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让她和严承学弈棋的时候,沈如婉就隐约的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虽然这后宫里,基本上各家姐妹都在互相串门, 也因为之前皇帝说过结对子之类的事情,合力在把孩子各方面都养的健康又向上。

皇上一般去后宫也是去坤宁宫或者育婴殿,基本上不会去旁的地方。

所以这一次……

侍女们都被调教的机灵又干练,也用不着僖嫔娘娘吩咐什么,就直接去把四处都尽快摆上繁花幽兰,光线被敞亮的洒进室内,上好的松萝茶也已经泡好,就等着陛下亲临此宫。

虞璁走近这宫中的时候,只觉得耳目一新。

虽然已经是十二月了,可刚好今天太阳正好,又处处摆上了盛放的花卉,就突然有种春天的感觉。

僖嫔依旧是平日的装扮,只不卑不亢的带着宫人行礼,语气里并不亲近也不疏远。

“备笔墨。”虞璁也懒得废话,直接开口道:“朕想看你做一套卷子。”

这句话听起来,总觉得怪怪的。

应试教育的推行主要是往民间,但是宫中的那些妃嫔其实被封锁了一些讯息,她们也并不是很关心这个政策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虞璁把卷子带过来给僖嫔做,还特意呆在这准备亲自判卷,就颇有种陪闺蜜补数学的感觉。

僖嫔年岁越长,越有种水仙绽放般的清丽感。

就连虞璁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心想自己皮肤要是跟她一样细腻就好了。

沈如婉虽然不太清楚这个卷子是什么意思,但眼见着虞鹤把试卷铺开,还给她备了专用的草稿纸,还是坐下来大致看了下。

虞璁随便挑了本书架上她看过的闲书,坐在旁边开始当监考老师。

水果点心自然还是切配好了端过来,皇帝喜欢下午茶的性子也是全宫都知道了。

虽然吃不到什么乳酪蛋糕之类的东西,但是明代的点心也细腻可口的比现世要好很多。

沈如婉只看了几分钟的卷子,就微微叹了口气,低头开始做题。

虞璁一边看着那本晦涩难懂的什么书,一边在悄悄地打量她。

当初拿到这卷子的时候,杨慎跟虞鹤叮嘱过,这套卷子今年的最高分是八十七分,满分被修订为一百分的情况下,能够考过九十分的都没有,也确实是非常难了。

出题的时候,负责理科试卷的主考官几乎把上下的算论都翻了个遍,在搞不懂的情况下还去问了赵璜戚灵多人,就为了出更加高质量,也更没人性的理科考题出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整个内殿里都安安静静。

旁边的宫女们躲在帷帐之后,也都懵了。

她们哪里碰到过这种事情啊。

这前面几代,皇帝来找后妃无非也就图个消遣。

可是哪里有皇帝和妃嫔都坐在一起,相对无言的情况?

这宫女之中,还有人是皇后派来的眼线,此刻头都是大的。

皇帝来这宫里看望僖嫔,现在肯定各宫娘娘都知道了。

等皇后问起来,说这一个时辰里,他们两干嘛了——自己怎么说?

说僖嫔做题去了?

……那皇后岂不是要把自己剥一层皮下来。

虞璁见沈如婉全程专注的连一口水都不喝,就颇有种回到了高中重新读书的感觉。

他看着一道道题被写上答案,看了眼不远处的更漏,慢悠悠道:“还有半柱香的时间。”

沈如婉头都没抬,明显已经完全进入大脑高速运转的状态里了。

直到一盏茶喝完,她才终于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将笔放好之后,把试卷双手递给他。

虞璁接过卷子,示意虞鹤把答案的卷轴展开,自己对着改开始批分数。

她的字,并不是那种小家碧玉的簪花小字,反而恣意清雅,既有舒张的笔锋,又不至于过于张扬。

虞璁改完之后一核分数,感觉不对。

九十五?

他皱了下眉,又算了一遍。

少算了一分,九十六。

沈如婉这头正看着书被皇上拎来做卷子,也有些茫然。

皇帝看着那卷子上下半天,又开口道:“虞鹤,把文科的试题拿来再做一次。”

他扭头瞥了眼那个刚满二十的年轻女子,不紧不慢道:“你先休息一会儿,再给朕写一篇文章。”

现在的寻仙考文科卷,都会给出由徐阶所作的一篇文章。

这篇文章会大体介绍目前改革的方向和阶段性成果,并且宣扬科学发展观和实务救国的方针。

这么做的意义就在于,以考试的名义,向全国宣传如今的动向。

任何想要参与寻仙考文科的人,都必须要通读多遍徐大人的这篇文章。

也算是新闻联播进高考了。

沈如婉心知今儿这文章不做也得做,此刻只行了一礼,出去转了一小圈,又喝了点水,再坐下来继续做题。

殊不知,就帝妃二人一整个下午都泡在一块这事,都足以让整个后宫重回躁动了。

几乎所有的太监宫女都在不着痕迹的徘徊于附近,不断地交换皇帝还呆在里面的情况。

——难道是皇上快四年没开荤,终于坐不住了?

虞璁这头继续尽忠职守的当监考老师,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这么好的脑子,怎么就跑进宫里来当妃子了呢。

若是假死,再把她送进朝廷里做女官,只会更加麻烦。

沈如婉作为后妃,平日里还要教导这些小孩子,早就把自己的生活状态都充分暴露了。

但是,如果说在这种情况下,把她继续扔在后宫里,那完全就是糟蹋人才。

杨一清的去世让他很快的反应过来,必须要找更多的人才作为后期推进的助力。

他并不担心未来的朝堂上全是青壮年,只担心没有如王杨这样睿智而深远的人。

在看到沈如婉越来越多的能力的情况下……他突然在想,第三任首辅,到底谁来做更合适。

在接下来的布局里,王守仁不可能熬过二十年,那只有杨慎能接班。

可是杨慎工作能力突出,政治手段一般,并不适合做首辅。

严世藩是预定的外交官,将来会负责对接和英法那边的会谈。

张居正戚继光都还在吃奶,那接下来……

沈如婉如果能够进入这个朝廷,无论是她的才华还是心思,都是无与伦比的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

沈如婉教导过那六个皇嗣,后宫的人和小孩儿们都对她颇为眼熟。

哪怕她假死以后进入朝廷,几个孩子也肯定会发现问题。

何况每一个孩子的背后,还有来自后宫的母亲。

利益的纷争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皇上头大的敲了敲自己的脑壳,又看向那个开始挥毫作文的女子。

虞鹤安静的候在旁边,还给皇上递了一盘洗净的小草莓。

宫女们原本都躲在后头看热闹,但这看热闹又不是看人考试,此刻也老老实实地散了。

毕竟这两尊大神是一坐一下午啊。

“写完了。”

虞璁从瞌睡中醒过来,下意识地擦了下嘴角,接了纸笺让虞鹤封存好,不咸不淡的安慰了几句,就带着人回了乾清殿。

“把那卷子给徐阶或者杨慎看一眼,谁有空给谁看。”

其实结果怎样,他心里已经有底了。

刚才看书看到打瞌睡之前,自己在翻白居易的诗集。

记忆模糊前的最后一刻,停留在了那句‘闻说海外有仙山’上。

他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这个时候,就可以利用一下本土特色的道教,给这位沈姑娘一个脱胎换骨的身份。

第96章

结果那篇文章, 在被杨慎看过之后,智囊团的人全都看了一遍。

等虞璁终于想起来过问这事儿的时候, 杨慎已经候在殿外, 等着皇上接见他了。

“怎么个情况?”

虞璁难得看见杨慎这么主动, 挑眉道:“写的好?”

“万岁爷,”杨慎捧着那纸稿子, 长叹一口气道:“如今当真是后继有人啊。”

这宫里的后生,他真看的过眼的, 也就严世藩。

无论策论还是文藻,都能看出过硬的底子。

虞璁听他滔滔不绝的点评这文章,还大有跟王老爷子一起喝茶再观赏观赏的冲动,心里淡淡叹了口气。

到底要揽下这瓷器活儿啊。

那天皇上走了之后, 沉寂已久的后宫终于又有了不少新鲜的话题。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这么久, 皇上出来的时候据说还满面春风,这不是临幸了还有鬼?

皇后的眼线被叫去问话,偏偏又不敢撒谎, 只低头道僖嫔娘娘确实是一整个下午都在写东西。

皇后和其他几个嫔妃一听这话,也知道这小婢子不敢撒谎,更是心里疑云丛生。

写什么东西呢?写一下午?

结果还没等上下宫人打听个清楚, 沈如婉又被叫走了。

这一次,是黄公公亲自过来接她, 用玉辇把她带出了这后宫,还连带着带走了两个贴身宫女。

皇上这回把人接走,甚至都没跟皇后打声招呼。

几个孩子本来还在等着大姐姐给自己讲故事, 一听说姐姐不见了,一两个沉不住气的眼睛都红了。

沈如婉坐在宫车之中,默不作声地听着车轮碾过石砖的沉闷声音。

她知道,这皇帝在看向自己的时候,眸子里是没有半分情思的。

而那枚他时时刻刻都佩在腰侧的双鱼玉佩,也恐怕有所用意。

纤长的手指抚上那薄纱,她小心的透过那一扇小窗看向外面,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入宫数年,就之前为了弈棋去了一次乾清宫。

可是……自己原以为,自己会在这迷障般的后宫里,独自徘徊到老死。

直觉告诉她,未来……会越来越自由。

虞璁坐在东暖阁里,听了小太监的通报,示意他再给两位道士们续杯茶。

蓝道行和陶仲文也早就跟他通过气了,此刻虽然内心有少许的忐忑,却也神情淡定自如。

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了黄公公的通报声。

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沈如婉终于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沈如婉虽然知道要面见皇上,却没想到会见到两个莲冠青袍的道人,此刻也慌忙掩了面纱,低头道:“嫔妾……”

“站着。”虞璁淡淡道:“抬头,不用在意那些礼数。”

这些东西,迟早都要一点点拧过来。

戚灵和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身份。

戚灵是王守仁府中的婢女出身,平日里免不了扫洒往来,根本无从避讳。

所以在她进宫之后,大部分男性也知道她的过去,并不觉得这是有违礼教。

但是哪怕如此,虞璁还是把她调到了风气更为开放包容的经部,好给她更多发展和学习的机会。

可是沈如婉就不一样了,她现在的身份,是命妇。

如今的她抛头露面去见任何男人,都是大逆不道,有失妇德。

蓝道行神情复杂的别开视线,他知道陛下此举确实在外人眼中荒诞不羁,这位娘娘恐怕也不会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

“陛下,”沈如婉还是本能地想要离开这里,上次她哪怕和严世藩隔毯对弈,连对方的声音都听不见,内心的礼数和教养也让她觉得不太自在。

“沈如婉。”虞璁缓缓抬起头来,盯着她慢慢道:“朕问你。”

“你是想做深居简出的妃,还是朝堂中能施展抱负的臣?”

话音未落,那女子惊愕的抬起头来,如墨的双眸里满满的难以置信。

“万岁爷……”

她的声音依旧清软绵长,让在场的两个道人都听得心神荡漾。

“嫔妾……”

“你知道戚灵在经部为官的事情吗?”

虞璁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茶,任由她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继续开口道:“她现在已经升到了从五品经部司修,无论出入闹市还是做官立府,都是全然自由的。”

今年过年的时候,她自己拿俸禄修了一三进三出的戚府,上下官员还有不少人给她送贺礼相庆。

沈如婉立在那里,怔怔的看着那穿着朱色华袍的男人,声音里多了几分哽咽:“可嫔妾,已经入了宫啊。”

“入了宫又如何?”虞璁抬眸笑道:“肯留在这好好谈谈了?”

黄公公忙不迭给她搬了绣墩,又递了热茶。

沈如婉懵着行了礼数,这才坐下。

其实虞小皇帝现在的心态,就颇有种自己是清华大学特招组组长一样,在想着法子拐一个省状元过来。

“朕今天要你过来,就没打算让你再回后宫之中。”

他垂眸捻了块芙蓉酥,慢慢咬了一口道:“把你放在那里,太可惜了。”

蓝道行闻言起身,行了一礼之后替皇上把话说了下去。

“贫道与陛下商议许久,打算以问道炼丹之名,与陶道长一同把你送出这宫中。”

这个法子,还是COS的当年杨贵妃。

当初唐玄宗他闺女咸宜公主在洛阳成婚的时候,杨玉环也过去参加来着。公主她亲弟弟寿王对玉环一见钟情,他妈当年就跟唐玄宗吹枕头风,让他把杨玉环立为寿王妃,而且两人就真的成婚了。

问题是哪怕杨玉环已为人妻,当公公的还是心里放不下她,之后在开元二十八年,一道圣旨发下来,让这寿王妃出家当道士去,号太真。

这圣旨好歹还编了个理由,说这二十二岁的寿王妃是要给祖母祈福,所以让她出家为道,出家出着就跑到温泉宫里去了,也是颇有意思。

武则天也好杨玉环也好,想要来一轮身份转换,就得看破红尘这么一道,再与红尘继续纠缠不休。

而虞璁这回想破脑袋,还是为了把自己的小老婆给送出宫。

沈如婉何等聪明的人儿,有些话哪怕蓝道行只开口说了半句,后面的所有用意她都能猜个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