批巡农使,那都是带着皇旨和画卷,一个村一个村的讲过去。

虞璁当时有意重视这件事情,拨了不少银子,吩咐农部的人将他们系统培训一番,还一人发了个簿子,让他们到了每个大小村庄,都找人在听完之后记名画押,方便日后回访查看。

有银子赚还有人监督,这一两百个人哪里敢怠慢,自然是以京城为圆心缓缓散开,带着盘缠一路讲一路签名册,生怕漏了一个村庄。

皇上可说了,他们这些讲过的地方,将来如果收成好了,自己可是有提成的。

如果某个地方的新农耕风生水起,传来喜讯,他们这些教导农耕的人,可还有官做呢!

这巡农使在接受培训的时候,不光要记住台田或者农渔模式,还要背下杨慎之前为他们整理出来的小册子,把灌溉播种之类的细节全都背清楚。

一听说干得好有官做有提成拿,谁还不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农民们不厌其烦的讲各种农耕之法,就连挑选种子方法都能颇有耐心的讲一下午。

虽然广大地区的农民们不识字,可人都是趋利避害的生物。

一见这巡农使简直跟天神一样,无所不知,还不厌其烦,几乎但凡收成好些的人家,都会给他塞两个馍馍,甚至留下来吃饭住宿,好多问些新鲜事情。

这可都是皇上派来的!圣旨上面还有官印呢!

原先光禄寺里勉强混口饭吃的闲人,现在被培训之后,不光能读书写字,还能串讲着看图说话,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皇上最近懒得发脾气,只挥挥手,吩咐刑部尚书该怎么整就怎么整。

那些高官假装有灾祸,恐怕早就不是这几年的事儿了。

撤职换人,来年继续查。

虞璁确认着京畿的庄田现在全部到位,勋戚们暂时不敢乱来,毕竟之前三大营那几个破烂的人头又被搜罗来,挂在了市集醒目的位置,用来告诫天下人当今执法甚严,严打贪赃枉法之事,连二流子们平时都不敢胡咧咧了。

随着冥思库的建成,许多在暗中窥伺的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日夜难眠。

皇上这么干,真的完全在历史中都找不到类似的套路。

这冥思库在京城东边靠中间的位置,也就是官宦富贵们的集中之地。

只要他们想把东西都交出来,还真算比较方便的位置了。

之所以起名字叫冥思库,就是因为虞璁知道,这些人一瞅见这个库房,就开始怀疑人生,思考自己忙活这么多年到底要什么。

而且在把东西都交还回去的过程中,恐怕产生的种种反思和庆幸,也估计会相当的多。

这冥思库按照之前的吩咐,东西只能放进去不能拿出来,背后有三重关卡但无人看管。

三更半夜谁要是派小厮抱些银两珠宝之类的东西进去,完全没有人能发觉。

这个法子,其实是另一种层面的黑吃黑。

之前那个大贪官万采被当庭割喉之后,皇上压根没管那跪着的二十多号人,坦坦荡荡的说了这么个意思。

他既然承了天命,做了皇帝,还得了紫薇星君下凡的称号,那必然是要有所作为的。

收复河套,改善民生,提高俸禄,修建学院。

这些东西,统统要钱——谁如果反对这个观点,那他来当皇帝好了。

既然要钱,那杀贪官抄家,不过这个法子血腥又容易株连无辜的老小,确实不划算。

你们要么自觉地把东西掏出来,要么就等着陆大人半夜敲门来要碗茶喝吧。

最后几句,皇上都是微笑着如同戏语般说完的。

全程强盗逻辑爆表,而且毫无修饰的意图。

就这么坦荡荡的,干净利落的告诉满朝人一句话。

要么把贪的钱交出来,要么死。

在接下来是十多天里,随着冥思库定了位置,开始乒乒乓乓的翻修设计机关,越来越多的人半夜辗转反侧,冷汗满身。

他们知道,哪怕这个时候携款潜逃,都没用了。

搞不好锦衣卫那里早就有个小本本,专门把每个人贪了多少,都藏在哪里,记得门儿清。

两三年前有个大臣说错了一句话,被贬去了南京。

皇上因为想想又气着了,专门派了个锦衣卫,快马加鞭的敢去南京,就为了再揍一遍他的屁股。

所以说这贪款吐了如果能保命,如果真的能让皇上不再追究自己的过错,过点清贫简单的日子,好像也划得来。

——毕竟自己为了金银被枭首扒皮示众,那也太亏了点。

冥思库修建完毕的第一天,王大人和杨首辅笑容满面的在库门前放了两串鞭炮,噼里啪啦的特热闹。

完事儿还各持了铜锣,猛敲了三声,再各自打道回府。

这码事没有放在知声堂里讲,老百姓也不知道这是啥热闹,只能一头雾水的在家议论。

可是那些个贪官们可是真慌了神,毕竟冥思库的一面墙上挂了个黑板,用红粉笔大大的写了个十。

虞璁在高处看着下面的情况,忽然开口道:“陆炳。”

“嗯?”

“你今天晚上,安排几个弟兄,要身材矮小的那种,穿着黑衣裹着脸,半夜推几个空箱子去冥思库。”

“半夜?”陆炳挑眉道:“不是白天么?”

“正是半夜。”虞璁笑道:“他们还不是怕我钓鱼执法,拿了钱再杀人,肯定会派喽啰守整整一夜,看有没有人敢开这个先例。”

陆炳立刻意会,忙点了点头,表示清楚了。

于是在当天的丑时一刻,万籁俱寂之时,突然不知从哪开来了一辆马车。

几个蒙面换装过的锦衣卫下来的时候,如贼一般四处张望,可谁都没看见。

接下来,他们搬出一箱箱的东西,全顺着机关门给推了进去。

第二天午时,虞璁得到了陆炳的消息,说这冥思库依旧空空如也,里头只有那几个空箱子。

“不急,”虞璁笑道:“且等着今晚过去,谁在白天甩赃呢?”

第三天夜里,几个锦衣卫想去暗处蹲守,却发现暗处早有小厮靠着箱子蹲在那。

一整个晚上,几乎一拨人走了又一拨人来,只匆匆的把大小箱子推进去,就逃也似的离开了。

他们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哪怕不小心打了照面也佯装认不清那眼睛是谁的,只纷纷把东西都塞进去,赶忙扬长而去。

天还没亮,这库房就塞满了。

带着箱子的小厮颇为惊慌地往里塞,见怎么都塞不进去,索性直接甩在门口,扭头就走。

这两三个箱子放在门口,竟然无人敢上前拿走。

要知道——这一箱子的珍珠项链玳瑁戒指,都可能够三大营半年的开支啊。

天知道他们死命的往里面塞了多少好东西。

当天中午,王杨两位大人又一脸喜气的走了过来,先是开仓开箱,大声通报都查获了些什么东西,再一一的清点记到簿子上,又同时放了两挂鞭炮。

噼里啪啦的声音似乎半个城都听得见,可附近两条街的宅邸都静悄悄地,仿佛根本没有人住过一样。

某些家境突然恢复成平民水准,开始哭泣懊丧的小妇人,都被仆妇们捂住口,生怕有什么声音传了出去。

虞璁颇为欣慰的看着国库重新被填满,嘱咐鹤奴转告赵璜,从此不用再去拍卖什么珊瑚树夜明珠了。

光今天这一夜的查获,都够两座大学建豪华加强版全套配置了。

如果这个时代有苹果电脑的话,肯定是每个教室每个科研室都能安上!

朕,终于要有钱了啊QAQ!

第38章

这古代的贪, 可不仅仅是收礼物这一种法子。

绝大多数的贪官,会耗尽毕生的才华, 贪出风格贪出特色。

随便题一副字, 下级官员想着法子求取, 恨不得砸出和王羲之真迹一般的价钱。

当铺里上好的翡翠坠子,到了某些人跟前, 只要八文就能取走。

这些法子就如同他们在墙壁砖缝地窖里百般藏宝物时一样,花样可以写出一百种来。

关于这些事情, 他们知道,虞璁也知道。

从前的嘉靖帝对严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只是由着他主持朝政,自己坐享其成, 暗握全局而已。

如今的虞璁事事亲为, 已经颇有些力不从心了。

这冥思库连着十日,黑板上的大红字改了又改,国库的收纳清点也不断更新。

有了这些钱, 起码赋税上可以缓个三年,让老百姓们能有更多的时间筑造台田,深挖鱼塘, 不急着种庄稼来应付官吏的追查。

哪怕免三年赋税,某些地方恐怕也会有贪官照收不误, 回头还得托巡农使查清之后,再枭首示众。

当下更重要的,是检查清楚, 他们还漏了哪些人。

大概是暑气过重,皇上又四处奔波,近来总觉得有些不舒服。

可是冥思库十日已过,看似又恢复了平静,光是硬通货核查之后,都收获了四百二十六万两之多。

这些钱,完全是各省各地的官吏们吸饱民脂民膏以后,再吐出些来供奉上级。

还有许多的字画、文玩、珠宝、珍奇,都悉数送进了那冥思库。

不知道是哪个小厮,竟然还硬生生的捆了只白鹿塞进去,让小家伙在库房里嚎叫了一晚上。

赵璜再陪着皇上去国库的时候,两人都怔了许久。

这里虽然不是金碧辉煌的设计,也没有凡尔赛宫那样的精雕细琢,但是光看着无数箱真金白银摆列在眼前,也足够震撼了。

就类似于突然闯进了某个银行的钱库一样。

虞璁忍着跳进钱池里游两圈的冲动,只叹息了一口气,慢慢道:“那些翡翠雕的白菜,玛瑙、鸡血石磨刻的杏子李子,你还是按照从前的那些规矩,该怎么拍卖怎么拍,不要有任何纰漏。”

赵璜还被满目的金银翠玉看的有点傻,只缓缓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总感觉自己中暑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怎么这太医院递的药没什么用呢。

虞璁直觉头胀气短,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坐在冰盆旁觉得冷,离了又觉得热。

这是伤风么?

皇上默默的思念了一会儿阿司匹林,吩咐鹤奴再把陆炳找来。

陆大人一见皇上脸都红扑扑的,心里就多了几分担心。

“陛下,要不先回去睡一会吧。”

“等会睡……”虞璁头疼道:“你听我讲完,下午够你忙的。”

这贪官的事情,其实锦衣卫那边一直拿捏的透透的。

这一次因为要看冥思库的进出情况,还特意又誊抄了一份,就等着比对还有哪些人没有吐赃。

这些人当中,只拿过几十两几百两炭敬的,暂时没时间管他们。

但是那些吃了不少又宁死不吐的,不能由着他们来。

虞璁知道这种事拖不得,便又仔细吩咐了几句,才拖着身体回了寝宫,沉沉睡了一下午。

鹤奴发觉他身体微烫,恐怕是有些低烧,忙唤了最好的太医来重新拟了方子,又帮忙擦汗照顾,知道傍晚才略微降温。

“陆炳回来了吗?”虞璁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还没有。”鹤奴担心道:“陛下,要不把会议推到明日,先休息一下?”

“推了就没机会了。”虞璁翻了个身,瘫在床上喃喃道:“现在锦衣卫在跟他们抢时间,比是找得快还是藏的快。”

到了晚膳的时候,陆炳还是没有回来。

虞璁虽然脸色有些不太对,仍坐稳了喝完粥,心里思忖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晚点,你在御案前垂个纱帘,不要让他们看清楚我的神情。”虞璁咳了几声,示意黄公公端碗川贝雪梨汤来:“就等着陆大人了。”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陆炳见虞璁跟小孩儿似的抱着粥碗等他,忙上前连礼都没有行,只急切道:“身体如何?”

“好多了。”虞璁用眼神示意鹤奴先出去,不紧不慢的胡扯道:“估计今晚睡一觉就好,没有大碍——东西都备好了么?”

“全部齐了。”陆炳点头道:“现在去传召他们三人?”

“嗯。”

皇上随时叫人进宫的这件事,如今像是有些见怪不怪了。

但今天这三个人还没碰头,每个人心里都已经开始打起了算盘。

他们知道皇上为何叫自己来,也知道他想要什么。

武定侯郭勋,礼部右侍郎霍韬,礼部尚书张孚敬。

每一个都贪墨许多,可就是不肯松手。

每个人不松手的理由,也非常简单——他们并不认为其他人都吐干净了,也并不认为皇上会杀了自己。

郭勋,明初开国勋臣武定侯郭英六世孙——正德三年继武定侯爵位,曾平新疆哈密之乱,平甘肃与大同兵变。

他战功累累,如今督京城禁军,声赫位高,向来不把谁放在眼里。

虽然当今的皇上决绝果断,生杀予夺眼都不眨,可这些事情在这个五十四岁的老头眼里,完全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胡来。

也正应如此,虞璁吩咐下去的思想报告,他一篇都没有教过。

古往今来,几乎每一代年轻人,无论能力或者手腕如何突出,都会被老一辈的人看轻甚至无视。

哪怕他是个年轻的帝王,就凭年轻二字,便可以让这老将对他的种种抱负和言论,都只回应一声嗤笑。

霍韬,大礼议事件中仅次于张孚敬的核心人物,不仅力助皇上逐出杨廷和,还接连三次拒绝赐下的官爵名位,以表示自己的清白,美其名曰为捍卫礼议之事的正统。

至于这张孚敬,在百姓面前好事做尽,可就真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