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向来口拙不会说话,所以车子慢慢减速停下来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一声“谢谢”,顺便加一句:“回家好好开车,路上小心。”这还是从前和郑铭一起时,养成的习惯,每次他送她回来,临要告别了,她都会这样说。同沈家谦在一起后,倒是省了,也许是身份不同,也许只是因为人不同。他那样的脾气,向来喜怒无常,动不动就生气了。早上他送她上班,她几乎都是沉默地下车。有时,见他脸色不对,她更是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都不敢多看他一眼。

却没有意料到周顾也跟着下了车。重年呆了一下,想着或许该请他去家里坐坐,可是沈家谦又不在…犹豫着,刚要开口邀请,周顾从后座车厢拿出一个袋子,走过来递给她。

重年望着那华丽的纸袋,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突然明了。事发突然,她毫无意料,只得把手缩到了背后,不愿意接,话都说得支支吾吾:“这…我不能要…谢谢你

…”

“你拿着吧,这有什么好谢的!本来就是你的。”周顾有点好笑。

可是她固执,还是一股脑儿缩着手,只晓得说不要。最后他只能抓过她的手,执意把袋子给她。

他说:“既然喜欢就留着,好的东西该留在喜欢的人身边,这样才是好。”

也许是因为这句话,重年最终再也找不到话来推拒,只是握着纸袋,望着他的车子离开。

回来后,她把两只鞋子都穿在了脚上,其实略微有点大,但她习惯穿宽松一点的鞋子,只要不落脚就行。所以穿上去刚刚好,不会觉得太紧也不会太松。换下鞋子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周顾的话,好的东西该留在喜欢的人身边。她不确定他是否还有其他含义,可还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周曲,又想到了沈家谦。

沈家谦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已经迷迷糊糊要睡着了,仍旧无意识地“嗯哦”几声。

他不满:“你再哦一声试试?”

她还是“哦”了一声,抱着枕头抱怨:“你就不能白天打电话,每次都半夜不让人睡觉…”

“你成天就惦记着睡觉,就是要趁你睡觉的时候打,看你还长不长记性!”

她气恼,睡意倒是去了一半,望了一眼怀里的枕头,却是他的,恨恨地扔回到他那边床位去了。

“你是不是又在扔枕头?什么习惯,睡觉非要抱个枕头在怀里,有气也扔枕头。枕头跟你有仇?” 他倒是隔着电话也望得见。

重年不愿意听他胡扯,知道他根本不会有什么事。于是打起精神,岔开话题,随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却突然安静了下来。重年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他说话,试探地喊了一声:“沈家谦?”

“吵什么?我正在想,被你一打岔,又得重算一遍要多少天…”

这也要想?她只觉得他故意找茬。走的时候,他倒是说快的话一个星期就回来了,要是慢十天半个月也有可能。说了也等于没说,她只当他瞎扯,反正知道他总会赶在月底他母亲生日前回来。

结果,他想了半天,这次一样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快的话,还得三四天,慢点一个星期也有可能。”

她仍旧只当他瞎扯。

重年过了几天清净的日子。下班回家再也没有人催着做饭,晚上靠在床头看书时,也没有人在一边打搅,胡扯一大通。早晨更是可以赖床,连早饭都改成了面包。当然,要除出沈家谦那些无聊电话不提。

这天下班了,她本来跟萋萋约好了一起吃饭,然后

去看某部最近宣传正热的电影首映。萋萋临时又打来电话,说有事不能去了。她对那部电影其实没有多大兴趣,有了大牌导演和明星主演的号召力,首映自然是人山人海。如果有个亲近的人一起,去看看当然也是好的。世俗简单,可是真实快乐。如果有好的片子,她也不是不喜欢一个人去电影院看,相反她享受这种静谧,但是不想去凑热闹。太过喧哗总归是虚浮,热热闹闹后,人去楼空,又会有什么留下来。

她于是闲了下来,打算回去做点吃的,然后找一张影碟看。沈家谦弄了间视听室,里头琳琅满目的影碟,还分门别类装在一格格的架子上,比起专门卖影碟的店毫不逊色。她原先并不知道,春节期间误打误撞打开了那扇门走进去了才发现。看着那么多影碟,既惊讶又兴奋,忍不住问他:“你也看电影?”

沈家谦当场就冷下了脸:“怎么,难道只许你看,我这样的人连电影都看不得?”

她这才知道说错了话,本来并不是轻视,可是实在太过惊讶,语气难免引起误解。他呼朋引伴喝酒打牌是正常的,一个人在家里静静看电影倒是出乎想象了。她讪讪然,只得赔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咄咄逼人,她避而不答,借做饭才打岔了过去。然而,他哪里那么容易息事宁人,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又追问:“我倒是一直忘了问,你跟我说说,我这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他记性实在是好,原来一直把她当初那句话放在心上。她根本回答不了。最初觉得深沉难测,冷漠寡言。有了酒店那回事和忽如其来的婚姻,也曾跟萋萋一样,觉得就是个纨绔,仗势欺人。甚至在不久前,他每每夜半喝得一身酒气回来,她还是觉得他该是惯常声色犬马,灯红酒绿。可是渐渐却看不清了,也许是因为春节,他们突然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一起,不再仅仅是晚上同睡一张大床的两个人。他陪她过春节,带她回家看望父母,一起过河去看童年的乡村。虽然只是几天,短短的一段路,可是那段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第二十七章 世有男子 (下)

还没走到地铁站,包包里的手机响了。因为是陌生电话号码,重年迟疑了一下,才接起电话。那边却是个出乎意料的声音,矜持而礼貌地说:“沈太太,我是周曲,方便说说话吗?”

“当然、当然方便…”重年面对她向来没有底气,仿佛有点唯唯诺诺,紧张起来话也答得磕磕巴巴。萋萋说她并不欠周曲什么,她也明白,可就是理直气壮不起来。她不无自嘲地想,要是萋萋在旁边看见她这样,准又得挨骂。

周曲说:“我已经订了餐厅,要是不麻烦的话,那么晚上我们就一起吃个饭吧。”

这番“邀请”听起来是如此合理正常,重年犹豫了一下,仍旧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下来。

周曲订的那家餐厅和昨天周顾带她去的是同一家。重年听到餐厅名字时,起初怔了一下,反应过来才觉得他们本来就是姐弟,喜欢去同样的餐厅吃饭很正常。

因为有点远,又在下雨,她怕周曲到了久等,挂了电话就连忙打车赶往餐厅。接待的侍应生听说是同周曲小姐有约,很快带她去了一间包厢。同昨天一样是湖畔临水的木头包厢,别致静雅。明式黄花梨木椅,铺着软缎绣花垫子,一架雕花屏风,上头有梅花,兰花,青竹,菊花。从敞开的菱格木窗望出去,一汪碧水幽幽。

周曲并不在,服务员问要上什么茶。她想了想,要了同昨天一样的明前茶,因为是周顾点的,或许他姐姐也会喜欢。

窗外的马缨花依旧开得正好,对面湖心亭里头这次是苏州评弹,凄清寂寥的琵琶,婉转哀怨的唱腔,缓慢咿呀地诉说。重年不懂苏白,何况是这样弹唱,还没听出来是什么曲目,沈家谦的电话又打来了。今天倒是早了,却依旧没有正经事,开口就问她:“你在哪儿,吃晚饭了没有?”简直是千篇一律的开场白,漫不经心。

她知道他不得到满意的答案是不会罢休的,老老实实地回答:“在外面,还没吃饭。”

“都下班大半天了,你在外面干什么?”

她不理他。他自己又很快反应了过来,“你跟谁一起在外面吃饭?”

重年被提醒了,有点做贼心虚似的看了眼包厢门口,下意识回答:“跟同事一起。”

“哟,你们同事真懂得享受,下了班吃个饭,还要兜半个城,大老远地挑个好地方,一边吃饭一边听苏州小曲儿…”

重年听到这里,忍不住惊讶了:“你怎么知道?”他不可能是火眼金睛,真能隔着一条电话线也望得见她在哪儿。

沈家谦笑了一下,“《白蛇传》啊。”

“什么?”重年没听

明白,又呆头呆脑地问了一遍。

“在唱《白蛇传》啊,你什么脑子,坐在里头,这都没听出来。”

重年赧然,这才反应过来,却也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耳朵实在是好。

沈家谦又笑了一声,似乎是心情很好,难得好声好气地对她说:“那地方我经常去,从前还没有那家饭店的时候,湖心亭里头就有说书的唱戏唱曲儿的,这么多年了都没怎么变,到了春天还是《白蛇传》,上个星期我去吃饭还有个唱曲儿的抱着琵琶在那咿呀游湖借伞断桥相逢…”他的话又多了起来,添油加醋,胡编瞎扯,有的没的讲一大堆,倒把她当成从来不知道《白蛇传》是什么的三岁小孩。最后竟然还说:“你瞧人家白素贞,一千多年前的恩情还念念不忘,时刻惦记着那小牧童,下凡报恩,以身相许,哪儿像现在的有些女人啊,什么都能忘,别说见了恩人以身相许了,十年八年就能把一个人忘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你站在她面前,她都不知道你是谁,连一句话一个招呼都没有,跟个木头似的…”

重年好笑,不知道他这发的是什么牢骚,越扯越远,忍不住陪他瞎扯起来,“这关女人什么事,凡人哪儿能记得那么多?人家许仙就什么都不记得,只当三月三踏青游湖一个白衣仙女从天而降,心安理得的享有一切…”

“胡说八道!根本不关许仙的事,是有些女人的脑子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又呆又笨,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能忘,成天只惦记着吃跟睡…”

“你才胡说!那你每天没吃饭睡觉?不吃饭睡觉你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沈家谦大概没意料到她会反驳,还是这么孩子气的话,被噎了一下,才嗤笑一声:“你瞧,我都没指名道姓呢,有些人就迫不及待跳出来,不知道是有自知之明呢还是对号入座了…”

重年也忍不住笑了,觉得的确是有点傻气,反正他的一张嘴能说,她从来就说不过他,也不差这一回。包厢门口突然传来响动,她“做贼心虚”,反射似的把手机从耳朵边拿开,抬头看见是服务员手托茶盘站在门口敲门,又觉得好笑。可还是担心周曲来了撞见不好,终于打断他:“好了,好了,你怎么这么多话?我要吃饭了,我们明天再说。”

“明天说什么?《白蛇传》还是报恩以身相许?”

“什么都不说!”重年嫌他不正经,恨恨答完,把电话挂了。

然而,周曲却并没有来。重年也不知道喝了几杯茶,只觉得肚子越来越饿。外面的天色早已经黑蒙蒙的一片,只有一盏一盏的灯亮着,雨渐渐下得急了。

服务员进来关上了木窗,而湖心亭里头的苏弹仍旧隐隐伴着潇潇的雨声传来。

她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渐渐不确定周曲是否会来了。如果是恶作剧,她又想不明白这样有什么意思,把她叫来等一晚又是为了什么。思绪翻转间,突然听见有声音传来。她又反射性看向门口,却毫无动静,而包厢里已经有说话声音了。

“不好意思,周小姐,让你久等了。”

“不用客气,温小姐,我说过今天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的。再说,你看这里风景这么好,有这么好的茶,还有人陪着,顺便听听戏,多坐一会儿只会是好事。”

因为其中一个人的声音太熟悉,另一个人也显然是她等待已久的人,重年惊讶得站了起来,可是哪儿都见不到人。她的视线在包厢里头转了一圈,最后循着声音停在了对面那架雕花屏风上。

萋萋笑了,重年听出来那笑里的不以为然和嘲讽。果然她一出口就没好话:“早知道周小姐时间多,耐心又如此好,我该去看场电影再来的,那女主角跟周小姐长得挺像的,对着她也差不多是对着你了。”

屋子里静默了几秒,在重年也紧张了起来之后,屏风那边的周曲却轻描淡写地说:“是吗?如果真有这样的一个人,那真该去看看。可是我不会演戏,只喜欢看戏,或者偶尔客串一次导演也不错。”

“周导?”萋萋笑,“不知道你计划拍什么?‘逼婚记’还是‘失婚记’?”

周曲仍旧没有生气,嫣然一笑,说:“温小姐果真聪明伶俐,‘逼婚记’是再适合不过剧本了,也许我还可以找到你爸爸来做投资方,我想他会对剧本感兴趣的。或者我们两人也可以先探讨一下剧本,看看故事情节是不是足够吸引人?”

“故事情节当然好,煽情得很。青梅竹马,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萋萋笑,“只是往事不堪回首,你确定你不是先去找男主角,问问他这片子现在还能不能上?头一回是无奈,再来一回恐怕得看人家愿不愿意了。要是男主角都不愿意演,独角戏可不好拍,哪怕自导自演,一不小心就成‘失婚记’了。”

“要是他已经演上了,还乐在其中呢?”周曲好整以暇,声音一如既往清脆动人,“剧本就跟温小姐说的一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如果仔细追究起来,也算是从小就认识的,同样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只是这次多了个重要的女配角,要是没有她,这戏或许也没这么容易演上。”

“原来这次是要演‘下堂妇妒忌前夫喜结良缘’。”萋萋冷笑,拿起手袋,随时准备起身离开。

周曲并不介

意,施施然兀自往下说:“其实说是女配角并不正确,每个女人身上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贫女子舍身救父,就有富家女为情所伤,游戏人间。故事的开头就是一出借酒浇愁,只是这次碰上了有心人,在酒里头放了几片药,来了一出‘下药记’。幸运的是稀里糊涂要跟一帮人走时,撞上了老情人,免却了…”顿了一下,确定这话引起了足够的注意,才微微一笑,“至于这些,温小姐对酒情有独钟的人大概见多识广,并不陌生,我就不多讲了,更精彩的是后面的‘酒店捉奸记’,巧合的是,老情人的未婚妻也正好撞上了,一对鸳鸯就这样被拆散了。当然这拍的是‘逼婚记’,我们也可以说是情敌就这样被踢出局了。只是光这样也还是结不了婚啊,竹马有意,青梅无情,于是干脆又来了一出‘放毒记’,这才最终有了故事的最高*潮‘救父记’跟‘逼婚记’,结局不知道算不算是‘喜结良缘’。”

她终于停了下来,手执紫砂茶炉,往茶杯里慢慢添茶。外面的苏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雨声潺潺,而屋子里静默无声,只有轻微的水流声涓涓而响。

萋萋突然嗤笑一声,“故事是编得不错,戏剧性很强,精彩纷呈,难得周导如此大费周章,挖空心思,想了一出又一出,把这么几出老掉牙的狗血戏也能合在一起,我觉得周导有时间不如去琢磨一下,怎样才能编出一点有新意的故事。”

“烂俗是烂俗了点,可是大众喜欢,最主要的是男主角愿意倾情上演。”

萋萋无动于衷:“随便,反正故事是周导编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就编什么样的吧。现在故事也听完了,我晚上还有事,失陪,先走一步了。”说完,毫不犹豫站起来,径直朝门口走去。

周曲静静坐在哪里,一动也不动,望着面前的白瓷茶杯。里面的茶水渐渐冷了下去,就像这里的一切,梨花木椅,软缎垫子,雕花锦屏,那么熟悉的东西,都是从前的,都是旧的。而窗外的湖心亭,一汪幽幽的碧水,缓慢咿呀的苏弹,湖畔盛开如红霞的马樱花,一年又一年,也都是从前的,都是旧的。连她也老了,旧了,是从前的。

她慢慢把一杯冷茶喝尽了,拿出手帕把白瓷小杯包起来,放进手袋里,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出去。

有轻微的关门声响起,屋子里终于彻底寂静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重年怔怔地对着屏风坐着,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混乱,仿佛许多许多的画面扑面而来,却又像是在一团浓雾中,什么也抓不住,也看不清,头脑渐渐变得机械而空白。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记

起来这里是餐厅,该离开了。

外面大雨瓢泼而下,夜色苍茫,雨点打在湖畔的阑干上滴答响。她走在曲折环绕的抄手游廊上,两边是华丽的六角宫灯,一盏一盏,华美璀璨,仿佛盛世繁华,花好月圆。可是那光也是虚无的,终究只是暗夜中的海市蜃楼,空城繁华。

耳边传来一阵铃声,是她的手机在响,那铃声不依不饶,和着雨声,一声又一声传来。她终于妥协,木然地接起电话。

那边的人不等她说话,急切地问:“重年,你在哪儿?”

重年愣了一下,没有想到会听到他的声音。

他没有听到她说话,还在接连问:“重年,你在哪儿?我找不到你,你别这样,你跟我说话…”

重年心里一酸,忍不住说:“郑铭,我是不是很傻?”

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他却懂了,“有一点…”顿了一下,还是说:“重年,你也很好。”

重年笑,他从来都不会说谎,可是说的话却总是那么好听。

第二十八章 笑看红尘 (上)

郑铭在花园门口等她,重年一直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的,心里却明白是谁告诉的他,或许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说:“我送你回家吧。”

她难得任性:“我不想回去。”

郑铭没有说话,只是从纸巾盒里抽出面纸。雨太大,她走出来的时候没有留意,也许是把伞撑歪了,还是淋了雨,脸上额头上都是湿淋淋。要擦她脸上的雨水时,他却突然顿了一下,终于还是沉默地把纸巾递给了她。

重年擦干了脸上的雨水,车子发动的引擎声也响了起来,可是不回去又能去哪儿。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任性是管不了用的。可是至少今天晚上她想随心所欲,想做缩头乌龟,不想看见任何和那个人有关的东西,更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呆愣了半晌,她才想到要说:“送我去萋萋家吧。”或许现在她只有这一个地方能够回去。

萋萋早一个月就搬进了购买的那栋小公寓了。搬家时,重年也曾去过,房子虽然不大,可是一个人居住也宽敞有余,布置得很好,精致典雅,不乏温馨。当时,她感慨:“这才是一个家啊!”萋萋酸溜溜地笑她:“你不是早就有家了么?比我这蜗居大了不知道几倍,还有老公陪着,下了班哪儿都不去,老老实实回家吃饭。我看我得去养只猫了,要不然以后只能孤零零一人了…”

郑铭送她到了萋萋住的小区门口,本来要进去的。可是小区的安保极其严格,外来车子并不容易进入。重年觉得为了这么点路,还要下车去管理室核对身份办手续拿停车卡太麻烦,制止了他。

郑铭也没有坚持,只叮嘱:“走路小心点,把伞撑好,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吧。”

重年答应了,走进去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没有听见车子发动的引擎声。有些习惯还是忘不了,改不了。

萋萋不在家,电话也打不通,她等在公寓楼下。后来夜深了,连例行巡逻的保安都说你朋友或许今天不会回来了。重年何尝不明白,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萋萋,看似洒脱满不在乎,却只是保护色。浮华人世,笑看红尘。

她茫然地走出公寓楼,天地苍茫,夜雨潇潇,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到了小区门口时,却楞住了。

郑铭撑着伞,站在车子旁边,望着她。她想问他怎么还没走,可是说不出口。他说她傻,他何尝又不是。他却笑了笑:“她是不是不在家?”

重年“嗯”了一声。

他说:“雨下得这么大,小心把衣服淋湿了,上车吧。”

她沉默地上了车。他发动

了车子,走了一段路,还是说:“我送你回家吧。”她不做声。 “重年…”他欲言又止。

她还是说:“我不想回去。”

他不说话了,或许也觉得这样任性,终归只是孩子气,可是却也都懂得,没有再坚持要送她回家。顿了一下,重年说:“送我去酒店吧。”

他终于说:“还是去我那里吧。”

重年没有推拒,也知道说服不了他。他是不会放心大半夜把她一个人放在酒店的。其实她原也没有那么脆弱,如果今天晚上身边没有任何人,只有她一个人,这一夜还是得过去。可是现在有个人陪在身边,哪怕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起码在她难过的时候,知道有人愿意陪着她,和她一起度过。

再次走进那栋熟悉的房子的时候,重年才从混乱茫然中平静了下来。这里的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曾经有许多个周末她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客厅的窗帘,沙发套,抱枕,甚至是饭厅里的桌布都是他们一起去商场挑选的。曾经以为这里终将会是她下半辈子的家,可是兜兜转转,走了一圈,再次回来,她只是客人。

郑铭送她去的客房,她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留宿。以前有过那么多的时间,也并不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可是不论多晚他都会送她回去。她不是不明白,所以总是觉得温暖被呵护,总想待他也好。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和感情有时候却由不得人,来得不快却能够去得快,哪怕他们都做过那么多的努力,都想过要一生一世,到头来却那么容易,只是一个晚上就分开了。从此之后,再长久的感情,再多的情意,都成了从前,成了回忆,终究只是旧时明月。

郑铭从衣橱里拿出了干净的床单被套,和她一起铺好了床,又指给她看洗手间的方位,去拿来了盥洗用具。做完这些,他默然了一会儿,站在床边朝房间四处看了看,最后才说:“那你弄好了,就早点睡吧。”

他走了后,重年很快进浴室洗了澡,刷牙洗脸,爬上床抱了只枕头在怀里闭着眼睛睡觉。明明这一晚上下来觉得疲惫不堪,也早就到了她睡觉的时间,可就是睡不着。脑子里胡乱转着各种画面和念头,一会儿是那天晚上在酒店,一会儿又是父亲莫名其妙出事,母亲的眼泪,和她的焦急惶恐。朦胧间,突然听见熟悉的铃声响起,她把头益发埋进枕头里去了。铃声停了一下,却又立即重新响了起来,不停地在耳边回旋。一次又一次。她闭着眼睛,木然地听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探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在黑暗中摸到关机键,按了下去。

最后,她还是睡着了,早上还是被

饿醒的。起床的时候,她还有点麻木地想,活着的人总还是得吃饭睡觉的。

郑铭却已经起来了,坐在客厅看报纸,看见她了,指了指茶几上的食物,说:“我买了早餐,吃一点吧。”

因为是星期六,不用赶着上班,重年坐下来慢慢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填饱了肚子,又是新的一天,她也知道该来的总该要来,这样躲下去又能怎么样。

她终于站起来,对他笑了笑,说:“我该走了,昨天…”本来又习惯性要道谢,可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样的话太空洞虚无,毫无意义,像制式的程序。也许有些话放在心里不说出来比说出来要好。

郑铭也笑了笑:“还是我送你吧。”放下报纸,便拿起了钥匙包。

她没有说要去哪里,他也没有问,只是再次像几个月前一样,沉默地把车子开到了一个地方。

车子引擎熄灭后,郑铭才说:“重年,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

重年怔了一下,准备下车的动作止住了。

“你知道吗?昨天接到电话后,我找了你很久,明明知道你就在那家餐厅,一定还没有走,可是我找不到你,那时候我才知道,你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他的眼睛望着面前的挡风玻璃,可是却又怔怔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有许多话,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我的身边,好像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什么时候我想找你,你就在那儿。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以为是因为认识太久了,因为你安静简单,什么都不懂,不会去计较也不会去索取,跟你在一起很舒服,不会有烦恼。后来走得更近了,我渐渐地懂了,可是等我完全明白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你已经离我很远很远了。重年,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

重年的眼泪就这样流了下来,她清楚地明白她失去了什么。浮世太喧哗,红尘太寂寥,而爱,那是多么虚无飘渺的东西,谁又能够完全掌控。寻寻觅觅,辗辗转转,那么多人终其一生都够不着。她是幸运的,她曾经离幸福很近很近,近到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够到。长夜漫漫,她要的也不过是床前一束朦胧的灯光,清晨枕边一张熟悉的脸庞,早餐桌上热腾腾的食物,有一个人在身边,愿意听她说话,愿意把心摊开给她看,愿意跟她一起走下去,哪怕并不需要手牵着手,一个微笑就已经足够。可是这一切,终究只差了一步。

重年说:“郑铭,你很好,待我很好很好,再也没有人待我这么好了,我以前没有告诉你,我一直也想待你好。我从来都没有怪你,是我太贪心了。可是你要我跟你

说什么?我怎么跟你说?说了又能怎么样?”

是啊,说了又能怎么样,难道她就不会走到这一步。这一步一步都是她走出来的,可是路却是早已安排好的。如果命中注定,那些挣扎不甘,那些奢望期待,都只是镜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及,到头来都只是一场徒然,不如就这样沉默无言。

郑铭终于流泪了,他不敢看她,怕舍不得。他曾经跪在她的面前,说要和她一起过一辈子,要照顾她,要呵护她,要让她在他的身边快快乐乐地生活。可是到头来他什么都做不了。在她难过的时候,在她最需要一个肩膀的时候,他又在哪里?哪怕是现在,他也只能站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从小生长在富裕平和的环境中,父母琴瑟和鸣,相依相伴,待他虽然严厉却也极尽宠爱,哪怕生病了要吃一盒巧克力,爸爸也会特意去国外买回来。童年的他无忧无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不知道烦恼为何物。即使长大后,最大的烦恼无非也是学校食堂的饭菜不好吃,要自己洗衣服,喜欢的女孩喜欢别人。可是那些只是烦恼,抱怨几句,很快就会过去了,就算有过失落惆怅,可是也都不会长久,也都会过去的。那样的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去。

长到这么大,生命中第一次,他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自己的无力和苍白。他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在他面前流泪。她哭了,她过得不好,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什么都做不了,连看着她,给她擦眼泪都不能。他想要照顾一世,呵护一生的人,已经在他的漫不经心和混沌迷糊中,被弄丢了。他总以为她一直都在,可是只是一转身,等他回头去找的时候,她已经离他那么远那么远了。

他用了那么久的时间,才想明白,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然而,那么久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们最好的年华也早已经过去了。

他也终于知道,他已经失去了她。

第二十八章 笑看红尘 (下)

重年想给他一个拥抱,只是抱一抱他,可是她又害怕,怕她会舍不得。浮世繁华,红尘漫漫,遇见一个合适的人,总是那么难,而要给一个人安慰也是那么难。哪怕是亲近的人,也会有重重顾虑,百转千回。她终究没有看他,慢慢地打开车门,泪眼模糊中,下了车,一步一步朝前走。

手臂忽然一紧,被人使力抓住了,她抬起头来,只是一眼,立即甩手要挣脱。那个人却紧抓不放,蛮横粗暴地拉着她转身朝停着的车子走去。她不愿意跟他走,用力挣扎,抓他的手,可是他不管不顾,只是拖着她朝那辆车子走去。她踉跄着跟在他的身后,等到反应过来他的目的时,他已经在动手怕打车门。

“沈家谦,你干什么,你疯了,你放手!”重年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