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福媛见父亲有亲近之意,心里松了口气,回头示威似的看了眼姐姐,也回了自己的位置。

轮到朱载圳的时候,小孩神情不太好。

“第一个想说的,已经被大哥说过了。”他低头闷闷道:“还有就是,儿臣觉得……应该设立更昂贵的诊室和药物。”

虞璁听到这个想法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下。

其他孩子想的,都是利民利人的种种法子。

可是他为什么会往利润的地方去想?

“儿臣听说,父皇连着三年加俸,如今年关将至,还给诸多老臣们发放奖励。”朱载圳跟虞鹤和严世藩都接触的少,但总是会问他们一些朝堂上的事情。

两个年轻人虽然有些犹豫,但斟酌之后还是肯告诉他一些想法。

“儿臣问过沈娘娘,为何要加俸,助长奢逸之风。”

“沈娘娘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朱载圳看了眼那些神情复杂的医官,又看向眼神深不可测的父皇,神情恬淡里带着几分漠然。

“等医院彻底建设好了,高官甚至皇亲恐怕都会来找这里的名医。”

“给百姓们廉价好用的药方,自然药材也最好简单又管用。”

“可如紫参雪莲之类的东西,同样也可以通过这医院出售出去——货真价实,又可以拿这笔银子和利润去建更多的医院。”

“何况名医出诊,价格同样也可以跟普通的郎中有所区分,只不过医院也要分成。”

虞璁看了眼虞鹤记了满纸的童稚之语,略有些头疼的揉了揉额角。

“好了,你下去吧。”

按道理,这些孩子都如此年幼,怎么可能想出这些东西?

唯一的可能,就是因为他们的幼年,都是沈如婉陪伴教导出来的。

从开始牙牙学语的二岁,到如今的五六岁,这四年里那个女人到底告诉过他们,简直令人欣慰又讶异。

他们保留了孩童的天真和善良,但是又多了几分成人的洞察和清晰。

也不知是福是祸。

第117章

余下的两个孩子, 是老二和老三。

老三明显参与热情不高,也是在巡视的过程中第一个回来的。

相比于其他孩子而言, 他更加像个普通人, 也相对而言更正常一些。

长公主和二公主天生有几分异于常人, 她们的早熟,以及性格上的种种特质, 都已经不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会表露出来的了。

“垕儿,有什么想说的吗?”

朱载垕抬起头来, 嗫喏了一会儿,才慢慢道:“父皇,我想不出来。”

“我累了,可以回宫休息么。”

虞璁怔了下, 没有露出失望的表情, 而是温和的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袋:“隔壁厅里准备了水果吃食,你先过去休息吧。”

朱载垕点了点头,又看向大哥朱载基:“哥哥过去吃桃子么?”

朱载基明显也有些疲倦, 但是很警惕的咽了下口水,摇头道:“不去了。”

于是三皇子打了个哈欠,慢悠悠的过去先休息了。

他虽然也有兴趣出宫玩, 但也就那样……不至于为此付出太多。

现在只剩下朱载壡没有开口,他缓缓走上前来, 展开了手中的一副地图。

地图?

虞璁愣了下,心想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这个地图明显是以前绘制的,而且是这个孩子在参考了西殿挂着的北平城地图的情况下, 自行描绘出来的。

虽然精度没有官方的高,只是大概点清了几个重要的地方和街道的格局。

他在地图上画了几个点,就如同从前观摩父亲跟臣子商讨要务时一样。

虞璁接过那卷轴,仔细看了一下。

几个红点把人口密集的地方,和不密集的地方,按疏密分多少,一共有十个。

“这些是?”

“儿臣问了下崔太医,和其他几个医官。”朱载壡认真道:“中央医院虽然人满为患,但主要服务的都是本地的人。”

外流的商人大部分都集中在云禄集和竹茂集,以及附近毗邻的新城区里。

按人口密度来说,人越多,生病的人越多。

但是,平民是有空去看病的——禾苗庄稼都在地里,坐个公交车就可以到中心医院来。

商人和生意人,经常是走不开的。

他们要跟上下处处打交道,如果是生意做大了,有伙计接管还好说,可是普通的小商贩还是更多的拖着病体,去继续伺候业务上的各种事情。

“如果在这几个点开设小的医馆,由太医院筛选资质过硬的医生或者是医官,可以让中心医院减轻负担,又惠及更多的人。”

虞璁清晰的记得一个数据,洪武八年,北京城有接近十五万人。

而到了嘉靖年间,北京附近算上驻京军队的亲眷,有十八万户,接近八十五万人。

八十五万人,一家医院,绝对不够。

这也是为什么挂号基本上会提前两三天就空了的原因。

如今有了官方钦定的医院,那些游医的信誉就相对降低,稍微家境好点的人家宁可去让小厮排队领号,自己挤挤见见太医,也算是能蹭到点皇家的恩泽。

所以……这个想法还真的很重要。

分散的小医馆虽然条件没有中央医院这么好,但是毕竟这个年代不用什么大手术又或者刮骨疗毒,能够分散医资力量进行分流,可以更好的照顾到整个北京城的流动人口。

虞璁看了半天这卷轴,忍不住唤了崔太医和其他几个高官来,一起看看这孩子设计的布局。

天赋异禀啊,能有这样的见地和思路——不简单。

“这卷轴,父皇收下了。”他知道这个事要从长计议,只微笑道:“你做的很好。”

“还有第二个没有说,”朱载壡抬头道:“父皇有考虑过,在这里建立一个大的药材市场吗?”

“药材市场?”虞璁眼睛一亮,看着这眸如墨玉的孩子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当时父皇带儿臣去云禄集巡查的时候,”朱载壡回忆道:“因为那里卖丝绸和布料的商人很多,与之相关的蚕桑商人会在不远处进行接洽。”

任何商品,都有配套和相关的产物。

如果说在医院旁边开设一个云禄集般的药材市场,可能会更方便调节整体的价格——

这时候不光是虞璁招子放光,其他大臣们也忍不住纷纷点头。

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垄断这种东西,是客观上一直存在的。

云禄集和竹茂集的产生,在不断地改善所有人的生活水平——因为市场秩序会进行一个良性的自我调节,虞璁还在不断地和经部一起调节监管机制。

整体生产力和市场交流都在上涨的情况下,完善医院的配套市场,可以完善人口的稳定性。

如果真的能有充沛的医科生,给太医院补充新鲜血液,还有成熟的配套医馆和药材市场帮忙分担压力的话,未来就算真的出现天灾人祸,或者疫病流行,城市的疫病传播也可以被迅速的遏制。

他们包了整个倦月楼,宴请所有的大臣和孩子们在宫外吃了一顿。

又送了每个孩子许多打赏,算是今天的奖励。

等回宫之后,虞璁屏退左右,一个人想了很久。

这几个孩子,除了老三挺犬儒之外,基本上每个都很有见地啊。

朱载垕虽然在历史上是个短命的皇帝,这辈子能乐乐呵呵的过一辈子,多活几年日子过得开心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是……很明显,出于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考虑,他也不可能把孩子们都带上。

只能带两个的话……应该选谁?

孩子们的回答都完全超出预期,这时候非要评优劣的话,只能说朱载壡是一定会被选进去的。

虞璁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这孩子要是去了的话,还有个位置该留给谁?

是提出了医院安保和一楼重分配的长子,还是同样有急诊室概念和女医官体制的长女?

他定了定神,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这次南下苏杭,要的是观瞻南方的情况,以及带孩子们开眼。

所以真的要带,也是带有继承者潜质的孩子。

老二必须要带,因为格局和眼光最大。

寿媖和福媛……

不管怎么说,一定要带一个女孩。

虞璁其实并没有想好,也不可能将来为了培养女帝而强行拉自己的哪个女儿上位。

但是,女性的地位提高,对国家和社会而言,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因为女性不是物品,也不是纯粹用来生育的工具,她们也有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可以在被培养的情况下去做出更大的贡献,寻求更高的自我价值。

两个女儿如果不愿意,自然可以过深闺绣花的生活。

可是她们愿意。

这份愿意,不管是被自己,又或者沈如婉引导出来的好,虞璁希望可以让这两个孩子,不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将来在朝廷上有所作为。

最后结果下来,六个孩子都再次被重重厚赏,连带着后宫嫔妃也人人得了金玉华翠,而黄公公捧了圣旨过去秘密宣旨,让二皇子和长公主准备明年随驾南下,整个后宫都务必封锁消息——一旦流出,罪无可赦。

虞璁撸着豹子,心想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虞鹤见他黑眼圈那么重,给他沏了壶安神定气的花茶,候在他的身边。

“最近,宫外有什么新鲜消息吗?”

这时候的皇帝脑子里事太多,压根不想批公文。

“有确实有,”虞鹤噗嗤一笑道:“那小才子徐渭,如今在圈子里可是大出名头了。”

“徐渭?”虞璁怔了下,略有些不放心地开口道:“他怎么了?”

“他先前,给胡宗宪画了个花鸟图,因为从前挂着的旧画被他养的猫给抓坏了,才自己画了幅当做赔礼。”虞鹤因为严世藩的关系,与徐渭他们还算认识,知道前后的来龙去脉:“结果啊,这胡宗宪宴请那孙大人来府上吃饭的时候,被朋友们瞧见这画了。”

“你是说……”虞璁缓过神来:“徐渭的画在京城红了?”

“何止是红啊,”虞鹤摆手道:“连杨慎都半开玩笑的讨了一副,挂在自家正厅里头。”

这还真是……

虞璁愣了半天,觉得哪里不对,又好像挺对的。

旧史里的徐渭,除了被胡宗宪赏识看中之外,几乎大半辈子都郁郁不得志。

正因如此,他才会在之后的时间里不断地醉心于戏本和墨画的创作,用来寄托遐思。

他是青藤派的开山鼻祖,创出了‘大写意花鸟’的独特风格,山水人物花鸟无所不工。

如今这孩子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少年得志又有闲情遐思,自然会有更加出色的作品出来。

按理说,这朝堂上要是有眼红他的政敌,完全可以拿这画画的事情当把柄。

可是徐渭的身份是皇子的侍讲,又得到了杨慎为首的老官的认可,等于说两座靠山犹如金池。

这辈子恐怕,还真的会顺风顺水了。

第118章

徐渭的花鸟从胡宗宪那一开始只是换了一顿饭, 一路被达官贵人们追捧到了天价。

小孩子喜欢写画,所作之物也是颇有灵气, 只是这价格一路往上抬, 总是容易被人背后嚼几句闲言碎语。

然而徐渭也是个聪明的, 在风声出来之前存够了房宅的本,托亲信的家仆给家里捎了不少补贴, 还叮嘱了几句要照顾好母亲,这边一扭头, 开了个茶话会。

也不是有意要开启社交模式,跟各路牛鬼蛇神们如何相处,而是每天上门拜访的人实在太多,还不如就直接跟大家打个照面, 把话说清楚。

“今后的画, 还是会把满意的作品送给大家,”小孩子如今依旧只有半人高,但是双眸清明, 没有对浮华的半分眷念:“从此以后,画作都会公开拍卖,所得款项一律移交给慈幼院和中央医院, 账目明细一律公布,不作他用。”

这话一出, 许多有意拿他的画去讨好谁的小官都只能叹一口气。

徐渭做了这个决定,自然是把他自己的财路给断死了,也没办法再刻意的通过炒高价格和高调购入来讨好他, 以及他背后的两个大人。

毕竟真金白银全被转送去做慈善了,变相贿赂也行不通了。

虞璁那边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忍不住抚掌称快。

这孩子是个机灵人啊,多教教自家宝贝儿们正合适。

王琼顶替了职务,在大学里担任承学官,基本上事情都办的四平八稳,没怎么出过乱子。

但是……学校里面,可不太太平。

问题就出在这沈如婉身上。

她学什么都上手极快,如今又开始研读工科的书籍,基本上除了偶尔参加皇帝和工部规定的工作之外,绝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理工科的知识补充和学习上。

在这种情况下,她就渐渐地瞅出不少毛病了。

由于工部的书籍都是这几年里编撰的居多,而且很多是之前光禄寺淘汰的匠人学了文字记述之后,再去跟老工匠们做的口述摘录和总结——以至于沈如婉在看的过程里,直接拿了个册子,开始记录不同书籍里的纰漏和错误。

换作现代的概念……大概是在找BUG?

她做事情向来不动声色,既不会大张旗鼓的做,也不会以这些毛病来要挟谁。

出发点很简单——矫正所有课本里有误、混乱的叙述,让未来的士子们可以少走些弯路,不会被耽误。

但是,结果却不太好。

王琼作为主管,自然还在熟悉业务中。

杨慎那边在成为教育部部长以后,要操心科举的完善和新的改革,也很少过问这个看似走进正轨的大学。

所以当沈如婉的审理合集通过学校的渠道,上交过去的时候,没有激起一点的水花。

学校的中层官员知道这女子的身份特殊,只觉得她是想博些关注,就吩咐人厚赏她些东西,但不提修书编录的事情。

——修书这种事油水少麻烦多,谁乐意碰啊?

沈如婉看见那小厮送来的金银首饰的时候,脸色直接沉了下来。

她没有坐车去找皇上,而是直接吩咐自家轿夫去教部衙门。

杨慎此刻正在里头开会,估计还有一会儿才出来。

旁人见着她身上的青苍色校服长袍,又听见是个女人的声音,就都明白过来这是那盛名已久的仙姑,还真舍不得拦着。

杨慎这头开完会了出来,旁边的秘书说沈天师已经等您三刻了,要不要见见?

沈如婉?杨慎愣了下,皱起了眉头。

她找自己来做什么?

对于沈如婉的才学,其实杨慎王守仁之类的人物,都处在一个很复杂的心情里。

她确实才略过人,同时文藻典雅精巧,让人完全挑不出毛病。

可是才女,在历史之中,从来都不是那个担当主纲的重角儿,而是如陪衬般生死戚戚的花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