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静地听两位道士把大致的安排说完,心里的惊涛骇浪完全无法平息。

皇上要的,是光明正大的把她送出宫。

要给她天赐的吉祥之兆,让她以道家的名义去出宫寻瑞。

“可是,嫔妾如果炼丹问道……”

“不要叫嫔妾了。”虞璁揉了揉眉心道:“你从这一刻起,就是纯玉道人,与后宫里的那些东西都无关了。”

他甚至不用过问这个女人的意思,也不用问问她到底愿不愿意。

一个安于本分的女人,是不可能学习如此多的东西,把藏书阁中的每一本都反复翻看的。

她对这个世界有旺盛的好奇心和征服欲,就够了。

当初虞璁为了鼓励后宫的女人们多学东西,专门安排小太监代为借书。

真正每天都在不断精进,几乎看遍宫中藏书的人,也只有她一人。

他愿意把更大的世界送给她。

“微臣,谢皇上隆恩。”

沈如婉起身再行一礼,低声道:“万岁爷让微臣转为宫道,恐怕还有别的用意吧。”

“朕要你,去参加明年的寻仙考和春闱。”

虞璁低低一笑,声音清冷:“朕要你先考寻仙的双科状元,再以状元之身去应试春闱。”

“来年殿试不会由朕主持,而是三位旧监国大人联考。”

“你,听清楚了吗?”

我把你带出宫,给你安排好的学府和老师,连让你配合演戏都不用做。

这三四个月里,你自己就当做是高三的最后时间,等着来年的所有考试吧。

沈如婉抬起头来,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要她,去参与这竞争最为激烈的三场考试。

文科一场,理科一场,殿试又一场。

——陛下,想让她成为怎样的人?

“从这一刻起,你的身份就是道人了。”虞璁瞥了眼敛眉静坐的蓝道行,淡淡道:“往后,蓝真人会派人与你接触,有什么诉求都跟他讲。”

三姑六婆,九个职业,是脱离于世俗之外,可以出入宫闱往来街市的。

他要的,就是这个被礼教束缚太深的女人,一步步的走出深宅大院,去看一看如今的世界。

他不需要她再看什么书,也不需要她再研究什么学问。

能够在这几个月里,多在京畿一带走一走,去看看这个世界如今真实的模样,就已经足够了。

“朕会赐你护卫两班,奴仆数众。”

皇帝慢条斯理地抬起眸子,眼神锐利如鹰隼。

“沈如婉,你该好好的看看,”

“如今的天下,到底是怎样的了。”

第97章

沈如婉要出宫为道的消息, 直接惊的后宫处处起了狂澜。

皇后知道消息了以后一整晚都没说话,其他人也都辗转反侧的难以入眠。

皇上给的那些说辞, 真的也好, 假的也好, 都让她们有些恍惚。

什么灵根深种,天生观音净瓶托身,

什么不可拘在宫里,祥瑞之人应送至山上精修,

一套套的说辞令人转不过弯来,但是人说没就真的没了。

沈如婉站在早就准备好的府邸前,也愣了很久。

门口蹲着的狸花猫瞥见她走过来,特自来熟的蹭了蹭她的裙角, 赖在旁边不肯走。

再聪明的人, 在突然重获自由的那一刻,也会大脑里一片空白。

管家是个精明干练的姑娘,看模样也就比自己大几岁, 此刻见她带着随侍的婢女站在门前,和身后的一众下人前来问安。

“奴婢名唤上官梧,是虞大人派给沈府的管家, 往后为大人安理家务账簿,还请大人多多担待。”

沈如婉缓过神来, 忙不迭应了一声,略有些陌生的往里走。

由于她从前是后妃的身份,所以按照规制, 给她配了五进五出的宅院,后面还有亭台水榭小花园,奴仆们也都是教养的极周到的。

这明代与旁的朝代不一样,先帝为了防止内戚干政,要求每任皇帝的妃嫔都必须是来自民间的良家子,沈如婉家中父亲是个秀才,从小到大清贫简朴,后来病逝时也没留给她什么东西。

今日的种种,都如同做梦一样。

她抬起头来,看着这灯火通明的宅院,看着提着锦灯的管家,只觉得孤独而又温暖。

重获自由的感觉……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

她默不作声的跟着管家看顾整个宅院,心思都飘在了别处。

皇上肯放她出宫,自然是看中了她的才学和格局。

自己未来的半生哪怕无从归依,也可以比旁人过得好很多。

只是……

从前的二十年,自己没有任何选择的机会。

选秀入宫,静待宫中,自己就跟那画眉鸟儿一样,从小到大都不得自由,也不懂该如何选择。

如今突然投身林中,看这尘世喧嚣,竟还有几分惶恐又不安的感觉。

贴身婢女缀星见她心不在焉,只温声笑道:“大人今儿怕是乏了,视察往来还请明天吧。”

上官梧扬眉一笑,道了声不好意思,又安排人照顾她洗漱歇息。

虞鹤当初购下这宅邸的时候,就把一切都敲定好了。

这套宅院虽然位置不算中间,但静能听风看水饱读书,出门西行半刻又可以去云禄集里逛逛,坐马车去竹茂集也不远。

往后若是想往来于京畿,观察民生疾苦,也有人陪伴她出行。

这些事情,从前都是由陆大人来着手安排的,如今由他来处理这些,竟也是滴水不漏的周到。

这一觉睡的颇不安心,以至于天刚微蒙蒙亮,沈如婉就醒了过来。

缀星觉察到了动静,过来小声道:“大人醒了?今日严公子递了帖子,说是奉旨陪您出去看看。”

严?下棋的那位?

沈如婉应了一声,待洗漱打理之后,换了套不打眼的浅青对襟,用过早膳之后管家来言,说是严大人到了。

“迎他进来。”

远处缓缓走来的男子,身长玉立,眉眸如墨。

还真是那日对弈的男人。

严世藩本身把大学的事情忙得告一段落,今日来见她,也是顺手帮虞鹤一个小忙。

原本按照皇帝的意思,这事儿应该由虞鹤来办,但是他正忙着监督经部结算天财库的新一笔进账,此刻不敢分神。

两人简单寒暄了两句,便一同出了府邸。

沈如婉对外虽然称作已经做了道姑,此刻还是平民女子打扮,纱帽掩面。

只是这北平城,与她从前进宫之时的,竟像换了一个地方般。

等沈小姐真的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时,才真的明白皇上那句‘好好看看’,是个什么意思。

沈如婉虽说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可从小到大,这附近的胡同小巷几乎都没怎么变过。

可是如今……

这明净开阔的街道,不知开阔了多少的皇城,还有处处往来的商贾行人,都让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全新的世界里。

严世藩知道皇上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只是还是略有些心不在焉。

他原先以为接了这桩差事,能与虞鹤多攀谈几句,可那人远如天上月,忙得脚不沾地,连对他笑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虞朝彻……回头非想法子敲你一顿饭不可。

沈如婉站在这街道中懵了半天,缓缓开口道:“如今皇城,恐怕有过去的两倍大了吧?”

“不止。”严世藩把脑子里那挥之不去的影子先放到一边,耐心的解释道:“如今旧城区的百姓已经全部迁居去了皇城根南,六部扩大了衙门的地盘,同时开始兴建银行和会议中心。”

他没有叫马车,而是与她缓步前行,按照之前规划好的路线带她一路逛过去。

无论是身边奔跑过去的小孩,身上穿戴和打扮,还是这街头新起的高楼如何雕梁画栋,都让她没有一刻舍得眨眼。

之前闷在宫里看书,就真像是进了桃花源一般,一出来都改朝换代了。

如今这处处的屋舍楼宇都崭新气派,每个人穿着舒适,破布烂袄的那是少之又少。

更值得注意的,就是这城中处处的新建筑。

“明日带你去看看两座大学,”严世藩指了指远处还未完工的高楼,耐心道:“看见那个了吗?”

“那是……藏书楼?”沈如婉纳闷道:“这简直如塔一般,得有七八层了吧?”

“是中心医院。”严世藩笑道:“明年夏天就可以投入运行了,给天下的百姓看病散药。”

竟还有如此的设计?

沈如婉只觉得自己像是乡下人进城了一般,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前读了再多书,都不如今日出来一见来的惊艳。

“对了。”严世藩想了想,掏出一个锦缎做的钱袋子,银红相间还绣着吉利的福字。

这是虞鹤当时准备好了交给他的,如今转交给她,自己还真有些舍不得。

他解开了带子,把里面的宝钞掏了出来,一一的展示给她看。

“这是——?”

“这是今年十月发行的嘉靖宝钞。”严世藩略侧了侧身子,免得风把纸钞吹皱了:“目前发行了四种,十两,二十两,五十两,一百两的面额,分别有四种颜色和皇家标记,常人无法伪造出来。”

一开始是政府用这钞票来收购货物和支付工钱,百姓们还半信半疑的不太敢用。

可这一个月里,当人们发现去知声堂拍卖东西,又或者去上缴税银的时候,都可以把这纸钞实打实的花出去,这纸笔的信用就开始慢慢坐实。

如今已经到了十二月中旬,很快就要过年了,严世藩知道她初出宫不久,对这新币和银锭的用法都一知半解,索性写了个小册子,把诸多方面的东西都解释了一遍,方便她不时查看。

沈如婉接了那小册子,与他一同在这大街上慢慢走着,迟疑着开口道:“严大人。”

“嗯?”

“下官怎么觉得……”她握着那个明显是谁亲手绣成的钱袋子,犹豫道:“您好像,挺喜欢这个的?”

旁边的缀星忙掏钱在附近的铺子里买了个麻布钱袋,把严大人刚才给的那些纸钞银锭都装了进去。

“这……”严世藩怔了下,哑然失笑道:“姑娘好眼力。”

“我有一挚友,曾经在我大病将去之时,深夜以所有身家相救,而不计较半分回报”

他的眼神变得温和而怀念,目光依旧落在那针脚细密的银红钱袋上:“虽想报之以琼瑶,可他金玉满怀,也不需要那些虚的。”

沈如婉心中的想法被坐实之后,忙把那锦缎袋子交还给他的手中:“那这小物,恐怕是那恩人曾经用过的,还请公子收好。”

严世藩低头接了,垂眸道:“姑娘如此聪慧,不如教教东楼,该如何再与他亲近些?”

“如何不亲近了?”

“只是公务繁忙,无暇相谈而已。”

沈如婉闻言微笑,望向远处盛开的一路西府海棠,慢慢道:“总有空用膳回家的,不是?”

严世藩愣了下,仿佛开了窍一般,喃喃道:“是我太拘谨了?”

“一向年光有限身。”沈如婉回眸看向他,眼神温和:“公子自然懂的。”

不如怜取眼前人。

虞鹤这头正打着哈欠,把签署好的文件分好批次,准备再去看眼会议牌都按照时间摆对了没有,远处苏公公凑过来道:“严大人来了。”

严世藩?

虞鹤看了眼天色,心想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严世藩这回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样东西,竟然是竹茂集里卖的最俏的苏式月饼。

现在都十二月了,当然早就过了中秋节。

可是那肉月饼可口到一开市就老长的队伍,商贩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时节不时节。

这月饼递到他手里,竟还是热的。

虞鹤心里一动,含笑看向他:“还真是有心了啊?”

“哪里的话,顺手买的。”严世藩见他眼睛都亮了,慢悠悠道:“还给你带了普洱茶砖,夜里乏了可以沏着。”

虞鹤一闻着那酥皮的小麦香味,就感觉自己肚子都在叫。

他跟猫似的慢慢啃着那月饼,突然懂了皇上为啥每次吃东西都那么幸福。

这宫里当皇帝,想吃啥弄不着啊。

可就是陆大人每次带东西回来给万岁爷吃,看着都额外的香。

从前虞鹤虽然也蹭点多余的,也没怎么尝着味,可是今日接了他的酥饼,才知道哪儿不一样。

不是饼好吃,是被人惦记着的感觉,有点暖呀。

他抬眸一望,瞥见严世藩正凝神看着他。

“竹茂集开了新的徽菜馆子,下次带你去?”

“好呀。”

第98章

虞璁睁开眼的时候, 天色已经晦暗如暮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摸索着坐了起来,忽然怔了一下。

好像很久……都没有和自家陆将军相拥而眠了。

檀郎不知何处去, 去哪都在加班吧。

他敲了敲自家的脑袋, 心想如今这日子过得跟异地恋似的, 也真是革命爱情献国家了。

沈如婉一走,后宫里给自己写信的要求面见的一个接着一个, 好说歹说把皇后安抚下来,给了不少好处再让她去教训那些躁动又不满的妃嫔。

虞璁一个人坐在暮色中, 听见外面有稀疏的雪声。

那是大雪不断的飘落,有的雪团被风一刮吹到玻璃窗上,发出扑的一声轻响。

“虞鹤。”

大殿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应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