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谦面无表情,仿佛并没有听见,却更加大力地拍打车门。她去抓他的手,被他一甩手狠狠推开。她没有依靠,失去了支撑,踉跄退后了几步,没有稳住身子,眼前一黑,跌倒在地。

他顿了一下,握紧手掌,没有朝后看。

郑铭已经从驾驶座出来了,站在对面,望了望他,又望了一眼还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的重年,终究没有忍住,几步走过去要扶起她。可是他的手刚刚碰到她的手臂,却被人一把推开,还不等他反应过来,当胸又挨了一拳,差点也摔倒在地。

“沈家谦,你干什么,你住手!”重年吓得立即大叫。

她那一下摔得不轻,头晕目眩,半晌都没有爬起来,一着急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怕沈家谦再动手,又去拉他的手。他反射性地一把甩开,她被他的力道带得摇晃了几下,眼见他又抬起了手,情急中只得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

他冷冷望着她,而她漠然迎着他的目光,一双眼睛又黑又大,仿佛暗夜中的深潭水,毫无波澜,只是无惊无惧。

他面无表情,终于说:“走开。”

她却无动于衷,不说话,仿佛雕像一样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他一字一顿,再次说:“姜重年,走开。”

重年还是不动。

郑铭轻轻拉了一下她,“重年,你走开吧。”

重年挣脱开他的手,回头说:“郑铭,你回去,你不要管…”

“姜重年——” 沈家谦突然叫了一声,声音冷漠而平板。

重年怔了一下,只是一瞬间就听出来了他声音里的警告和命令,在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感觉到荒谬和可笑,渐渐又有了一种绝望。她没有走开,只是回头定定地望着他。

他被她眼睛里的木然击中,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你以为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重年望着他,终于说,“沈家谦,你有什么权利这样?你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你凭什么打人?你凭什么这样肆意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凭什么可以不顾别人的意愿,就把别人的生活搅得一团乱?你有没有想过要尊重一个人,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一个人?难道就因为你姓沈,长在你们沈家,有了一个好爷爷好爸爸,你就可以仗势欺人,肆意妄为吗?你这样和那些仗着出身好,胡作非为,连人命都可以不顾的人有什么不同?”

她的声音不大,缓慢而平静,仿佛不含任何感情,只是诉说。然而,这一声一声的质问却都仿佛是刀子一样戳在他身上,还是无比锋利冰冷的尖刀。他气得浑身颤抖,一瞬间对着她抬起了手掌,咬牙切齿地脱口而出:“就凭我他妈的娶了你,你是我老婆!”

她站在他的面前不躲不避,连眼神都毫不闪躲,一双眼睛里毫无惧色。他高高抬起的手掌在她面前顿了一下,突然往旁边一偏,终究落在了她的手臂上,重重地一把扯过来她的身子。

他的力气太大,她毫无防备,踉跄着朝前扑倒在他身上,一瞬间头晕目眩。他身上强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陌生而又熟悉。她茫然了几秒,很快惊醒了过来,连连退后了几步,站得离他远远的,仿佛他是毒蛇猛兽,避之唯恐不及。

他冷眼旁观,怒极反笑:“你现在这样又是做给谁看?”

重年听懂了他的嘲讽,他怎么样侮辱她不要紧,可是他不能肆意伤害到其他人。她气得再也难平静,脱口而出:“你无耻!”

郑铭也终于不再沉默了,上前两步说:“沈先生,请你尊重她。”

沈家谦冷笑一声,“郑先生,我和我太太说话,请你不要插言。”

郑铭默然,想说点什么,终究再也难说出口,一瞬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怔怔地站在那里。

重年不忍心,再次说:“郑铭,你回去吧,不要管我…”然而,她的还话没说完,手臂却一紧,又踉跄着退后几步,扑倒在身后的人身上。

沈家谦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来,对着身后还站在那里的人说:“郑先生,请你以后离我太太远一点。”

重年讨厌他的盛气凌人,从来都要高高在上,一步都不愿意退让,于是扭着手要挣脱开他。他沉着脸,越发加紧力道,一双手像铁钳似的紧紧箍在她的腰侧,几乎是半搂半抱地强迫她跟着他的步伐。

在客厅

里,他终于放开她,伸手重重地把她推倒在身后的沙发上。重年气喘吁吁,半晌才缓过劲来,站起来就要走。他却挡在她的面前,伸手再次重重地把她推倒在沙发上。重年憋着一口气,还是站起来要走。他恼怒地得再次重重抬起了手掌,伴着咔嚓嚓的清脆碎裂响声传来,茶几上的水晶花瓶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水逶迤流了一地,里头的一束白色姜花蔫蔫地散乱在破碎的水晶堆里,有一枝正好落在他的脚边。

花是桂姐特地叫人送过来的,有两天了,花骨朵刚刚绽开,却已经枯了。这么好看的花,却难以长久,开了就枯萎了。她一直都喜欢这种白色小花,从前在家乡的时候,每到初夏的时候,河水边的空地上山坡上小路边总是静静地开满了一片一片的这样的白色小花,不经意望见了,也是一阵欢喜。

他走之前的一天,带她去郊区的一家山庄吃饭。车子在路上走了很久,喧嚣浮华渐渐远去,寂静空旷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车子外面,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稻田,壮阔而深远,远处的阡陌人家,世间烟火。正是黄昏的时候,斜阳浅浅,一大片的白色小花猛然倒映在车窗玻璃上。她趴着车窗高兴得直叫:“姜花!姜花!”

他笑她也不小了还跟个孩子似的大惊小怪,也嫌她烦,可还是把车子停了下来,因为没有带相机,把自己的手机给她拍照。花也看了,照片也拍了,她还是恋恋不舍,孩子气发作,不停地在他耳边絮絮叨叨,都是姜花。其实她也才那么大一点点,像个半大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却又仿佛长了一颗水晶玻璃心,玲珑剔透,惹人怜爱。她对他说:“我有好多年没见到这么多的姜花了,还这么好看,从前小时候经常见,不觉得多么好看,只是觉得花开了欢喜,满山遍野都是花。后来出来读书了,再也看不到了,想起来了小时候看见的花,才知道是那么好看…”她说了很多很多,而他只是望着她笑,觉得实在矫情,可是心里却是欢喜的,不敢打断她,希望她可以一直一直这样说下去。

最后当然还是停下来了,也还是恋恋不舍,他没有办法,只得脱了外套挽起袖子动手去折花。

她却还大惊小怪,又诧异问:“你怎么把花摘了?”

他照样回答:“花开了不摘留着做什么!”

她蹙着眉头看了他半天,仿佛有什么不可置信,最后才小声咕哝:“原来腹内草莽…”

这话他再熟悉不过了,“哟”一声就打断了:“原来你还看《红楼梦》啊,也怪不得了…矫情的东西看多了。”于是一边不停地折花,一边娴熟地套用两句老掉牙的戏

文唱词陪她‘矫情’,“难为你现在才看出就是个腹内草莽,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从前一直觉得我骨骼清奇非俗流,看来你那近视还不是彻底没救啊!”

她被噎得瞠目结舌,脸却也红了,似乎是不好意思,半天才骂了一声:“无赖!”

“那你就是无赖的老婆。” 他满不在乎不痛不痒地回答,顺手就把手里的花给她,“去去,别在这儿挡着,送去车子里放好。”

那天他折了很多姜花,在后座车厢里,一大片,仿佛满车都是白色的小花。晚上回去后,卧室,客厅,他的书房,几乎家里每个地方都看得见插在花瓶里的白色小花。还有剩下的,她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只水桶,小心翼翼地泡在水里,放在了卧室的阳台上。早上他起来的时候,床头柜上的一束姜花已经静静地开了。她还在睡觉,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脸,她翻了个身,摸到了他的枕头抱在怀里,睡得无知无觉。一直到他洗漱好了,要去机场她还没有醒来。

后来,无论他在哪里,他一直都记得那天早上在若有似无的姜花香气里,她抱着他的枕头,一脸宁静安好,仿佛是山野里静静盛开的白色小花,满山遍野都是,所有的良辰美景都是它。

那是他转身离开之前,最后回头时留在记忆里的画面。

也是他念念不舍,魂牵梦萦,连夜也要从东京赶回来,只是为了能够看见她。

第二十九章 浮华人世 (上)

他看着脚边的那一枝白色小花,终究还是问出来了:“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重年不说话。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

重年还是不说话。

沈家谦冷笑了一声,连声音里都是讥诮:“说不出来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重年终于平静地问。

“你还要我说出来?”

“你龌龊!”重年忍无可忍,“沈家谦,你怎么想我管不着,但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你跟他也是这样说的?”

重年想不到他竟然会直接说出这样的话来,一瞬间睁大眼睛望着他。他还不放过她,语含讥讽地继续说:“你有没有告诉他我要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还有好几天呢,何必赶着这么早就回来?你们还可以…”

“你无耻!”重年终于不再沉默,气得一张脸都涨红了,伸手就朝他打去。

他不躲不避,只是在最后一秒,她的手要落在他的脸上之前,伸手抓住了那只手。她反射性地挣了一下。他紧紧攥住她的手,手心一片火热,声音却冷得仿佛结了冰:“我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叫你以后别随便跟男人动手,吃亏的只能是你自己,你都当耳边风了吗?”

重年不说话。她当然记得他的话,她也从来都不是一个随便就能出手打人的人,从小到大也从未和其他人发生过任何正面冲突,何况是这样伸手打人。然而,碰上他,她所有的平和安静仿佛都成了掩饰,被挤到了另一个角落,他总能激发出她身体最里面那个埋藏得最深的连自己都不认识的自己,让她再也平和安静不起来。

沈家谦突然嘲讽地轻笑了一声,“还是你已经习惯了,他都是由着你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到这里就停止了,可是下面的意思不言而喻。重年想,他果然也是高门深户里浸润墨香长大的,深谙说话的艺术,最是懂得含蓄婉转,就连这样侮辱人也能不带一个脏字,言有尽而意无穷。纨绔浮华里到底也还有高高在上的世家教养。可是这样的“教养”是多么侮辱人,他就算再怎么样高高在上,也不能把人踩在脚底下来侮辱践踏。在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说出口了:“沈家谦,我要离婚…”

沈家谦怔楞地望着她,她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见了,可是连在一起却慢半拍才传进他的大脑,然后才被缓慢地拼凑和接收。

重年也怔了一下,想不到她会说出来,就连昨天晚上最失望最迷茫最彷徨无依的那一刻她也没有这样想过。她从来都不是这么冲动的人,

也懂得婚姻不是儿戏。这是真实的活生生的生活,就算开场再怎么样不好,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破罐子破摔。他纵然有百般不好,可到底待她也没有差到哪里去。她默然地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脚下。

寂静充斥在偌大的客厅,地上碎裂的水晶花瓶也静静地躺着,刚刚那清脆的撞击声已经一去不复返。不知道过了多久,沈家谦突然放开她的手,素来喜怒无常,在她面前由着性子来,这时候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木然地转身大踏步离开。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重年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沙发上,已经麻木得不去想以后会怎么样了。

沈老太太的生日宴如期举行,说是不过生日,身边的人也没有马虎。早上的时候,重年就接到的桂姐的电话,说晚上不在家里吃饭了,就在家品轩吃饭,又问家谦忙不忙。

重年已经好几天都没见过他了,自然答不出来,含糊着说:“还好吧。”

桂姐倒是没听出来异常,笑道:“他要是不忙,你们今天就早点过来吧。下午家和跟轩涛就要回来了,还有你伯母早就嚷着要好好热闹热闹,说是吃了早饭就跟真真一起先过来,你来了也能陪她们两个人说说话。”

重年笑着应了下来。因为不是周末,她上午赶着把手里头的工作处理得差不多,下午就请了半天假。本来是准备从公司直接出发的,可是早上匆忙,那只原本要做生日礼物的镯子没带在身上,她只得又跑回去取。

镯子在妆台抽屉里,她很快就找到了,怕沈老太太那边等着她吃午饭,不敢耽搁,拿起包包就朝外走。可是到了卧房门口,却仿佛有哪里不对劲,她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就这一眼却停下了脚步。

铺着米白色床罩的大床上躺着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床边还有一条银色的领带,一半已经拖在了床下。

卧房里静得落叶可闻,正午的炽热阳光透过白色的抽纱窗帘照射进来,在窗户下投下一道阴影,空洞洞的白光在阴影里闪烁。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带上门离开。

中午只是简单的家常饭,人也不多,就只范敏和贾真真闲在家里无事,早早地抱着双胞胎来陪沈老太太说说话。重年隔了一个多月没见到贾真真这对双胞胎儿子了,他们倒还记性好,见到她了,就伸着小手摇摇晃晃,奶声奶气地唤:“二伯母…”

重年笑,随手放下包包,抱起来隔得最近的那个,摸摸他的脸,故意逗他:“这是哥哥还是弟弟啊?”

孩子眨着纯真澄净的黑眸望着她,稚气地扬扬下巴,说:

“我是哥哥!”

“我才是哥哥!”地下那个不愿意了,啪啦放下手中正在玩的遥控飞机,迈着小腿几步走了过来,很有要大干一场的气势。

躲在重年怀里的这个也不甘示弱,瞪着眼说:“谁说的?我才是,你是弟弟!”

“你下来!”地下的那个是急脾气,一句话说不拢,就开始伸手抓人。

一屋子的人本来都是好笑,站在一边看他们两个奶声奶气地争吵。这时候见苗头不对,贾真真不得不端正面孔,喝了一声:“不许动手!”

奈何她生了一张娃娃脸,向来毫无威严,尤其在双胞胎面前,拿出母亲的样子大声呵斥也只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一只,根本管不了什么用。哥哥和弟弟都没当一回事,看都不朝她看一眼,还是互相瞪着眼。

一个说:“二伯母,你别抱他,你放他下来。”

一个说:“二伯母,你别听弟弟的,我要二伯母抱…”

重年夹在中间,左右都不是,只是忍俊不禁。最后还是范敏笑着把地下那个抱开了,哄他:“哥哥是大孩子,弟弟是小孩子,今天是大奶奶生日,你别理弟弟。”

哥哥登时有了“大孩子”样,挺起胸膛来,“哼”了一声,然而还是得理不饶人,气势汹汹地说:“可是他不听话,我就要打他!”

小的又哪里相让,立刻奶声奶气煞有介事嚷开了:“我才要打你,打不听话的弟弟!”

眼见着又要闹开了,贾真真一拍桌子:“我马上跟沈家博打电话,看你们谁还手痒了!”

范敏也无奈:“要打架也等吃了饭才有力气啊!”

于是整个饭桌上,两个分割两端的孩子,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一时打不成架,抢起菜来了。贾真真头痛,呵斥了这个又要骂那个,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吃自己的饭,忍不住了就对身边的重年抱怨:“从前指望着他们赶快学会走路学会说话,不用整天缠在人身上,现在都会了,哪里知道还更麻烦了,整天吵个不停,简直没一刻消停,还要看着,怕他们到处乱跑,还是没孩子那时候才清净…”

重年笑着倾听。那边沈老太太哄着哥哥吃饭,神色如常地接口说了一句:“孩子小都是这样的,很快长大了就好了。”

范敏看了一眼自己的嫂子,又瞟了一眼对面的儿媳,笑道:“重年啊,你可别听真真瞎说,她是有了葡萄吃在嘴里还嫌酸,小孩子在身边嫌吵闹了,等大了想他们吵闹,身边都没人了,那时候她就知道小孩子的好了。像我跟你妈妈现在就是这样,有几个孩子在身边吵吵闹闹才过得舒心。” <

br>这下贾真真反应过来说错话了,偷偷对着重年吐吐舌头,闷声不响低头扒饭吃。重年笑了笑,摸了摸怀里弟弟的头,继续喂他喝汤。

吃完了饭,两个孩子还是没消停。沈老太太近年退下来歇息在家后,向来午饭后会休息一会儿。贾真真怕孩子在屋里吵,同重年一起带着两个孩子到外头院子里去玩。时候已经是初夏了,院子里郁郁葱葱,一侧的墙边开满了蔷薇花,地下也是成片的玉簪和虞美人。旁边是葡萄架搭建的花廊,里头有石桌石椅,她们坐下喝茶说话。只是两个孩子喜动,哪里坐得下来,稍不注意就跑出去了,看到了花就伸手拔,拔不动的,索性跺脚踩几下。贾真真皱眉叹气,连连说:“我怎么就生了你们这两个!”又对重年正经兮兮地说:“还是女儿好,我就一直想要女儿,哪里知道生下来两个都是儿子,抱来给我看时,简直欲哭无泪…”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这样讲出来也毫无遗憾,只是像小孩子的牢骚。其实重年也是喜欢女儿多一点,她从来安静内向,觉得女儿是更接近于内心的,融合了骨血灵肉交缠的存在,是心灵深处的慰藉。然而,看着面前活泼可爱,摇摇晃晃奔跑过来的两张红扑扑的脸蛋,还是忍不住说:“儿子也好,都是自己的孩子。”

哥哥和弟弟跑了过来,却又倏忽一下从花廊边跑过去了。跟在后面的弟弟忽然摔了一跤,跌倒在了一堆虞美人丛里。贾真真背朝着他们,还在咕咕哝哝抱怨他们踩到了花,并没有看见。重年眼睁睁地看着,吓了一跳,立即站起来走过去。

弟弟也不哭不闹,趴在地上抹了一把脸,拨开面前的几株花,想要爬起来,却又朝身后看看。重年笑着抱起来他,摸摸他的头,问他:“痛不痛?”

弟弟摇摇头,羞涩地笑了笑,小孩子也晓得不好意思,非常有气概,满不在乎地说:“一点都不痛!”

跟在后面已经急忙走过来的贾真真听见了,不由得顿住脚步,白了他一眼:“你是不痛花才痛,你看看这地上的花被你压得成什么样了!”

弟弟撇嘴,“妈妈胡说,花也不痛。”又寻找同盟,睁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重年,“二伯母,是吧?”

重年笑着答:“是是,花也不痛。”

弟弟十分得意,瞟了一眼自己的妈妈。贾真真转过身去不理他。重年抱着他,正准备走回葡萄廊下,弟弟突然仿佛记起来了什么,扭头朝身后喊了一声:“二伯!”

重年顿了一下,弟弟已经挥着小手,挣扎着要从她身上下去了,口里还在说:“二伯母,看二伯…”

其实重

年已经看见了。他就站在走廊屋檐下,隔着几株光秃秃的老梅树,遥遥地对着他们,可是面无表情,眼神空洞虚无,像是透过他们看着很远很远某个虚空的地方,深沉漠然。

站在他身旁的哥哥拉拉他的衣袖,抬头望着他。他忽然一笑,仿佛刚刚那一瞬间的冷漠深沉只是她的幻觉,他伸手抱起来哥哥走了过来,隔了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便停下脚步。

贾真真“咦”了一声,这时候才见着他,随口问:“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

沈家谦说:“刚到。”

贾真真似真似假地抱怨:“都说你是大忙人,怎么突然又有时间了?中午二嫂还说你有事情在忙,我们还以为你又要跟去年一样,到晚饭上桌了才到。”

沈家谦哈哈一笑:“那老太太还不把我轰下桌,连残羹冷炙也别想吃了!”

贾真真横了他一眼:“你买单就行了,要吃哪儿还吃不到一顿饭啊。”

他们这样一来一往说着话,一直莫名兴奋的双胞胎等得不耐烦了,哥哥叫了一声“二伯”,指着一株树给他看,“那边树上有鸟…”弟弟马上接口,“二伯,鸟儿飞…我们去。”他大约是想说再不去鸟儿就飞走了,可是一着急就说得颠三倒四。

沈家谦故意说:“要看鸟儿飞还不容易,去找根长竹竿来,往树上捅几下,鸟儿就飞起来,你们还能听见鸟叫,要是有能耐,你们还能把鸟儿打下来…”

哥哥弟弟同时被“捅鸟”这个主意吸引到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最后同时望着自己的妈妈:“妈妈,竹竿,要竹竿…”

贾真真不由得没好气,狠狠瞪了“始作俑者”一眼,嗔怪道:“好的你就不教,你们沈家男人一个两个都这样,没一个好东西!”

“真真,话可不能这样说。”沈家谦不咸不淡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什么叫我们沈家你们沈家的?我倒是问问你,你现在又姓什么?你出去走一圈,外头谁不是喊‘沈太太’?你可是早就嫁给了家博,而且还跟家博连孩子都生了,还是一下就来了两个…”

贾真真脸一红,“啐”了一口,“不跟你说了,没个正经!”转身就走了。

哥哥和弟弟还在她身后嚷着:“妈妈,竹竿,要长竹竿…”

沈家谦叹口气,无奈地说:“还要什么竹竿啊,不要竹竿了,你们妈妈都说我们沈家没一个好男人了,我们不捅鸟了,让她看看哥哥弟弟都是我们沈家的好男人。”

哥哥弟弟对做“好男人”没兴趣,只对鸟儿有兴趣,听到不能捅鸟了,同时蔫了下去,不乐意了。哥哥说:

“妈妈胡说,我们要捅鸟…”弟弟说:“捅鸟也是好男人,是不是,二伯母?”

重年一直静静地站着,忽然被点名,怔了一下。弟弟已经摇着她的手臂催促了,“是不是,二伯母?”

重年在他渴望的眼神和充满稚气的童音琅琅里,下意识答:“是,是。”

沈家谦突然哧笑了一声,放下哥哥,说:“去屋子里头叫人给你拿根钓鱼竿,有人要带你们捅鸟了。”

哥哥偏着头,很快反应过来“钓鱼竿”就是“竹竿”,于是晃头晃脑地朝屋里跑去了。弟弟虽然还没闹明白,可是看哥哥跑了,挣扎着从重年身上爬下来,也追了上去。

重年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脚下视线所及的一小块地方,除了被踩得歪歪扭扭的虞美人,还有一双脚,锃亮的黑皮鞋,挺括的衣线,笔直的高高在上的双腿。那双脚朝前走了一步,她下意识心里一紧。他却一个转身,脚后跟对着她,一点一点地,越走越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第二十九章 浮华人世 (下)

晚饭的气氛很好,只是哥哥弟弟很郁闷。因为下午他们兴奋地拖着钓鱼竿跑出来,拉着重年去树上捅鸟时,那鸟儿已经飞走了,一去不复返。两个孩子抱着钓鱼竿在树下守到要去吃晚饭,也没见到一只鸟儿的影子。当然,重年也在树下陪他们守株待兔。

晚上人多,坐了满满的一大桌,重年还是抱着弟弟喂饭给他吃。饭桌上笑语喧哗,人声晏晏,她向来话不多,只是偶尔抬起头来笑笑。闹哄哄中,忽然听得沈家和极细声地说:“少喝一点吧…”声音很小,只是私下里的话,重年坐在她旁边才听见了。却没想到隔了一张座位的沈家谦耳尖,倒是也听见了,立即嚷开了:“姐,你越来越婆婆妈妈了,好不容易妈过一次生日,你连一点酒都不要姐夫喝啊!”

只要是男人,只要端了酒杯的,顿时都附和了起来,深以为然。沈家博说:“大姐,今天哪儿能不喝酒啊!”

贾真真抬头瞟了他一眼,继续吃菜。

沈家伟哧哧笑:“你们看,连真真都晓得今天是个好日子。”

贾真真白了他一眼:“什么叫做连我都晓得?”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向来嘻嘻哈哈斗嘴取乐,贾真真是女孩子,在一帮男孩堆里头又最小,被纵容惯了,这时鼓起腮帮子不满:“我可是什么都没说,你们爱喝就喝,别有的没的都拿我来说事啊…”

沈家祁忍不住“哟”一声:“你是什么都没说,只动了动眼,这有了孩子做了妈妈就是不一样啊,在哥哥弟弟面前终于晓得懂事了…”

沈家伟偏要接口:“这都叫懂事啊,看看人家二嫂才叫懂事,可是连眼皮子都没动,真真——不,不,是三嫂,三嫂,你真该跟二嫂好好学学…”

贾真真被这一时兴致而改口的称呼窘到了,沈家向来是三代以内堂兄弟姐妹一起排名,沈老太爷还在的时候就定下了,按排行她的确也是三嫂。可是他们向来是直呼名字的,哪里会老老实实喊她一声嫂子,喊了就没好事。她瞪了他们兄弟一眼,却听见双胞胎又闹开了,直嚷着:“要喝,要喝…”

原来这边在笑闹,那边沈家谦与沈家博却又喝上了,挨个轮着敬酒。双胞胎见爷爷爸爸伯伯都端着酒杯,自然也要来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