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触权力太早, 比如康熙本人,也不利于身心健康。

虞璁当时在兼职奶爸的时候,一直小心的控制着他们认知的阈值。

不要太多, 也不要太少。

既要让他们能够感觉到,这个位子的神圣和重要,又不能让他们觉得,这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如果想要得到就得干掉所有人。

从当年带着两个孩子南巡开始,到所有孩子都跨过十岁的门槛,虞璁就开始想着法子,让他们参与到这个世界里,不做两眼不闻窗外事的读书人,而是去深刻而又清晰的去认知这个宫廷。

就比如说,十二岁开始,所有孩子都可以自由的选择,去八部或者大学里打杂。

现代的孩子要接受全面的基础教育,政史地理化生都是古代两千年智慧和历史的结晶。

可是现在,也就是嘉靖年间,其实还有很多东西没有萌芽——还不如让他们去学点实际的东西。

虞璁做的事情,实际也是在给皇嗣这两个字去神圣化。

如果只是放一个孩子去六部,可能还会让一群大臣趋之若鹜,把那位当亲儿子亲闺女一样百般疼爱。

但是如果结合阵营制度和六个孩子全部空降,事情就会好办的多。

——他们虽然难以感受到办公室政治的种种复杂气氛,毕竟也没有人敢给这样身份特殊的小孩子使绊子,但是也可以实际的接触每个部门的工作流程,去参与到各种繁琐但是新奇的事情中来。

而这,也是培养他们的职业意识的第一步。

朱载基作为长子,本身不太喜欢弯弯绕绕的东西。

他喜欢直来直去,喜欢刀枪火炮,更喜欢三大营和军械库里无数的宝贝。

哪怕虞璁把他扔到草原上去历练站岗,这孩子也甘之如饴。

所以盼望了好几年,等自己终于满十二岁的时候,这孩子直接去了执罡军,开始接受一系列的体能训练和武器使用指导。

朱载壡作为二子,性格沉稳内敛,但不愿意接受——甚至可以说抗拒人性的种种复杂的纠缠。

他不是不能懂,不能理解,只是无法参与其中。

从最开始在医院门口,他执意想要予以援手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的事情,当真是会被心性所影响。

虞璁不止一次的跟他们讲过,人生这一辈子,看起来很长,其实也只有弹指一瞬。

父母的期待也好,宿命般的责任也好,确实需要兼顾。

但更重要的,是去感受自己的本心,去追寻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去实现什么。

正因如此,朱载壡才在成长的过程里,不断地意识到一件事情。

——他并不适合,去做一个君主,或者是任何类似的领导者。

他无法闭上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屏蔽其他人的悲喜,去执着的实现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当他处身于人群里的时候,彷徨和茫然的感觉会随之涌起。

可当他静下来,只一人去感受文字、科学甚至是书画的深层世界的时候,内心才会安宁而又放松。

这才是他想要和喜欢的东西。

从十二岁起,他就泡在大学里,孜孜不倦的参与各种事情。

从细小的书目整理登记,到复杂而令人成就感十足的蒸汽机发明,几乎所有需要动脑子的事情,都让他能够感觉到莫大的欣喜。

正因如此,当朱载壡开始感受来自各个方面的宽松和鼓励时,当真动摇了曾经的心思。

母妃也好其他的宫嫔也好,无一不把孩子培养成人上人为最高目标。

可是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好像没有什么是比父皇所说的那几句话,更能够打动自己的。

“怎么?一个个都不说话了?”

朱厚熜看着这三个走出来的儿子,还是觉得一头雾水。

这几个孩子的各种优点,他都已经隐约的听说过了。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父皇。”朱载壡只上前一步,拱手道:“儿臣只想参与科学院的种种研究,励志用此一生,造出更多可以为国家添砖加瓦的新东西出来。”

“你呢?”

“儿臣想继续呆在兵营里,将来若是要去远征哪里,都会打头阵第一个去!”朱载基爽朗笑道:“父亲,儿子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您又不是不知道。”

不,我真的不知道。

朱厚熜忍着叹气的心思,看向三子。

朱载垕。

他原本就是历史中真正的继承者,也是那个因陶仲文的一句话,便二十余年不与父亲相见的皇子。

朱载垕逍遥王爷的事迹,他也听说过了。

没事玩赏古玩,挑些字画,又或者宴客听戏,总之在京城里人缘颇为不错,非常受大家的欢迎。

朱载垕只抬眼看着他,也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

“行吧。”朱厚熜略有些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只挥手道:“你们三个先下去,朕跟他们三人谈一下。”

那三个皇子整齐划一的行礼告退,留下剩下的三个人安静的站在那里。

“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朱厚熜看向那两个少女,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一切都和自己的计划,出入的有些多?

他并没有看不起女子的意思,只是在发觉竟然退出的三人中有两人都是自己评价不错的儿子时,心里的愕然久久不能散去。

“继承人选拔制的事情,已经有一整套的方案了。”

“而与朕联手制定此套方案的人,也理应出来为大家说明一二。”

朱厚熜看向远处,轻轻咳了一声。

下一秒,穿着正装、神情严肃的沈如婉缓步而来。

·2·

沈如婉的身份,非常的特殊。

在拿到她的简历时,朱厚熜一度纠结到想把虞璁叫回来解决这些问题。

倒不是因为两个人能力有差距,只是单纯因为虞璁他是个断袖。

朱厚熜本身在瞥了那首辅一眼之后,直到她离开,心里才跟静谭投石一般一圈圈的涟漪荡漾开来。

谈吐、姿态,还有沉稳而平静的眼神。

漂亮的女人有很多,更何况朱厚熜去了可以公开露胳膊大腿乃至胸脯的现代,见过的美艳女人没有一百也有一千了。

正因如此,更能够吸引他的,反而是同类。

是那种……同样聪明而冷静到极点的同类。

而其他几个孩子在看到沈如婉的时候,同样也是非常的诧异。

在他们成长的这十几年里,从最开始牙牙学语的时候,这个年轻而又聪慧的女性就开始进行最初的引导了。

后来在育婴殿里,几乎所有的启蒙书目都是她一字一句教会他们的。

再往后,沈娘娘借了父皇的帮助进入了外朝,和他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可是有关她的传闻,却越来越多。

朱厚圳如今已经身长玉立,气质犹如松柏一般肃而不僵,在给人疏离感的同时,又不会流露出倨傲的神色出来。

相比之下,朱福媛和朱寿媖虽然是同月同日生,但模样和感觉则截然不同。

朱寿媖的眼神,哪怕只是仅仅一瞥,都带着上位者的气息。

这与她的官职、阅历、谈吐等等,都完全无关。

而是一种天生的睥睨。

哪怕这女孩只有十几岁,也可以让许多人因那漫不经心地一瞥眼,就自觉地噤了声音。

而朱福媛,在外人面前,则更加的强硬和冷厉。

她去了大理寺之后,从最开始的文书做起,两年前开始参辅审案,甚至独立断案。

她的声音冰冷决断,哪怕犯人因为她稚嫩的声音看清,也会最终被狠狠的教做人。

但是这并不是一味地耍狠使手段——如果说朱厚圳是松柏,朱寿媖是刀刃,那她就是冰冷的玉。

后两者都让人心生敬畏,而前者则多几分的世俗。

想做皇帝的人,果然都很像。

他们不肯轻易的让别人靠近自己,也不肯轻易的暴露自己多的那几分心思。

哪怕朱福媛幼时叽叽喳喳的,话多还爱哭,现在也如姐姐一般,神色都绷成了面无表情。

“现在是嘉靖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沈如婉示意黄公公把卷轴递给自己,只语气平静道:“而从即日起,到五年以后,也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十一月二十日,都将成为储君之争的考核期。”

“这五年里,你们将选,且只能选择一次,成为哪个分部的尚书,并且在那里履职五年。”她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唯一的附加帮助是,你们可以挑选任意一位臣子,成为你们的秘书,或者该部的任何官职。”

“锦衣卫将每季随和光、浩气两大阵营的政绩结算,核实并且记录你们三人的得分点。”

她抬起眼眸,看了眼这三个孩子。

都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啊。

“关于部门的选择,和辅臣的选择,你们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

她放下卷轴,接过黄公公递来的线香,点燃以后放在了旁边的香炉上。

“宫外有三匹快马,限时一炷香的时间,先把你们的辅臣带回来。”

朱厚熜只往前一步,淡淡道:“如果人都找不到,那也没有必要多争别的了。”

实际上,朱厚熜在做的,是接过虞璁下了一半的棋盘,按照他的思路把这一整局都走完。

之所以选择的是在八部,而不是省外的某处担任知府之类的职位,是有多重考虑的。

第一,就是要让他们能够和中央官员进一步的拉深关系。

这一个做法,颇为暧昧。

任何部门都不是独立存在的,他们就像蛛网上交错的线,总会和其他几部有关联和触碰。

正因如此,每个孩子日后想要做出成绩,都少不了要打点关系,建立各种人脉,同时不断找自己应该站的高度和距离。

与此同时,其他的官员们也同样会调整自己和皇族的关系。

——一共有三个人,谁都可能是最后的赢家,更何况自己这边会明确声明,不是政绩越好就胜率最高,所有结算方式都由锦衣卫保管守密,考核角度也全程不会泄露一个字。

这无疑是对朝廷的再次调和和制衡。

第二,是为了让他们能够犯错。

朱厚熜最怕的,就是这些孩子们为了赢,把所有的过失和错误全部都掩盖起来。

一旦把他们放到外地去,没有即时通讯没有摄像头,所有的事情都要经过几道才能传递到自己这儿,几乎没有任何参考价值。

他要的,是在自己还在位,或者说父亲这个角色还在的时候,给予足够多的引导和教育。

做一个成熟的人都何其难,更何况是做一个领导者。

整个继承人选拔制度,其实是他,虞璁,沈如婉三人一起完成的。

虞璁做了整体的目标、考核角度和计分构成的设计。

沈如婉调整了他设立的项目,同时给予了细节的填补和深层次的要求。

而朱厚熜,作为最后接手的人物,上调了竞争的难度。

——他最清楚,大明朝需要怎样的帝王。

“计时开始,请吧。”

三个孩子颜色一变,同时往外跑去。

他们谁都没有想到,父皇他们居然会来这一出——更何况还要临时去找辅臣!

这可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找辅臣,意味着要找一个足够信任自己,甚至肯为自己背书的人。

一炷香的功夫,算上往来时间和游说的时间,其实根本不够!

三人同时翻身上了马,非常有默契的分开行路,没有一个人走同一条道。

沈如婉站在殿中,看着那缓缓燃烧的线香,只转身看向朱厚熜,低声道:“陛下,微臣怎么觉得……您最近的状态不太对。”

从前的陛下犹如温润清雅的竹,而如今的陛下则如水中沉下的石,让她感觉不太对劲。

朱厚熜正想开口,却听见了远处有马蹄的疾驰声。

朱载圳出现在了养心殿前。

“圳儿?”朱厚熜愣了下,看着他径自自己这个方向走来,直接在沈如婉的身前站定。

这小子居然——

沈如婉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他想要做什么,只皱眉道:“景王陛下。”

“沈大人。”朱载圳没有抬头,行礼道:“您教育本王数年,亦对本王知根知底。”

“无论才学能力,还是韬光养晦的心性,一切都不必本王如何渲染。"

他语气一顿,连犹豫都没有,只加重声音道:“如果日后可堪大用,本王亦将重视女子考学入仕之事,跟着父王的旨意和教诲一直走下去。”

这句话说得,就已经是毫不隐晦了。

就连朱厚熜也跟着愣了一下。

自己还活着呢,他就敢说这个?

沈如婉也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孩子竟然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她半天没有吭声,那年轻的景王也不曾抬头,只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就不怕自己拒绝吗?

要知道,半柱香的时间,其实是只堪堪够给一个人用的。

如果自己拒绝,他完全不够时间再出去另寻他人,一切就都前功尽弃了。

沈如婉并没有去观察朱厚熜的神色,只深呼吸清空脑子里的杂念,开口问道:“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是首辅的身份?还是因为我在众人眼里受尽了帝王的荣宠?

因为我得道成仙的谣传,还是因为我曾经拿下了双科状元和寻仙考第一的功名?

朱载圳缓缓的抬起头来,只看着她的双眼道:“因为,为君为臣,都应静水流深。”

单纯论才学,这朝中有太多的人光彩夺目。

无论是大智若愚的徐阶、少年英才的徐渭、全能而无所不知的杨慎,还有远在海外的鬼才严世藩,新的旧的人才济济一堂,谁都可以做上佳的谋士。

可是,单纯论心性,能有辅佐帝王之才的,当真很少。

朱载圳知道徐阶在王守仁故去以后深受打击,已经在料理完二大诸项议程以后告老还乡,就此归隐田园。

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想要把他请出来,都很难。

静水流深四个字,有三个字都需要极深的功夫。

静,要在风云诡谲的朝堂里,难以感测的人心之间,还能泰然处之,宠辱不惊。

流,要左右逢源,要如水一般包容而兼和,有水的温润和无形化力的能力。

深,是成绩,是能力,更是野心。

养心殿中一片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