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妃若是……为官的话,且不说她实际才华抱负如何,但是这言语非议,都够他们吃一壶的啊。

要知道,这官场上的避嫌,那可是避到骨子里去了。

杨慎恐怕是这几代下来唯一首辅的儿子还敢考上状元的。

他文采出众是众人皆知,可哪怕他爹是神童他自己是神童,也被戳了不少次脊梁骨,一众吃不着葡萄的人都纷纷说是李东阳当主考官时有所偏袒,还跟他透了题。

——人家杨用修稀罕透题?

可是僖嫔这样子,恐怕更难。

因为她是个能献媚的女人啊。

长得丑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清丽又年轻的,怎么可能甩得开那些非议。

她若是上位了,那就是靠皇上的偏宠,别说她自己仕途如何了,这新皇帝登基十年来赫赫功勋无数,恐怕还会被史官评价一句好色无度。

虞璁又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

他想了半天,吩咐虞鹤把那三个女官都带过来。

戚灵已经进了中央银行,帮忙审理调控宝钞的发行。

而另外两位,是之前寻仙考里的文理各一名的佼佼者。

之前皇帝忙着出征打仗征税,也没时间接见她们。

如今总算松了口气,也得把这事过一遍。

虞鹤领她们三人进来的时候,也颇有种奇异的感觉。

上次有女官参政,恐怕还是上官婉儿那一代吧。

仪凤二年,武则天一眼相中了还是婢女的上官婉儿,让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就被重用,掌管宫中诰章种种,有‘巾帼宰相’之名。

放眼望去,在唐代之后,还真没有几个这样的人物。

三个女子并肩而立,穿着都朴素而庄重。

只有戚灵穿着官袍,神情较从前褪了几分青涩。

文科第三的,名唤穆紫,如今在教部作为编修,年方二十三,是商贾家庭出身。

而理科第二的那个女子,看起来似乎已为人妇,已经满了三十岁。

虞鹤早有准备,把写好的小纸片递给了皇上。

虞璁瞟了一眼,才知道这叫吴夜的女人,是个寡妇。

她的脸上并没有岁月的痕迹,也没有生个一儿半女。

丈夫体弱多病,刚成亲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她平日里都是做针线活维持生计,但是天生脑子好使,会帮忙算账核数,连几十年的账房先生拨算盘都没她来的利落。

在这种情况下,还是邻里凑热闹推她去试试那寻仙考,才误打误撞的被召来了京城。

虞璁想了半天,还是跟她们大致寒暄了几句。

戚灵是顺路过来通报银行那边情况的,话少而精,说完了就想告退回去继续上班。

而另外两人本身是平民出身,也不曾进过宫城面见圣上,此刻战战兢兢的,都有些手足无措。

“这三年里,会有越来越多的女官入宫参政。”皇帝抿了一口茶,慢慢道:“朕在之后,会宣布凡是官籍女子,都可平等嫁娶,其夫不得纳妾。”

两人俱是一惊,忙道了一声谢主隆恩。

这还真是个必须要解决的道德人伦问题。

虞璁心里清楚,这些女人肯定会有要嫁人的。

但是既然进宫做了自己的官,就绝不能再俯身为谁的妾。

一夫一妻制在现阶段不可推广,可是用来约束这些为官的男女,还是完全可以的。

说到底,还是跟政治体制有关系。

虞璁这样的皇帝也好,还是哪个名门望族也好,只有生下足够多的孩子,才能放心的挑选继承人,毕竟古代人成活率低生存情况差,经济体制不足以支撑一夫一妻制的运行。

他的子孙也肯定会广纳妃嫔开枝散叶,这是没办法阻挡的——除非后期君王被架空,来一出君主立宪,不过那肯定是一两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程朱理学中的迂腐思想也好,还是从点到线的男女平权也好,哪怕虞璁无意去干扰,随着国家经济的全面发展,某些思潮也会越来越流行起来。

“穆紫,朕命你今日起进入发改委,做徐阶手下的正六品秘书使。”他放下手中字迹遒劲的文稿,淡淡道:“有什么不会的,多和同僚请教,以后不必去教育部了。”

“而你……吴夜。”虞璁看向那个神情有些茫然的女人,思索道:“你去大学进修吧。”

吴夜本身就记挂着自己寡妇的身份,也对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都搞得有点一头雾水。

她如京好几个月,知道大学是个怎样的存在,却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

“微臣只是一介女子……”

“不可出如此轻贱之言。”虞璁打断道:“女子就注定只能当牛做马么?”

他抬起眼眸,看向那个越发慌乱的女人:“你在今年六月,跟着第一批贡士去皇家理工大学研习,朕会关注你的成绩。”

两个女人略有些不安的对视了一眼,一齐再度行礼致谢。

待他们走了以后,虞璁一个人想了很久。

沈如婉如果不出意外,恐怕还是完璧之身。

可是想要让她能够脱离宫妃的身份,彻底的把和自己的关系斩断,那就只有一条路。

终身不嫁,命归青玄。

时间一转,就到了寻仙考的日子。

其他几省的卷子早就提前一两个月发向各地,掐着时间同期收回来。

沈如婉穿的朴素大方,在国子监门口作别了婢女,一个人和无数男女老幼走了进去。

她抬起眼眸,望了眼万里无云的苍穹。

一切都崭新的宛如重生般。

从前寻仙考人员不多,大部分都是试探着去的。

可是一连考了两三年,那些贱籍的甚至女人都真的被送去入宫做官,直接洗刷了所有人对这个考试的认知。

还真有许多郁郁不得志的读书人重拾了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开始进入疯狂的备考状态。

这一次的寻仙考,单是京城就有一千二百余名考生,直接把知声堂和皇家会议中心都开放为考场,在锦衣卫的看顾下进行考试。

没有作弊的可能,也没有人知道答案,哪怕是理科卷子的论述和证明题,也是全新的存在。

整个京城如同过年一般,所有人都在讨论着这场盛会。

哪怕在收卷清人之后,连酒肆里大字不识的屠夫,都忍不住听那些各路人士讨论今年的文理试题。

国家的新政,几何与算术的奥妙,无数的知识和新闻正在被人们交口相传。

与现世高考颇为相似的是,许多孩子终于不用等乡试会试,可以直接来这里进行考试。

所以许多望子成龙的父母都纷纷把年幼的孩子送进考场,然后唤小厮甚至自己亲自去扑蝉逐鹊,生怕他们吵着自己孩子的清净。

皇帝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嘴里还叼着根糖葫芦。

“陛下——陛下!”

徐阶从老远跑来,在站定的那一刻喘的跟拉风箱似的。

“成绩出来了?”虞璁一挑眉道:“怎样?”

“当真是双科第一!”

徐阶扬起手中已经被复印的手稿,眸光熠熠生辉:“京中竟有如此之绝才!”

第101章

事实证明, 真正阻碍沈如婉的,是从前宫城对她的限制。

以前的她只能龟缩于规矩森严的后宫之中, 可是如今她不仅可以通过严世藩的下属继续借阅宫中的藏书, 还能够自由的往来于楼宇乡野之间, 在短短几个月里都有了质变般的飞跃。

以至于最新的这篇文章,通篇都透着汉唐气象里的宏大开放, 又有2高屋建瓴之论。

虞璁看完这篇复印手稿,都忍不住赞了一句。

当真是个祖师爷赏饭吃啊。

他抬起头来, 一眼瞥见了略有些忐忑的徐阶。

“做经部尚书感觉如何?”

“政务都是熟的,”徐阶坦诚道:“只是略有些不安心。”

毕竟年纪轻,部门里又有好几个老家伙,确实会有这种情况。

虞璁低头又看了一遍沈如婉的稿子, 漫不经心道:“杨慎和王守仁那边怎么说?”

“听陛下的意思。”

看来是都学精了, 这个时候满心狂喜都不擅自做主,这杨用修也沉得住气了啊。

他抬起头来,似笑非笑道:“开会吧。”

徐阶怔了下, 还是犹豫的问道:“陛下的意思是,不直接通过内阁给予评定,而是开会吗?”

“毕竟要让她再试一次科举。”虞璁淡淡道:“不要在开会的时候, 透露朕的意思。”

徐尚书愣了半天,心想皇上又是要玩哪出啊。

如今寻仙考的结果在陆续登出, 还需要二次审核和认定,但是沈如婉的事情在最高层这里,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毕竟她理科卷子拿了史无前例的九十七分, 几乎是刷新了过去的所有记录。

无论是答卷时间,字迹秀丽程度,还是对证明题和应用题的作答角度,都让这些惜才爱才的人为之叹息。

这么一想,好像内阁这边集体表决,没有任何问题。

她能够参与这场考试,本来就名正言顺——寻仙考不限制籍贯性别甚至出身,程序一切合理。

可是虞璁要的,是她再考一次会试。

皇家会议中心前有宽广的庭院,后有太湖石海子和太羽桥,是如同颐和园般别致的存在。

整个北京城如今已经比过去开阔了三倍不止,还有更多的边界在被建设开阔,从前的旧城已经全部被各种公共建筑占据,连皇家中央银行也气派的如同雅典神庙。

如果利玛窦在这个时候入京朝觐,恐怕会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三月初春,庭院前的紫藤萝便已如瀑布般垂落绽放,还有凤尾蝶翻飞其间。

上等的兰花摆了处处,侍从们也穿着统一的服装,无声而麻利的迎来送往。

皇帝自然有专用而安全的特殊通道,一早就进了守备森严的天字厅,在后台休息处等待所有人的到场。

这一次的会议,是中高级全部出席。

虞鹤还为他特意准备了改良版的喇叭。

在这种情况下,能够主持和安排整个会议流程的,也只有他这个御用秘书官了。

严世藩正好有事要向皇上通报,此刻一抬眼刚好看见了不远处的虞鹤。

他穿着庄严而合身的官袍,上面的补子崭新精致。

虞鹤生的清秀又挺拔,哪怕穿着宽大的袍子都可以瞥见腰身与脖颈的曲线,竟有几分反差的俊美感。

“嗯?”虞璁看着严世藩,似笑非笑道:“朕的秘书这么好看,让严承学都移不开眼睛了?”

严世藩忙低下头来,忙不迭告罪道:“是臣僭越了。”

虞璁忍着笑意看了他半天,慢慢道:“退下吧。”

几百人到场之后,皇帝缓缓入场,全场静默着开始听虞鹤通报今天的会议重点。

现在寻仙考的成绩已经全部出炉,也不用再掩饰什么了。

虞鹤先是挑了几个不轻不重的改革点讲了出来,再开始谈沈如婉的事情。

“今日寻仙考的双科第一,是同一个人,且是一个女子。”

这话一出,全场都为之震动。

是女的?

她怎么两科都考了?!

这个消息无异于听说霍去病作了上林赋一样,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虞鹤忍着心里的忐忑不安,只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道:“她是被御令出宫问道的僖嫔,如今已出家为纯玉真人。”

是之前那个当了道姑的妃嫔——?!

虞璁双手交叉,冷眼看着全场的反应。

不出他的意料。

“之前宫中天师断言后宫有巨门星临世,应请出宫外承天之恩泽,”虞鹤连稿子都没拿出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继续说着胡话:“结果这位仙姑出宫三日,只上山一趟,就请回太白仙鹿一对,已经送至兽苑好生养着了。”

百官皆是一脸震惊,信息量大的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陛下的意思,是此女出身后宫,应有所避讳。”

虞鹤略一停顿,完全不给他们思考的时间,慢悠悠道:“毕竟应当避嫌,所以今日与诸卿相议,是想要夺了她双科第一的名头,再重新定新的状元。”

——皇上竟然要废了如此天才之人?!

还是个仙姑?!

“只是,为了服众,教部也不敢轻易定夺。”

虞鹤一抬手,就把准备好的稿子从讲台上拿了起来,垂眸不紧不慢道:“先请诸卿安静,听听这几份前几名的文章,等会举红绿牌表决。”

他念得第一份,就是沈如婉的稿子。

从第一句话起,就令所有人为之震惊。

虞鹤跟着严世藩补课两年,已经把唐宋至今的文集都读了个清楚,此刻念起奏疏来亦是句读清楚,又读的抑扬顿挫。

他越往后念,全场越寂静无声。

无论是引经据典,还是说理辨义,都令人为之叹服。

“——况又有卓卓可录者,而皆使之槁项黄馘,以终其身。”

念完这一整篇之后,虞鹤只淡淡说了句这是纯玉的手稿,就开始念之后的三篇文章。

这时候,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涣散的神情。

仿佛在吃了珍馐之后,再碰那些粗茶淡饭,无论如何也觉得枯燥无味了。

四篇稿子一起念完,虞鹤非常识趣的不多说话,侧身一步,让虞璁发言。

皇上观察完大家脸上的神情,此刻也心里忍俊不禁,只绷着脸道:“沈如婉出身宫闱,又皈依青玄,如何可录?”

“朕以为,当罢其成绩,定违逆之罪,永不录用!”

这狠话一放,那些还在回味文藻精华的文臣们都慌了。

能写出这样文章的人,那当真是不世出的菁英,怎么还能定罪啊!

这个时候,人群中亮了个黄牌出来。

这是要发言的意思。

虞璁瞥了他一眼,冷着脸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