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空中楼阁

那天在商场的意外相遇并没有被重年放在心上,过后就抛在了脑后。也没觉得被人轻视,自尊受伤什么的。反正沈家谦脾气似乎不好,看他那样子大约当时心情不好,在气头上,很有可能根本就没见着,打不打招呼都没什么紧要的。

然而,第二天半夜,睡得迷迷糊糊时,却又接到了电话。那边的背景声音非常吵,很大的音乐声和着嬉闹叫嚷的人声,竟然还有打牌声,乱哄哄的,嘈杂喧闹,吵得她睡不下去,渐渐清醒了过来。

可打来电话的人却仍旧没有作声。她把手机拿到眼前来看了看,疑惑地叫了一声:“沈大哥?”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暗哑的声音传来:“你要结婚?”

她楞了一下,意识到或许在商场他还是看见了。那边突然又传来叫声:“沈家谦!沈小二!不带你这样的啊!正打牌呢,你撇下我们几个是啥意思啊…”

她反应了过来,“你快去打牌吧!”

“你要结婚?”他似乎拿着手机走到了僻静点儿的地方,没有那么热闹喧哗,他的声音显得清晰明了,仿若是固执,坚持要一个答案。

她说:“哦,是的,等确定下来我会去告诉叔叔和婶婶的…”电话突兀地被切断了。

她握着手机呆愣了半晌,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有点心慌意乱,躺下来半天也没睡着。

结果,第二天早上闹钟差点没叫醒她,好一会儿才挣扎着起来,一阵慌乱终于赶在九点差两分钟到了公司。重年松了一口气,打起精神专心致意工作。好不容易熬到要下班的时候,又接到了沈家谦的电话。

他说:“重年,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竟然是难得的彬彬有礼,她放松了,昨天半夜那点不安烟消云散,赶紧说:“没有,没有,我昨天晚上睡得挺好的。”

电话里传来他的笑声,少有的朗朗而笑:“是吗?那晚上陪我吃个饭吧,我下午来你们公司办了点事,现在在楼下。”

她今天晚上本来和郑铭约好了一起吃饭,可是上午接到他的电话说晚上临时有应酬。然而还是迟疑了一下才答应。

在公司写字楼下看见沈家谦的时候,他扫了她几眼,却说:“重年,撒谎可不是好习惯,你晚上没睡好吧。”

重年干笑,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黑眼圈倒是有点,可是戴着眼镜不容易看见。

黄昏时候交通拥挤不堪,他们运气不好被堵在车阵中一步一挪。

“饿了吧?” 沈家谦突然低声问。

“还不饿。”重

年摇了摇头。

“可是我饿了。”他探身望了一眼前头的车阵,仿佛真等不及,“不知道要塞到什么时候…”

重年觉得他这样和从前似乎有点不同,忍不住笑道:“不会多久的。”

果然一会儿交通又顺畅了,他们到达吃饭的餐厅后也没等多久,菜就上来了。

自然是丰盛的,都是平常难得吃到的极品。重年觉得两个人这样吃真有点穷奢极欲了。尤其是沈家谦还要了一瓶红酒,81年的Chateau Margaux,懂红酒的同事曾经议论过,杂志上也有。她再如何寡见鲜闻,也识点货知道是极品,不由得觉得有点奇怪。头两次和他吃饭,虽然也很丰盛,但不会这么奢侈到令人不安。

服务生再次续杯的时候,她就有点惴惴的。

沈家谦留意到了,说:“再喝一点吧,醉不了人的。”

酒的味道确实好,口感细腻,唇齿间淡淡的香气,微甜而甘冽,她于是喝了一杯又一杯。

吃得差不多了,一直随侍在侧的侍应生退下去了。

“重年,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沈家谦突然问。

重年正在吃饭后甜点,是抹茶蛋糕,一叉子下去,璀璨的光芒闪烁在青绿色奶油之间,硕大晶莹的宝石,珠光宝气,熠熠生辉,刺得眼睛一花,叉子啪啦掉到了桌面,又“铛”一声弹落到地。她的耳朵嗡嗡响,手也抖了起来。

他微微笑:“这是我秘书建议的求婚方法,她说女人在蛋糕里头吃到钻石,十个里头有九个会惊喜到说不出来话,可你的反应似乎比她们还大。”

重年猛然站了起来,转身就慌慌张张要走出去,却不料被厚重的椅子腿拌了一下,摇晃了两下,没有稳住身体,以最不堪的姿势跌倒在地,登时头晕目眩,眼冒金星。

眼镜已经从眼睛上滑了下去,她伸手在地上摸着,眼前黑影一闪,高高在上的压迫,一只脚突然出现在眼前,咔嚓的玻璃碎裂声紧跟着响起。

他没有扶她。她匍匐在他的脚下,撑着手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绕过堵在面前的黑影朝前走,仅有的信念只是想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手臂却忽然一紧,被他用力抓住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也许我该换一种方式——”他望着她的眼睛,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目光专注而压迫,“重年,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心里一刺,如同针扎,用力要挣开他的手。他越发加重力道箍紧,手指仿佛都陷进肉里去。疼痛丝丝传来,逃不脱,挣不开,一股闷气溢满胸腔,她反手甩了他一巴掌。

>“沈家谦,这样耍我很好玩吗?”

那一巴掌并没有打到他脸上,只擦着下颌从脖子上划过。他一把握住那只手。她踉跄着跌在他身上。

“我没有耍你。”

她双手都被他束缚住,推不开他,反倒陷进他的怀里,陌生的男人气息和着酒气扑来,只觉得恐慌害怕到了极点。

“沈家谦,放手!你放开我…”

他紧紧抓住她的双手,冷眼看她像被逼急了的小兽胡乱尖声叫嚷。

半晌她终于停了下来,精疲力竭,疲惫得只觉得浑身发软,渐渐松懈下来后,意识却悄然回归。

她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要怕?

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致,她就吓到落荒而逃。

总是有点太傻,所以才会刚刚一时发懵做出来这么不可思议的事。

明明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她却把自己弄到如此狼狈不堪的境地。

可是心里却仍旧难过,像是眼睁睁看着什么东西破裂,想要挽回却无能为力。

“沈大哥,”她终于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谢谢你的礼物,可是我不能要,我马上要结婚了。”

“哦?你确定你会嫁给他?”

“是。”

他低头望进她那双没有神采的漆黑大眼里,“重年,我们打个赌,我赌你不会嫁给他,会嫁给我。”

她被他拖着手从酒店顶楼的餐厅来到了二楼的旋转咖啡厅,按在了靠着栏杆的一张椅子上。偏头就可以模糊看见底下空旷的酒店大堂,挑高的白色圆柱,巨大的玻璃门转来转去,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像是冬日结了厚冰的水面,泛着银白色的冷光,男男女女的倒影穿梭而过。

而她坐在空荡的圆弧形的边缘,俯瞰十丈红尘,轻软如烟。仿佛身处空中楼阁,脚步虚浮,只是漂浮不安。

重年莫名惊恐,双手紧紧撑着桌面想要起身,“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沈家谦俯身下来,加重力道按住她的双肩,视线渐渐停留在了桌面上她泛白的指关节上,慢慢笑了:“你不用紧张,我说过我们只是坐下来喝杯咖啡。”

“我不想喝咖啡!你让我回去。”重年头脑一片混乱,弄不清楚事情怎么突然成了这样,身边的这个人仿佛再也不是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今天晚上的一切陌生到不可思议,仿佛是做梦一样,可纵然是梦,也是一场噩梦。

也许回去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所有的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她只记得说:“我要回去!沈家谦,你让我回去!”

“重年,”他在她耳边说,“有时候我们的眼睛和我们的心都会欺骗我们,许多事情在表面之后还有背面,可是许多时候我们只看到了表面没有看见背面,然后却以为那就是全部。你知道在你转身之后,后面会有什么吗?也许你不想知道,你从来都只想躲在你的壳里,自然那样是安全的,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那张壳早就破洞了,你只是不想出来而已。”

他的额发垂下来拂在她的脸颊,痒得难受。她低下头躲过去,声音也低了下来,“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他猛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头来,“姜重年,到了现在你还想和我装吗?你明不明白你自己心里自然清楚。”

其实他高估了她,他的话她只听懂了一点,还是云里雾里的,模糊中只觉得她不想再呆在这里,也不能再呆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说话,有铃声响了起来。他忽然转过她的头对着下面的大堂,“好好看看那是谁。”

一双眼镜蓦地覆上她的眼睛,像是放大了的望远镜,透过玻璃镜面,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仿佛是一场电影画面,镜头慢慢拉近,终于近到整个屏幕都是,一切都历历在目,近得恍如就在眼底。

微笑面对顾客的前台服务员,Check in 的男人,逶迤在他肩上的大*波*浪卷发,男人接过房卡,转过头来,女人的大*波*浪卷发在空中荡漾出优美的弧度…

有什么“轰隆”一声倒塌,碎片裹挟着灰尘扑簌簌而落,满地都是荒芜的断井颓垣。

重年忽然用尽全力挣扎了起来,这里是再也不能呆下去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坑坑洼洼上往前跑。

沈家谦在咖啡厅外面才拉住她。她甩手要挣脱,他一把从身后拦腰紧紧抱住她,因为用力挣扎她的呼吸萎乱,气喘吁吁,热热的拂在他的面颊上。

他觉得难受,下意识偏了一下头,“你要去拦住他们吗?”

她慢慢地转过头,怔怔地望着他,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

他于是贴着她的耳朵,慢慢说:“恐怕等你下去他们已经进电梯了,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在前台查清楚他们的房号,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拿到房卡,然后…”

“滚!”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这么厌恶过一个人。只是一时兴致,他就能任意摧毁她辛辛苦苦拥有的一切。

天长地久终究只是荒芜的沙丘,一切都会有尽头,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可是这个尽头太快了,快到恍如海市蜃楼,只是昙花一现,

就在她眨眼的一瞬间一切都变了。

她有的从来就不多,他却偏偏要令她一无所有。

“沈家谦,你懂什么?你知道什么?你凭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是不是看着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才会高兴?你给我滚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寒光,然后静静笑了:“或许是我误会了,你只想回去睡一觉,然后今天晚上就是一场噩梦,早上起来就结束了,你还是能够高高兴兴地做你的新娘子,等着同他白头到老。”

她被他逼急了,口不择言:“沈家谦,就算是这样又关你什么事?我过我的生活碍着你了?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就是看我好欺负,是不是?我就算最终不嫁他,也绝对不会嫁给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是哪样的人?”

她不作声。

他捏住她的下巴,望进她的眼睛里去,“重年,不管我是哪种人,你记住我的话,你会嫁给我的。”

他终于放开了她。她再也没有看他,脚步虚浮,麻木地朝前走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渐渐地走到了旋转楼梯口,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下面没有光的所在,直到他再也见不着。

地上躺着一只包包,他回头时才看见,是他刚刚追出来时拿在手里的。他蹲下去拾了起来,很普通的黑色皮质包包,金属链子上用红线挂着一串塑料仿的红色珊瑚珠。都说千年珊瑚万年红,竟然要这么久,千年万年才有这一点灼灼的红,尖尖的小桃心,荡来荡去,戳在手心,是她笑起来的样子。他觉得心烦,狠狠捏了一把那串珠子,才拿出手机打电话。

第十一章 只有自己 (上)

重年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出酒店大门口的,初秋夜晚的冷风吹来,带着一点凄凉,而街边霓虹闪烁,灯火璀璨摇曳繁华,车如流水马如龙,踏破琼瑶天上来。

万丈红尘,从来繁华如斯。

可是路灯下,只有自己的影子。

已经是秋天了,路边一树一树的桂花开得绚丽多姿。曾经惺惺相惜,以为一生总有一知己,不争朝夕不离不弃。

却原来只有自己。

这么多年,这城市仍旧茫然而空洞。

“嘎吱”的刹车声骤然响起,一辆车横在她的前面,堪堪靠近她的衣角。司机破口大骂:“找死啊,没看到这里是拐弯口吗?走路不带眼睛的?”

她懵了一下,竟然后知后觉地心里一紧,恐慌了起来,连连往旁边退了几步。

死?她还不至于,她不想做车下亡魂。

刹那惊醒,她原本就是这样,只不过老天爷让她做了一场梦而已,现在梦醒了,生活还是要继续。

走到了附近的公交车站,看了站牌上标明停靠的公交车路线,找到她要坐的那一路车时,她才发现她的包包不在。她的钱包,手机,钥匙都在里头,没有包她回不去。

她坐在候车椅子上,竟然开始认真地想起来现在要怎么回去,这才是最迫在眉睫的事情。

回酒店去找包包,她不愿意,她不想见到那个人。可是没有包她现在回不去,纵然她可以走回去,可是这里这么远,她不知道路,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回去。

后来她想到了这里离公司不远,也许她可以走到公司,然后等明天上班了,再想办法回去。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越来越冷,她瑟缩在椅子上。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身边,她低着头只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挺括的衣线,笔直的双腿…她没有动,也没有抬头,只是握紧了忍不住抖动的手掌。

“你想在这里坐一夜?”他的耐心终究没有她好,包包被扔到她身上,又弹落到了地上,红色的珊瑚珠子哗啦啦响,绳子断了,珠子逶迤了一地,橘色的路灯下鲜红如血。

她慢慢起身拾起包包,满地找着散落的珠子,一颗一颗放进包包里。总共是二十六颗,是双年亲手编织的,送给她的二十六岁生日礼物。

最终找着了二十五颗,还有一颗不知道滚到哪儿去了,怎么也看不见。她蹲在地上,又在四周来来回回找了一遍,这次终于留意到他的双脚间有豆大的红点闪烁。她没有迟疑,伸手就拾了起来,起身离开。

夜风扫落几片半黄半绿的树叶,扑簌簌地贴着地面打着卷儿,身后的人仍旧站在那里,昏暗的橘黄色的路灯下,长长的一条人影,茕茕孑立,伶仃如扑腾在地的枯叶。

很久之后,那个影子突然转身大踏步朝前走去。

第二天早上

,重年仍旧在七点半下楼去乘坐公交车,然后在八点四十到达公司。上午接到了郑铭的电话,她说晚上要加班。第二天也接到了电话,她说同事过生日请吃饭。第三天,她说有应酬。

下班回去的时候,却在公寓楼下看见了他,靠在车边吸烟。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在公开场合吸烟,顿了顿,走过去,微笑:“你怎么在这里?”

“重年,我们谈一谈。”他掐灭烟头,扔进旁边的垃圾箱。

她仍旧微笑:“应酬临时取消了,经理带其他人去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重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担忧地望着她,“你不要这样,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

她说:“没事,只是这几天有点累而已。你还没吃饭吧?你去吃饭吧,我晚上想早点睡觉。”转身就走向公寓大楼。

“重年…”后面传来他的声音。

她加快脚步上前按了大门密码,走进去,门在身后“砰”一声关上。直到等电梯的时候,自己都诧异,刚刚竟然能够那么镇定,只有她知道她的手一直在发抖,脚步都是虚浮的。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她却没有走进去,因为没有听见车子引擎发动的响声。

原来有些习惯不是一时就能改的。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进了电梯。

重年再次步出电梯的时候,的确镇定了一点儿。刚刚她在房间把这三天都不愿意想的事,稍微整理了一遍,该来的总要来,就算今天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那么明天,后天呢?

她不能这样躲他一辈子。

她没有笑。他仍旧靠在车边吸烟,看见她出来了,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重年。”他还是把烟掐灭,扔进了垃圾箱。

重年一直觉得他喊她名字的时候很好听,带着一点上海人嗓音特有的甜腻,温柔而深情。曾经很多次,她只是听见他喊她,心里就会有隐隐约约的欢喜冒出来。

她把手里的袋子给他,说:“这是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本来准备你生日的时候再送给你的,还是今天先送给你吧。”

他怔了一下,脸上渐渐又有了担忧。

她说:“郑铭,对不起,我国庆要回家,不能陪你回家了,五号你的生日我也不在,所以先把礼物给你。”

他还是担忧:“你怎么突然要回家?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那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是,你不要担心,我只是想家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包装袋,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脸上表情渐渐凝重,右手大拇指摩挲着袋子口。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思考问题的时候就喜欢摸着东西,如果手里没有东西,也会在桌面上细细摩挲。

她说:“是条领带,你打开看看喜不喜

欢。”

他很快就打开了,抽出领带的时候,有点惊讶地抬头看她。

她笑:“你喜欢吗?我现在帮你系上好吗?”

他当然说:“喜欢,好,你帮我系上。”终于笑了,像个孩子似的,很快就解开了原本身上的领带。

其实这是重年第一次给人系领带,从前从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幸好她买下领带后,想着生日那天要给他系上,所以在网上看过如何操作,也跟着图片模拟过。现在做来,虽然笨拙,但是知道该如何下手,慢一点就慢一点。

他弯腰低下头。她微微踮脚把领带套在他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