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东殿待了这么久,与苏公公也是往来频繁,就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出。

虞璁在熟悉完宫廷体制之后,第一时间就削了东厂的职权,将原地位高于锦衣卫的情报组织全部整改,使其隶属于陆炳的管理范畴。

同时他调整了户籍和身份制度,让从商从军都更为自由,但从仕却相对严苛。

他要的,就是身份和地位的持平。

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不起眼的太监,竟然会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这不怪你。”虞璁沉吟道:“这件事交给黄公公处理,稳妥吗?”

虞鹤跪在那里,只慢慢道:“前后都已经查清了。”

苏全昌虽然是内侍,但是与东厂前后串通,想要扳倒黄锦上位。

但是黄锦那边毕竟是从皇上小时候就陪在身边,做事都滴水不漏。

苏公公的位置升不上去,油水又全进了黄锦的脑袋,索性跟京中江南出身的某些人勾结作梗,巴不得博个高升的机会。

东殿向来事宜繁多冗杂,稍有出错都会被责罚迁怒,虽然俸禄已经相当不错,哪里有人家黄锦来的清闲实在。

说到底,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皇上叹了口气,只淡淡道:“诛九族,查牵连,涉事的官员一律审核背景,不对的直接贬谪——不要贬到南京,分散着做。”

“至于你……”

他缓缓走下台阶,一步步的靠近了他。

虞鹤跪在那个地方,不声不响,犹如当初进宫时一样。

这件事情,可不是说原谅就原谅的。

虞鹤在官场里混了这么多年,利害关系都清楚明白。

苏公公是皇帝身边的近人,却联合数人作出如此行径——锦衣卫的身份审核从来都是交给东厂来处理,却被他暗中买通关系塞了人进去。

真相查明的那一刻,他自己都后背凉透,知道一旦重查,自己绝对会被株连。

这是非常严重的失职,差点害了皇上的命啊。

“虞鹤。”皇帝再次开口道:“罚,是肯定要罚的。”

不罚你,只会让你沦为众矢之的。

“但是统领之官,决不可撤。”

眼下没有更合适的人,来取代你的位置。

“你失职疏漏,就罚你每日子时跪在养心殿前思过一个时辰,如此一个月吧。”

虞鹤只跪在那里,低声道:“谢皇上不杀之恩。”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人,这事儿虞璁也只是心有余悸而已。

他知道自己只是顶了这皇帝的皮囊,何况苏公公藏的那么深,虞鹤又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和机会去观察一个公公的行径啊。

可是这件事情,一直都悬在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心里。

陆炳自然不必说了,他哪怕腰间肋侧数道刀伤,见到自己时也更缄默安静,只是偶尔相伴而眠的时候,会悄悄的轻抚自己的脸。

虞鹤知道自己遇刺的事情之后,亦是自责而内疚极深,偏偏又无从补偿。

比起家世颇好的陆炳,虞鹤出身低微,内心也习惯性把自己放在极低的位置,如果此时不象征性的罚一下,恐怕他会一辈子都不安心。

虞璁甚至能知道,将来无论风吹日晒,哪怕下冰雹这小子都会跪在殿外,搞不好还自作主张的加时。

要真是自己把自己折腾病了,那只能强行怪严世藩调教的不够到位吧……

总之都怪严世藩就对了。

后来的几天里,乾清宫前后被过滤掉了一批人,也有几个官员无声无息的消失了,就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整个京城风平浪静,仿佛无事发生。

而在这个时候,陆炳终于忙完了商业税和个人税改革的示意,把结果交代给经部以后就去了养心殿。

他在进去之前瞥见了按时跪在那,姿态极其端正的虞鹤,只脚步顿了一下,就径直走了进去。

虞璁这边还在坐在一整张羊皮地图旁边,神情有些疲倦。

“看的眼睛疼。”他嘟哝道。

陆炳坐在他的身侧,任由皇帝习惯性的靠了过来,只随手帮他理顺了半披着的长发。

“陛下在研究双京之事吗。”

虞璁点了点头,开口解释道:“并不简单。”

其实一般这个时候,他心里就格外期待老陆同志给出点建设性的意见。

虽然陆炳平日里存在感颇低——这大概是在锦衣卫呆了太久的缘故,哪怕他在天字厅开会时坐在第一排,几乎都没有人会注意他。

但是从一开始,面冷心热的陆大人简直跟小叮当一样,帮过他不少忙。

无论是藩王之乱、戗伐蒙古,每次到了紧要关头,他总是能不声不响的说出惊人之语——而且都颇为管用。

虞璁就喜欢这样可爱的老干部。

虽然年纪比自己还小三岁,可做事情沉稳持重,就没有出过错。

“你说,是南京好,还是北京好?”

陆炳接过他递来的柳枝,只思索道:“都不好。”

虞璁点了点头,看向他道:“你是怎么看的?”

整个北方地区,已经跟少数民族纠缠了四百余年。

如果往上追溯,大概是从后晋时期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开始,这一片土地就在水深火热中不得安宁。

燕王朱棣在还是藩王的时候,就致力于干翻鞑子收复河山的伟业上,哪怕他后来终于靠着熟练的战争技巧轰走了朱允炆当了皇帝,也还是不放心北方无人看守的那片土地,选择了迁都。

当然,这也和南京这边老臣激烈反对有关,有解缙甘愿被株连十族也要反对他的前科在,这位新皇帝在南京恐怕并不太受人待见。

“单纯观察北京的地势,可以说三面受敌。”陆炳用柳枝划过地图上纵横的太行山,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朝鲜和日本:“倭寇作乱朝鲜不安分,鞑靼瓦剌此消彼长,可以说一旦有叛乱兴起,天子首当其冲。”

这个首都的位置,让最核心的中央被放置在了风口浪尖。

之所以明朝被赋予了‘天子守国门’的悲壮,就是因为北京的位置太接近北方,直接把宫城暴露在了少数民族唾手可得的地方。

无论是鞑靼瓦剌进犯,还是后来的李自成努尔哈赤,几乎都没有太费心思。

要知道当年朱棣想着法子造反,可是从北一路打到南,跟剖腹产似的一层层往里深入,才杀进腹地深处的南京。

虞璁看着那柳枝上残留的绿痕,只叹气道:“这并不是个轻松的选择。”

“也许,也很轻松。”陆炳侧过头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

“有时候,陛下只用看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便足够了。”

“而失去的,都是值得的。”

第141章

还有一个核心因素, 在于成本。

北京城看似只是一个城,而且能自给自足, 可是这个城市承载的, 是一整个皇室。

虽然如今京畿一带的粮食收成都已经比从前富饶许多, 但江南一带同样推行了改良后的桑基鱼塘以及各种农业技术,正因如此, 江南的GDP依旧是碾压京畿的存在。

为了供养京师,漕运署经常要通过数千里进行运营和供奉。

南京苏州一带均是出产丰富, 而为了供给京畿一带的粮食,以及上缴赋税,往往都要从河道走。

明代和现代,可完全不一样。

再怎么改, 还是要征用粮草在各地总署存储, 京师更为其重。

古代没有温室大棚,任何一次猝不及防的干旱和洪涝,都极有可能带来一次灾民遍野的饥荒。

正因如此, 从官方的记载来看,从南直隶和浙江的漕粮接近全国的六成。

而这些粮食从河道入京,折损的数目几乎可以养活好几个城市的居民。

战争因素和经济压力, 都让人觉得非常不乐观。

虞璁思索了很久,皱眉道:“檀奴, 陪都这个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陆炳思索片刻道:“早在西周时期,有雒邑相设, 以定南北。”

往往在国家疆土急速扩张的时候,就有陪都的存在。

不仅可以前后呼应,同时也给皇帝留了一条后路。

唐宋元明清几乎都有类似的设置,而在土木堡之变以后,就已经有大臣怂恿皇上去南京避难了。

后面还有无数史学家纷争,如果崇祯皇帝没有自杀,而是选择跟着大臣去南京,如宋时一般两国对峙,是否会是更好的选择。

听了陆炳简单的解释,虞璁摸了摸下巴,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2018的中国,有陪都这个东西吗。

有的,而且不止一个。

当他的心里出现这个声音的时候,他几乎被自己吓了一跳。

陪都本身有诸多功能,既可以单立也可以综合。

比如洛阳城在古代一度成为经济陪都,因为地势和种种优势,一度被君王临幸。

而现代的中国,如果仔细一数,大概有两个。

经济陪都自然是上海,承载主要的GDP产出和港贸经济。

而重庆就更为地位微妙,他的存在可以对西南一带加强控制,同时平衡南北的政治体系。

到底——我想要什么?

皇帝缓缓站了起来,看着那淡蓝色的大洋和微绿的几大洲,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北京城,决不可废。

北京城在这,就可以第一时间得知西北和东北的状态,正是因为如今北京是国都,大量的资源在此,才不断地哺育着这发展极其缓慢的北方。

地理、气候等种种原因让北部一带都发展缓慢,如果撤都只会让国家更加的头重脚轻,不得平衡。

更何况,一旦回到南京,势力复杂的商宦都会成为新的麻烦。

“檀奴,我想好了。”

“嗯?”陆炳抬眸道:“陛下的决定是?”

“再设天津港,”虞璁低头看着他,语气平稳道:“你听好了,北京和天津之间要建立最快的驰道,同时以南京港的规模建造天津港口,同时建立天津造船厂,在这里建第三批船队。”

如果想要稳妥的走下去,双边都要改。

南京的经济职能保留,相关衙门也可以增设,但是与政治有关的,一律撤掉。

政治方面,这个地方只能如其他城市一样,保留知府总兵等等职位。

但是六部的话,还是免了吧。

第二天直接召开了最高级别的会议,以陆炳为首的发改委官员连夜撰写了新的文件,直接进行了上下的通告。

首当其冲的,就是撤掉南京那边多部,但保留兵部和增设经部,加强人员流动频率和政绩考核。

其次,要加大力度建设天津港,同时建立专用驰道链接天津卫和北京城。

“原有的六部官员将根据政绩考评派往松江和大同,少数择优送入北京。”

虞璁听着陆炳的报告,心里又给严嵩记了一笔。

谁都能回北京,他不能。

严家父子还是少见面来的好,某些东西一旦沾上,可就完全摆脱不掉了。

等发言完毕以后,只有寥寥几人起来提问。

质疑是肯定不能质疑的了,毕竟这是最高级别的会议,而且已经盖棺定论,哪怕就是要一把火烧了南京城,那也只能按照皇帝的意思去执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陆炳只不紧不慢的回答了几个问题,再度补充道:“撤署之事,将由锦衣卫统领虞鹤亲自过去监督和执行,而与此同时,朝廷将开启收复朝鲜的进程。”

此话一出,所有人无不哗然。

什么叫收复朝鲜?!朝鲜怎么突然被扯进来了?

陆炳只坚定了语气,眼神锐利而沉稳。

“朝鲜,乃我大明国自古有之之地。”

“虽已立藩属,他们却妄自设新文新语,同时败坏儒风,辱佛乱道,置华夏颜面于何处?”

这片土地,原先就只是借给你们保管而已。

“正因如此,将由微臣带领禁军,与严外使等数人北上,将此地彻底夺回。”

“如若有异议者,一律格杀勿论。”

第142章

虞鹤南进, 陆炳北征。

这个决定,其实是足够合理, 但是却让皇帝略有些失落的。

毕竟相当于把左膀右臂分了出去, 就这古代的破交通情况, 能半年以后见都谢天谢地了。

虞鹤那边不仅要亲自监理几大衙门的拆毁和改建,还要去跟人家江宁知府多吃几顿饭, 该敲打的全都得到位。

而陆炳那边会再度带三万禁军过去,同毛将军等人北上, 一方面要加强对建州三卫的控制,中途去监督下时欣城的港口建设和官职管理,再东赴朝鲜。

在当初嘉靖七年的时候国家还并不安宁。

那个时候虞璁既要应付河套的收复之事,还要解决这建州三卫的问题, 所以并不敢贸然的回收建州的兵权。

而到了河套收复成功, 明军打出了气势打出了熟练度,女真三族刚好也入京商讨经济特区之事,明显此刻说话底气都足了许多。

于是皇帝直接软禁三位首领, 并且想着法子让他们仨内部解决掉了一个最不听话的,与此同时派兵北上进一步回收和控制三族驻军,基本上算是有个初步的稳定了。

出发的那一天, 是晴日当空的六月十五日。

陆炳和虞鹤的军队一批在城南,一批在城北。

三人在乾清宫中同饮一杯酒, 然后各自离去。

都走了呀。

虞璁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安排点老年人的休闲娱乐活动,不是养个花就去钓个鱼,反正别让自己太寂寞。

没想到这头他都准备回去睡个午觉了, 黄公公又探头进来:“陛下……”

“什么事?”

黄公公脸上带着些惊讶的神色,想了想才开口道:“是沈大人想见您。”

他又补充了一句道:“老奴看着,她脸色好像不太对劲。”

虞璁挥手道:“那就直接放她进来。”

沈如婉刚休了十天的假,算是对之前一整年的补偿。

但是脸色并不算太好,甚至说有些忧心忡忡的。

虞璁示意她不必拘予礼节,直接坐下有事说事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