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透支了这么多年以后,终于累倒了。

数日的高烧不退,然后嗓子直接枯哑,几乎说不出话来。

连皇帝都面色严肃的过去探望了好几次,吩咐太医谨慎用药。

“陛下……这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崔太医叹气道:“多休息几个月,以后仔细着点身子就好了。”

“唯一耽误的,恐怕是生育子嗣会越来越困难吧。”

可她也已经四十岁了。

朱厚熜垂眸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他与她无声的默契,早就避免了一切不稳定因素的发生。

两个人为了这个国家,都选择了牺牲自己,倒也是从未约定和明示过。

其实沈如婉在与自己越来越亲近的时候,是可以要孩子的。

可是他们都懂,不可以,不能有。

那就这样吧。

景王虽然不清楚父皇和首辅的事情,此刻却也是忧虑大于心急。

他去探望沈如婉的时候,出于礼节,只隔着屏风深深行礼:“沈大人,本王会一个人完成这些事情的。”

那屏风内的女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清楚在自己没有参与的情况下,结局会是怎样。

不……怎么可以,如果自己能够跟他一起去,如果自己能够帮他再多做一点事情,一切都可以改变……

“沈大人。”他站定了,轻声道:“我不可能永远都只依赖你一人。”

“有的事,成败只在个人。”

“结果如何,我都认了。”

沈如婉愣在那里,只沉默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其实这几年里,一直很想说,非常感谢您。”

朱载圳隔着那屏风,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我知道,这句话我说过很多次了,可您所作的一切,都让我……几乎无从报答。”

您对所有皇子,都没有过特殊的认知和照顾,对每一个都平和而又尽心尽力。

哪怕请求您做辅臣这件事,事先没有任何的告知和拜托,您在应承之后,也几乎是耗尽了心血,在带着我往前走。

从幼年到如今,从书本到为官,您教会我的,实在是太多了。

“无论今后,我成为国君还是臣子,都会记得您嘱咐的那句话。”

“克己守心,”

“奉公慎独。”

沈如婉靠在温暖的被褥旁,只露出苍白的笑容,点了点头。

那模糊的身影遥遥再次行礼,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那场答辩,直接进行了三个时辰。

皇家会议殿的天字厅,智囊团和所有高层官员参与观瞻。

朱福媛出于报告工作的目的,还是带着张居正过去进行答辩,但并没有占用太多的时间。

而朱寿媖和朱载圳,两个人在那剩余的两个半时辰里,几乎施展了毕生的才智,几乎只有中途喝几口水的时间。

朱厚熜的问题深刻而又刁钻,几乎没有给子女们留任何余地。

他把这个国家深层次里的发展问题,全都血淋淋的剜出来暴露给他们看。

两个后辈都渐渐地一脸惊异,从前的胜券在握,已经越来越像个笑话了。

他们忽然发现,原来一切,自己才了解了不到一半。

还要解决的问题,还要彻夜奋战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也难怪,只有储君的位置——跟着父皇,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当暮色昏沉,一切都进入尾声的时候,那肃穆而放松的皇帝终于缓缓起身。

“黄锦,把那通天冠取来。”

已经苍老的黄锦捧着那附着珠翠金蝉的太子之冠,在众人的瞩目下,一步步走到了他的身前。

朱厚熜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取过了那通天冠,走向那一对并肩而立的儿女。

他手上承载的,是自己和虞璁共同的心血和期望。

这盛世,理当掩面不尽。

在那一刻,全场都寂静无声,连微风拂过窗棱的声音都极为清晰。

下一秒,那冠冕落在了她的头上。

朱寿媖抬起眸子来,与她的父亲对视。

“明玄。”他缓缓开口,声音苦涩而又欣慰:“你就是当朝储君了。”

储君在,国君便终于可以脱离钳制,去欧洲与那几位大帝会晤,共同谋略新的大业了。

“父皇。”朱寿媖缓缓转头,与那微笑着的朱载圳缓缓点了点头,又看向了身后并立站着的一众兄长和妹妹。

她深吸一口气,只默不作声的再次看向父皇,郑重其事的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我将为这国家,

尽毕生之力,护它福泽绵长。

一如你一样。

探班记1

虞璁适应新生活挺慢的。

他的全能小帮手黄锦公公停在了大明朝,可有的习惯都养成十几年了,不是说戒就能戒的。

从前当皇帝的时候,想吃点心想征召谁准备去哪瞅瞅,肯定都要唤一声黄锦。

问题是这一穿过来,自家饼饼读书考试上学去了,自己也找了个清闲的教书活儿混日子,哪里还有万能黄公公的存在。

鉴定古董什么的……自然是日子久了会露破绽的,但文学素养什么的都还在,从前也没少教育那帮拧巴的老骨头,当个高中老师还是绰绰有余的。

封建主义害死人啊。

虞璁起身去给自己倒水,第一万遍谴责骄奢淫逸的皇帝生活把自己养成了废人。

虽然现代有种种便利在,但自己一宫殿的奴仆和无时无刻都准备着的代步工具,早就不存在了。

虞老师批着一帮高中生小崽子写的作文,读着读着眉头直抽,越发的想念他可爱的陆大人。

——陆先生在专心学医,平时回家都没时间,哪里有空陪他呀。

做老师虽然忙碌,但到底有寒假暑假,不想赚外快可以不去开辅导班安安心心度假,眼瞅着七月到了事情也少了,小心思就生出来了。

陆大人上辈子是个锦衣卫,一辈子劳碌辛苦还没时间回家。

这辈子他选择做个医生,怎么感觉比刀口舔血的锦衣卫还要惨。

当医生,要起早贪黑,比当皇帝还累。

一清早跟着主治医生一个个病房的看过去,得背熟每床病人的病情病历用药情况,忙完了还要跟着老师坐诊或者手术,有时候遇到抢救了要工作到深夜,干的都是体力活。

虞绛天资聪颖又跟爱产粮的太太似的特能撸论文,位子升的比宫斗还快。

当姐姐的哪里不知道弟弟那些心思,只把排班轮值的表搁茶几上,给了一波非常明确的暗示。

陆炳这头早上查房下午问诊,体力再少也会有些精神不济,听着熟悉的声音都只顾着低头给上一个病人写用药的规矩:“一日三次一次四粒,少熬夜知道吧?”

他的老师刚好有事出去,只留他一个人呆在这诊室里。

“下一个。”他头也不抬的做着问诊笔记,询问道:“哪里不舒服?”

虞璁撑着下巴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地不说话。

陆炳抬起头来,才看见自家媳妇儿带着笑意的一双眼睛。

明亮又精神,和上辈子一样熠熠生光。

他愣了下,第一反应是工作时间不能耽误其他病人看病。

“我是挂号过来的,就耽误你几分钟。”虞璁起身,把准备好的一盒水果切放在他面前,还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多喝水少生气,照顾好自己记得想我。”

陆炳下意识地接了那盒放着红心火龙果和鲜芒的保鲜盒,条件反射道:“哪里不舒服吗?”

“哦,是有一点,”虞璁摸着下巴道:“太思念你,心里闷闷的?”

陆炳早就习惯了他这没羞没臊的样子,只低头轻笑,沉声道:“我也很想你。”

这样直白的回答,自然是虞璁一手教出来的。

当初他们两还活在嘉靖十一年的时候,皇帝大人自从尝了恋爱的滋味,就开始调/教自家忠犬的种种言行。

被亲吻了要回吻,想念了要如实说出来,抱着的时候要摸摸头发。

这种事情被强化了十几年,到了如今已经成了身体的本能了。

当然还有些不可告人的小规矩,说出来就比较十八禁了。

虞璁这挂了个号才看得到自家老公,倒也不觉得委屈。

饼饼从前跑完东北跑西北,跑完草原去朝鲜,去完朝鲜再去日本,那个时候连电话都打不了一个,两个人谈的完全是柏拉图式恋爱啊。

两个人都是事业为主的性子,心里能互相明白对对方的牵挂和信赖,就也足够了。

暑假一晃而过,又到了开学的日子。

虞老师选择做高中语文老师,确实也跟穿越的事情有关系。

做皇帝的时候,自己不光天天看文言文背古书,还得替朱厚熜那混蛋照顾十几年的小崽子们,陪着他们从爬到走,如今跟这些特闹腾的高中生在一起,反而有种奇异的娴熟。

——这也算业务能力了啊。

办公室里人叽叽喳喳地聊着天,他只顾埋头批着作业,都没注意谁来了。

“虞老师。”对方的声音沉稳而有磁性,听起来有些耳熟:“我是学生家长,想问问自家孩子的状况。”

虞璁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了陆炳穿着常服站在他的面前。

他穿白大褂的时候,面色冷峻不容人接近。

而穿着卡其色风衣内衬西装领带的时候,反而有种奇异的雅痞味儿。

“诶——饼饼——”虞璁愣道:“你,你过来看我了?”

“嗯?”陆炳反而笑道:“虞老师,我家孩子在哪里呢?”

这刚领证半年,哪里有时间要孩子啊。

虞璁脸都烧起来了,飞快地看了眼附近的老师,把他给拽出了办公室。

操场上吵得很,哪怕站在四楼都能听得见那些喧闹。

“今天轮休?”虞璁反应过来了:“晚上我把跟朋友换个班,咱们出去吃个晚饭去?”

“没有,去别的医院拿文件而已,路过来看看你。”陆炳站在他的身侧,帮他拍了拍衣摆上沾着的粉笔灰:“皇上——”

两个人同时愣了下。

陆炳也是下意识地这么唤出声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打住了。

“等等——我感觉我回现代以后好久没有再听见这个称呼了。”虞璁拽着他的袖子,在吵闹的背景音中小声道:“再唤一次试试?”

陆炳笑意加深,配合地又唤了一声:“皇上。”

“哎。”虞璁眼睛亮亮的。

“你说,咱们现在这样子,像不像是一对小夫妻偷偷没喝孟婆汤,又一起走了一趟人间?”

陆炳凑近他的耳朵,也压低声音问道:“皇上喜欢么?”

虞璁看了眼周围没人,凑过去飞快地亲了一下,超认真的点了点头。

“下辈子也别喝了,你记得啊。”

“好。”

探班记2

陆炳作为三金影帝,第一次接了个电视剧,竟是陪衬一个刚出道没两年的新人,安心拿二番给他当配。

但是这一次,圈里圈外的人都没往什么潜规则和黑幕的方向想,反而一致表示你们两终于在一块拍这出戏了,不容易啊不容易。

那新人的名字,叫虞璁,听说不是科班出身,在水族馆喂小海豚的时候被狗仔一眼相中,给强行拐来了娱乐圈。

说来也奇怪,他长得和这剧中的主角,简直是一模一样。

从出道的时候,相关的梗和传闻就纷纷扬扬的,如今这两人一个撞名一个撞面儿,简直是老天给搭了个伙儿。

这电视剧是好些个名导在一块合作,纷纷担任制片人编审之类的位置,要的就是能还原历史里的那一段辉煌往事。

——也就是那嘉靖皇帝所开创的一片清明盛世,以及那皇帝突发异想创造出来的各种新奇之举,全都要再翻拍出来。

由于档期的缘故,大量与陆炳无关的独戏和群戏被安排着先拍,等陆炳忙完过来剧组的时候,都有种自己是来探班的感觉。

他顺着引导走进那影视城里的紫阙朱阁中,缓缓地接近了那乾清宫。

片场的边缘全是打光板收音器和各种场务人员,好几个镜头如枪一般对准台上那年轻的帝王,记录他是如何怒斥老臣,又是如何驾驭一长串独白的。

陆炳站在总导演的身后,看着镜头里虞璁那白净又清俊的模样,总感觉在哪里见过他。

这虞璁是个新人,从前没有合作过,怎么觉得……好像早就认识他很久了一样。

心里竟然会有种难以察觉的亲近感。

这场戏又是一条过,导演掐灭了烟笑呵呵的示意可以拍下一段了,旁边的小助理窜过去帮忙给大家递水递小风扇。

“哟呵,陆爷来了?”导演一扭头看见这陆炳,笑容加深了许多:“您这第一次拍电视剧,也真是给我老钱面子了。”

“客气了,”陆炳的眼睛看着那镜头里的青年,慢慢道:“我去换衣服。”

他不是第一次穿这蟒袍了。

非常合身,不仅能修束他的腰身和肩膀,还衬的人直接入了戏。

冷峻又疏离的气质,不仅是面庞与神情能营造出来的——

这高度还原的衣服,旁人穿都有种cosplay的感觉,可他一穿,就好像是哪个古人从画里走出来了一样。

虞璁第一次瞥见这传说中拿了三金奖无绯闻的陆影帝,根本没有过去攀谈寒暄的余地——

时间不够,他们为了进度要赶紧拍后面的剧情了。

台词早已烂熟于心,就连对方的台词他都背了相当清楚。

“第54场——3,2,1——”

啪的一下打板声响起,那锦衣卫抬了眸子,声音清冷沉稳:“陛下。”

虞璁回身看他,竟恍惚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