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沈如婉却坐不下了,而是直接立在殿中,神色凝重道:“陛下,微臣已经查清了行刺之事的主谋。”

虞璁怔了下,反而感觉不太对劲。

这行刺之事,按理说她不应该知道啊。

难道是严世藩还是虞鹤嘴没个把门的,直接把这事儿告诉她了?

可是沈如婉聪明到这个地步,也应该知道什么东西应该做什么不应该说吧。

“陛下,”她注视着他的双眼,语气坚定道:“此隐秘之事,与从前洪氏图谋不轨的背后主使,是同一个人。”

什么?!

虞璁直接站了起来,沉声道:“可有明确证据?”

沈如婉点了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副卷轴。

“微臣直接同经部、锦衣卫三方合作,完成了对高臣的人际网络图和资产清算图。”

皇帝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直接怔住了。

他清楚这是怎样的工作量。

朝廷核心成员有接近八十人,而这八十人之间的关系几乎是蛛网穿插般丝络清晰而又无法梳理。

因为每一个人都来自五湖四海,不仅仅跟当地京城里的权宦有往来,还会跟出生地甚至是妻族的要员有利益纠缠。

沈如婉——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原件已经在一个月前移交给了虞大人,用以加强对朝廷的控制和监视。”

她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开口道:“而微臣在闲暇时间里再度梳理,发现张孚敬与浙江诸官,有接近二十年的书信往来。”

如果不是虞鹤手下的锦衣卫无缝不钻,她根本无法把这些东西都联系在一起。

虞璁像是突然被点透了什么一样,直接皱眉道:“张孚敬是哪里人?”

“浙江温州府三都人。”沈如婉再度开口道:“与浙党已成态势,浑水摸鱼间已经剔掉了许多不从之人。“

等等?

先前王守仁那边的麻烦,都是张孚敬搞的吧。

虞璁之所以对这个臣子印象太深,除了是穿越以后第一批认识的臣子之外,更是因为他的忠奸混杂,在史书上都颇为明晰。

历史中的张孚敬不仅少年便才学出色,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后期不仅帮扶了皇帝上位,还主持了种种改革,还世间太清。

但是于此同时,他排除异己,打击报复的能力也是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把张孚敬这么贸然的踢出去,恐怕会造成王守仁为首的心学党的全面胜利,对之后的势力平衡一点好处都没有。

虞璁定了定神,又询问道:“你都清楚了什么?”

“当时在查关系网的时候,微臣发觉他与温州知府交往过密,但与此同时,温州知府与杭州张氏有直接的金钱往来,还接受了张氏的馈赠,杭州也有好几处庄子。”

“温州知府还曾亲自去拜会过当时的周王——”沈如婉如实道:“微臣听说虞大人曾经去了江南应付临时的差事,便大着胆子问了一下。”

没想到虞鹤在深思熟虑之后,才告诉她行刺和炸船之事。

他在一个月前已经开始筹备远赴南京之事,并不太忙过来,但给了她锦衣卫内部专用的令牌,让她放手查案子。

整个过程,沈如婉都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以至于连其他人都完全无法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被她抽丝剥茧的全部翻出来。

如果整理一下,那么一切都非常清晰了。

以张孚敬为首的浙党,面对盛名显赫的王守仁背后自发集结而成的王党,表现了极度的排斥和受威胁感。

除了暗中孤立、排挤,甚至是想法子赶走信仰心学的士子之外,他们暗中安排了张孚敬妻弟的近友,也就是洪家兄弟来冒犯沈如婉,事后虽然事情败露,但是张孚敬手下的韦员外直接半夜派人送了他们一整箱雪花银过去。

谁想到原以为满打满算的事情,竟然被皇上直接找了个理由,就把他们洪家三人全都扒了皮。

——按照常理,这女子被羞辱之事,应当瞒下来,不令任何人引起怀疑才是啊。

再何况,这沈如婉不过一介女流,怎么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出来?

张孚敬原本就不把人当人看,更何况他只是想把沈如婉从这个位置按下来,毕竟当时有风闻说她要入驻六部——这六部现在只有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了。

皇上平日里温和沉静,没想到真的是说放血就放血,说扒皮就扒皮,简直是完全刷新了张孚敬对他这几年的认知。

“微臣还发现,张孚敬和温州知府有三代内的姻亲关系,虽然不是直系,但也藕断丝连,可以以亲属身份相谈。”

她抬起头来,声音有些许的颤抖:“一切全凭陛下做主。”

虞璁坐了回去,沉默了一会儿。

这女人要是被谁负了真心骗了身子,那负心汉怕是会被挫骨扬灰都不为过吧。

惹谁都不要惹女人啊。

他轻咳了一声,只示意黄公公接了她手中的卷轴,本欲安抚她一句,自己一个人想想再做决定,却又抬头看向她,挑眉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这句话,其实就已经很反常了。

寻常人听到这些控诉和揭发,早就怒不可遏,恨不得直接把主谋者的相关背景都扒个底朝天,最好再把那些人打一顿出气了。

可是虞璁表现的,可以说非常冷静,甚至有些事不关己。

哪怕他们生出了谋逆之心,也毫无意义。

“平衡。”沈如婉不假思索道。

她答对了。

虞璁心想这女人怕是智多尽妖,不紧不慢的嗯了一声,挑眉道:“你觉得,最合理的做法是什么。”

“如今朝廷当中党争难以兴起,但兴与不兴,皆不是好事。”

沈如婉在开口回答的时候,心里只猝然一惊。

她没有想到,皇帝会直接跳过自己给出这个难题,反而问自己对朝中格局的认知。

虞璁淡淡一笑,慢慢道:“你还真是敢说。”

旁边的黄公公同样冷汗流下,听着这些话都感觉自己脑袋快掉了,恨不得找个由头避开。

“陛下在思虑的,恐怕是这党争的对策。”

沈如婉依旧站在那里,昂起头来看着龙椅上端坐的皇帝,犹如从前在育婴殿中与他遥遥对望一样。

“若是无党争,则说明大势已定,格局难改。”

当朝无风无雨也就作罢,可是后来的皇嗣一旦上位,就要面临这个棘手问题。

因为旧党认的是旧皇。

新皇登基,他们的第一反应,肯定都是想要控制。

——就如同朱厚熜初入宫之时,杨廷和对他势在必得一般。

“若是有党争,则会有纷争不断,恐误国事。”

无论是朝鲜的士林派和勋旧派,还是从前几代里的种种历史,都说明了这个问题。

虞璁深呼吸了一口气,只再次点头。

他为了自己的安全,当然想要废掉整个浙党,再废掉这张孚敬上下的所有人脉。

可是清除的了这些人,却都没有隔绝根本的问题。

这些人想要除掉王守仁,发现他光芒根基皆是太盛,几乎无法动摇的时候,只能看见唯一一条路。

要么随之同化,成为王党的底层人士,要么换掉此皇,想着法子投靠新的势力。

浙党做的无声无息,甚至完全查不出踪迹来。

虞璁完全是靠本能和过人的分析,才把首尾全都连了起来——但也只查到了周王和黄氏,完全没有看清朝廷里的情况。

如果掀翻了与王党对立党派里唯一抱团的一派,未来等自己的子孙登基的时候,江山恐怕会大乱。

而这些,都不是王守仁的过错。

是时势。

“朕想这个问题,想了许多年。”虞璁看着那女子清澈的双眼,只终于露出疲倦的神情,揉着额头道:“实在难解。”

“其实,陛下已经解出来了。”沈如婉轻声道。

“解出来了?”他猛地抬起头来,反笑道:“朕要是解得出来,还会放任心学一派在京城如蝗虫般横行,整个朝廷上下尽是门人?!”

他不是厌恶王阳明,是对这种无法控制的东西,发自内心的不安。

王阳明一去,这朝廷里已经抱团的无数人,又该怎么办?

历史中的严氏父子是被徐阶和蓝道行联手扳倒的。

虽然他们的死,是因为嘉靖帝本人的判断和选择,可是这些东西同样是徐阶和蓝道行潜移默化的影响出来的。

而这两人的背后,站着所有的心学门人。

在大明朝风雨飘摇的之后百年里,心学门人亦是有无形网络般,串通一致。

“陛下在想的是,如何在不打击王氏的情况下,扶植一股足够强健的势力,能够与之抗衡平权吧。”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虞璁冷淡道:“心学门人光是朝中就有近三百人,个个都露出文人墨客的傲骨之气,巴不得往脸上贴标签说自己是首辅门下走狗,压根不怕人家非议。”

想要再弄出个新的势力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培养浙党楚党,只会加剧分裂,对朝廷半分好处都没有。

沈如婉抬起头来,露出浅浅的笑容。

“万岁爷恐怕,太久没有去过后宫了吧。”

第143章

听到后宫两个字的时候, 虞璁甚至有几分恍惚。

后……后宫?

他多久没有去过后宫了?

随着孩子们越来越能蹦跶,几乎隔三差五就来乾清殿里溜达, 甚至一群小家伙们在台下写作业陪他加班, 虞璁压根都忘了后宫的存在了。

这几年南征北战不断, 他也没时间去考虑所有人,虽然从刚穿越那会儿就已经对后宫的一溜少女们心怀愧疚, 觉得自己怕是要辜负她们这大好的青春和这一辈子,现在因为忙得连睡午觉都是奢侈, 哪里还会去后宫看望她们。

“后宫……”他怔了下道:“后宫的妃嫔们,现在还好吗?”

跟雕塑一样全身紧绷的黄公公终于缓过来喘了口气,点头道:“都特别好。”

“怎么个意思?”虞璁看向他道:“特别好?”

朕一两年没去后宫,她们没有孤单寂寞到憋出心病来, 不是窝里斗就是在那对影自泣?

沈如婉笑着没说话, 只看向黄公公。

“回皇上话,受了沈大人的嘱托,老奴每个月都会去后宫里训诫手下, 同时了解情况。”

黄公公很久没有在这种报告工作的情况下有存在感,只诚恳道:“娘娘们都非常忙碌,每个人都气色很好——五禽戏也是早晚一遍, 托皇上的福,她们身体康健, 笑口常开。”

怎么会这样?

虞璁愣了半天,看向沈如婉道:“为什么?”

“万岁爷是否还记得,从前您告诫她们, 要争,就光明磊落的争?”

皇帝懵了一会儿,终于从记忆角落里把这个设定拖了出来。

他大概在好几年前,曾经让后宫的人公开以培养孩子为目的,结党竞争?

然后呢?

由于虞璁平时的活动范围都是宫前六部、发改委和乾清宫,以至于孩子们想要找他,都是往宫里钻,只要不被虞哥哥或者黄公公拦下来,基本上都可以粘着父皇多说一会儿话。

而孩子们每个人在他面前,都表现的举止得体,谈吐大度,偶尔还有几句惊人之语,向来也是颇有见地。

虞璁原先以为,这是老朱家的基因好,确实小孩儿们都天生极有灵气。

难道说……跟自己当年设立的这个制度,有关系?

沈如婉仿佛看穿了他在说什么,也笑着点了点头。

“除了《育儿经》之外,后宫在今年一共推出了五本教养幼儿的书,成为一个系列,被称为懿善六训,已经复刻后广为流传了。”

虞璁当初立下了明确的指标,还多说了一句话。

哪怕孩子们没有培养成君主,成为能臣又或者在别的方面有所建树,也是荣光。

在他日夜操劳的时候,那些娘娘们也在努力的读书提升自己,甚至去找太妃研习育儿之道。

按照陛下的意思,从孩子们都满六岁的那一刻起,锦衣卫会根据他拟好的指标,安排多位大人进行暗中的考评和计分,也就是在今年——嘉靖十三年,二公主满六岁之后,荣功考就要开始了。

不光是上书房的先生们被递了纸条耳提面命,小孩儿们回了宫也要被抽查功课,再额外的背诗作文。

不过这对于孩子们而言,也不算什么。

过去的宫廷里,父母之情犹如鸽子蛋大的南珠,格外珍贵而罕见。

皇族的身份让孩子们很难被亲近,就算教育,也并没有明确的方向,只能说想法子培养出所谓的仁义君子。

一切,都仅仅来自于自己当初参考欧美教育制度,定下的那几条规矩。

虞璁怔了半天,看向那站在眼前的沈如婉,只哑声道:“你先坐一会儿。”

黄公公自然端了温茶来,让他静静的直接喝了一整壶。

皇上把一壶茶喝完,才总算是又镇定而清醒了许多。

有时候加班太多,脑子都跟浆糊一样。

“也许陛下可以睡个午觉,再琢磨下这个事情。”

沈如婉看破不点破,只笑着再度行礼,从容告退。

待她走了以后,虞璁直接回了寝宫,一个人瘫在凉席上想了许久。

她的意思,是直接公开立两派,明着让他们争?

这个法子……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议会制度啊。

那是走英式的上议院下议院,还是走美国的国会制度?

这玩意儿可不太合适啊。

虞璁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有的没的全都扔出脑海,再度思考这个问题的核心。

如果不把这当成朝廷,而是一个公司呢?

公司要的是什么?

KPI考核制度啊。

派系之争什么的,不就是太闲了吗?

直到这一步,皇上才终于从一头雾水的状态里走了出来。

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呢。

什么党争不党争的——信仰心学还是跟着浙派苏派混,那都不重要。

如果法制上有足够的规范,哪怕这整个朝廷都是浙派的人,只要他KPI不达标,该开除还是开除啊?

浙派有不轨之心的根本,在于他们被王党彻底压制。

——当然张孚敬这伙人肯定是要收拾的干干净净,连府邸里的下人都要流三千里的。

但是,如果能够给户部推出KPI考评制度,可以革命性的改善整个朝廷的氛围。

所谓KPI,就是关键绩效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