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得了河套,就如同给朕新拨了多少个军火库。”虞璁说到这里,话语截然而止。

可是他没有说的那些话,所有的人都听见了。

李承勋在这一刻,几乎有种在战场上的惊心动魄。

皇帝他要的,是以河套为跳板,去得到那一整片的蒙古!

不,极北极寒之地,恐怕也会被舍弃。

他想要的,就是京城以北最肥沃又草木繁茂的土地。

虞璁看着那三人陷入沉思之中,又抬手抿了口茶。

他其实,想的比这几人,还要远。

中国缺的,是石油。

这种东西,越往北越好开采。

现在如果能解决边患,扩大版图,把未来俄罗斯的那一片都打下来。

那么在未来,真正能够发挥极大作用的,也会是一片看似贫瘠而荒凉的土地。

“既然都哑口无言,那么再来谈谈这立储之事。”

皇帝不紧不慢的看了眼这神情复杂的三人,开口问道:“关于抽签之说,可有什么不明白的?”

四个皇子,如果早就提前定下了继承的候选人。

一旦消息走漏,那么极其可能引发某些人的不轨之心,指望靠扶幼帝上位,来把持大明的江山。

可如果让这件事变得更加随机呢?

“微臣明白。”杨一清起身作揖道:“此事,只三人知,誓不外传。”

其他两人也迅速站了起来,行大礼以示郑重。

虞璁默不作声的受了他们一礼,不紧不慢的又开口道:“那么此事便不纠缠啰嗦。”

“未来朕远在西北,你们且记住一件事情。”

“任何自西北发来的谕旨,你们不要看玉玺印章,而要看朕的指纹。”

指纹?!

虞鹤默不作声的拿起三枚被火漆封好的空白信件,递给了他们三人。

“这三封信里,朕都印了一枚指纹,留作参考。”

虞璁垂眸道:“三封信中都写了一位宫廷画师的名字,来帮你们辨识真伪。”

这个世界上,对自己而言唯一可信的,只有指纹。

玉玺可以被盗窃,谕旨可以被篡改。

可是指纹不会。

千万人的指纹都不可能同一,越是沟通交流困难的时候,越是要上一个双保险。

早在宋朝的《洗冤录》里,就有对指纹区分和认知的明确判断。

而且古代当兵都要造册,叫做“箕斗册”,用于辨别和鉴定每个人的身份信息。

李承勋虽然对此早有了解,但没想到皇帝会稳妥至此,此刻更是心悦诚服,神情恭敬有畏。

“万岁。”王守仁接了信件,思忖之后还是开口道:“倘若,微臣三人之中,有人又身有不测呢?”

杨一清如今已经七十六岁,自己与李承勋也已年近六十,这个问题虽然令人心中沉重,却也不得不说。

虞璁握紧了那一方茶盏,不紧不慢道:“此事,锦衣卫自有安排。”

-2-

虞鹤走近监牢之中,身后跟了个蒙古族的士兵。

他神情冷漠的举起了火把,照亮了那五个挤在一起的死囚。

五个蒙古人从睡梦中醒来,一眼就看见了他,神情瞬间变得愤懑而又怨毒,开始用外族语言咒骂。

“没用。”旁边的那个士兵开口道:“一看就是只认死理的。”

“杀。”

虞鹤淡淡道,握着火把走向另一个地牢。

他的身后很快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犹如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在寂静的地牢之中,他的脚步声沉稳有力,清晰可鸣。

另一间地牢同样阴冷而潮湿。

五个人早就听见了隔壁的惨叫声,一齐瑟瑟发抖的抬起头来。

皇帝曾经教过他,不要把他们一开始就放在锦衣玉食的环境里。

如果已经仇恨酿成,又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

不如直接把他们放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看还有几个人肯低头。

一开始因富贵相待而改口的人,未必能有几分真的奴性。

“这个有机会。”那个蒙古士兵开口道。

“你问他们,饿不饿。”

蒙古语听起来叽里咕噜,像是什么怪兽在闹肚子。

那几个人靠在一起取暖,非常不安的点了点头。

虞璁瞥了身侧的侍卫一眼,后者立刻和其他人捧来了热汤饭食,全是中原的口味。

被饿到这个份上,他们哪里还管有多少荤腥,都忙不迭的吃起来。

二十个蒙古人俘虏里,要至少能挑出一个来。

恩威并施,一点点的把他调教成忠心耿耿的带路党,哪怕不放心把他送回蒙古,也要从他嘴里敲出点东西来。

虞璁站在三大营之前的那个高台上,一边翘着二郎腿晒太阳,一边在翻看着名册。

备战状态开始之后,士兵们陆续的通过了体侧,及格率为89%。

眼下经济特区的事情需要暂时搁置,而出兵的阵容也在确定当中。

上次从藩王那里抢回了兵权,用相当流氓的方式重新把禁军确立。

加上次等的普通士兵,一共有十五万人整。

其余的几十万军队全部被重新分配和调度,让各地军权在藩王和政府那边各分其半。

留六万禁军在京驻守,七万人随军出征。

这打仗,在精不在多。

当年土木堡之变,王振那个狗太监带着皇帝,率领五十万大军御驾亲征,搞得最后惨不忍睹。

太监短视,皇帝愚蠢,但更重要的是,五十万人,难以调度和控制。

要知道,蒙古骑兵最擅长的就是闪电战。

在草原之中,毫无作战经验,又或者兵甲鄙陋的五十万人,简直是过去疯狂送人头。

人越多越难改变阵型,难以系统指挥。

更可怕的是,一旦远处有溃败之象,其他人也会纷纷胆寒,大有逃窜之意。

哪怕是关云长过来带兵,想打赢都极难。

“陛下,这是微臣和其他几人重新拟定的作战方案。”毛伯温站在他的身侧,手里捧着一摞册子。

他花了将近一个月,来搜集数目,调整对策,和其他将领们开会,拟出了多个进攻和撤退路线。

虞璁从沉思中回神,端正了坐姿,接下了他递过来的折子。

这一册册作战方案,明显比从前的要好很多——而且还能看到多方位的考虑和顾虑。

“赏。”

黄锦忙不迭掏出五袋金叶子,直接托毛伯温代为转交。

毛伯温哪里被皇上赏这么多金子,此刻也是懵着就接了,仓促的说了声谢陛下。

虞璁垂首看着作战计划,以及他们对河套地形的把握,心里总算放心了许多。

很多事情,只要能用心去做,就能做得好。

无论是突击、防守,还是应急方案,很明显都能在这册子里翻到。

更可贵的是,他们还在册子中注明了前后讨论的结果——

每一次的修订和改动,都能看到痕迹。

作为半个皇帝,和半个现代人,虞璁只能在大局上发挥作用,以及用现代的思维帮忙救急破局。

但是细节上,无论是石材的建筑,火药的改良,还是军队的作战方案,这些细节都只能由这个时代的人,来因地制宜的考虑和谋略。

即便如此,也已经是很优秀的结合了。

大明朝从来不缺能人,缺的是不功于心计,把心思放在千秋功业上的皇帝。

陆炳听说陛下又来三大营视察,匆匆的赶了过来。

虞璁隔了老远,就看见了行色匆匆的他,心里突然就开心的不得了。

如今阿彷个子又长高了不少,身材线条更加出挑,就连面庞五官也越来越深邃好看。

到底还是瘦了。浑身上下都修长又绷着力量,和自家佩奇一样怎么看都好看。

陆炳一见到虞璁身旁的毛伯温,心里便多了几分犹豫。

两人虽互相眷恋,但此刻都明白,公务为先。

“毛伯温能谋善略,不碍事。”虞璁知道他这次来主动找自己,肯定不是为了什么儿女私情,坦荡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陆炳思忖了一刻,才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陆炳本身是锦衣卫出身,进入军营才半年多,并不是很清楚这军功制度的具体。

但是就从这两次的出击来看,用割头来算军功,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虞璁本来以为不是什么大事,等听陆炳讲完,人都懵了。

这古代人到底是古代人啊。

个个有这么生猛的吗——全都靠割头来领赏?

腰间挂一串脑袋像话吗?

“毛汝厉,”虞璁瞥了眼还没年过五十的毛伯温,开口道:“你跟朕讲讲,如今这军功制度,是怎么个实施法?”

毛伯温本身干过的职位颇多,前头做过福建、河南的巡按,后头做过大理寺丞、右佥都御史,对军队的事情也清楚的头头是道。

但这个话题,总感觉是送命题。

虽然现在阳光正好,但是毛伯温总觉得后背发凉,还是把这些事情都一五一十的讲明了。

他越说,皇帝脸色越白,到最后差点直接瘫在椅子上。

——得亏没急着出门打仗!

这特么都像话吗?!

明代的军功制度,就两种。首功和战功。

首功就不必说了,按人头来算战绩,跟如今的某些手游很类似,通俗易懂。

而战功,虽然往细了说分类很杂,但都是按照战士的表现来定功劳。

比方说,如果你斩获敌首,力挽狂澜,以一敌百,这都算奇功。

如果跟随作战表现平平,也可以拿个次功。

当初老朱同志带着伙计们厮杀的时候,还只有头功之说。还是他儿子朱棣看出来不大对劲——都忙着打仗谁有心思割头啊,才推出了衍生的战功制度。

问题就出在这个奖励机制上面。

要知道,虽然设计制度的初衷,是首功和战功相辅相成,但是用脑袋想想,这战功难以总结和提算,怎么比?

就算有人能舍身取义,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把人家的要塞取下来了,这个年代没有相机,万一平日里得罪了上级,照样得不到战功。

“正因如此,如今以首功为先,争相割头。”毛伯温叹息道:“臣曾效忠于旧朝,再清楚不过。”

北虏人头一颗三十两,女真人四十两。

一个脑袋,就能换田宅美妾——当然是能抢多少算多少!

“如果这样来看,那争功弊端,应该相当严重。”陆炳站在虞璁的身侧,不由得皱眉道:“人都争利,如今碰到这种事情,哪里有肯放过的?”

“何止是严重!”毛伯温长叹道:“陛下有所不知,这战场上兵士们为了争抢首级,甚至互相残杀!”

虞璁心里一惊,寒声道:“你给朕说清楚!”

“陛下有所不知,这些兵士都互相抱团,在战场上看着别人疲累翻倒,再一拥而上的去争人头抢战马。”毛伯温越说越情难自禁,脸上露出愤懑的神情来。

“如果只是因此而延误战机,无法扩大战果也就算了——他们甚至因为忙着抢功,被敌军反扑得手,被打的溃不成军!”

“放肆!”虞璁恼火道:“竟然荒诞至此!叫高级和最高级将领去军英阁开会!”

之前为了开会方便,直接按照品级和官职的重要性,给文武官员都划了等级。

如今皇帝还没到,一众武官全都等在军英阁里,哪怕只有站的位置也拿着小本本,生怕又被训斥为偷懒耍滑。

按照道理,这军备战略的册子交上去,应该能讨得陛下欢颜才对。

怎么听说皇帝勃然大怒了呢?

皇帝是直接踹门进来的。

门被踹开的一瞬间,杀气就腾地散布出来,一时间有人连呼吸都不敢,只竭力隐藏自己的存在感。

“军功之制,必须要改!”虞璁上来就直接把那几个本子拍到座位前,恼火道:“八月末之前不改完并通报三军,你们谁都别想跑!”

一说军功之制,大伙就立马回过神来了。

皇帝终于听说这码事了啊。

这有的事情腐烂到极点了,其实大家都知道。

可是皇上不关心懒得管,谁敢去招惹啊。

搞不好还落得一身腥臊,自讨没趣。

“都跟朕说——这首功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李承勋虽然心里装着事,此刻见皇上勃然大怒,也只能硬着头皮讲一两句自己知道的。

因为首功制绵延百年,如今不光是官军们知道这事,连倭寇和鞑靼们都明明白白。

他们会刻意的在某处放些死尸来引诱明军,就是为了让那些人一哄而上,争先恐后的抢脑袋。

这个时候就可以聚而歼之,不费吹灰之力。

这事儿其实将领们清楚,也明着教训过很多次,偏偏就是屡禁不止,因为钱多人又傻,哪里管得住!

皇帝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讲完如今的情况,心想自己能碰到这帮祖宗,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3-

“陛下!首功不废,则杀良冒功之猖狂难以遏制!”毛伯温在混乱之中高声道:“臣曾经历内外之乱,当今军士戮杀良民妇幼,就为了以人头论赏,当真如无德的畜生!”

“停!”虞璁深呼吸道:“朕清楚情况了,都安静!”

人群唰的迅速闭嘴,没人敢冒犯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