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要他送!”

桂姐无奈,只当没听见这句赌气的话,把手里头一早起来备好的两只大保温桶递给重年,里头是给重年父母准备的食物,最后

还是忍不住又理了理沈奈奈的围巾帽子,看他像只小企鹅似的跟着重年摇摇晃晃地走出去。

到了医院,因为沈家谦早已有安排,转病房和检查都很顺利。重年忙乱一番停下来,倒又觉得带奈奈来也并非全是捣乱,他虽然唧唧喳喳不停,还带去了自己最新的玩具鸡,趁着空隙就在病房表演“雄鸡展翅”,又吵又闹,可是也给病中的父亲带去了不少欢乐,母亲也是满脸是笑地抱住他。双年一径夸他的新玩具,沈奈奈得意非凡,神气地说:“小姨,我还有很多,明天我带来,我们一起玩。”

双年笑嘻嘻:“行,明天我们玩给姥姥姥爷看。”

中午的时候,重年好说歹说带母亲出去吃了一餐饭,留下双年守着父亲做高压氧治疗。因为外面冷,就在医院附近找了家餐厅。吃完饭,一直飘飘扬扬的大雪稍停,可是外头冰天雪地,满目银装素裹,天气还是冷得不得了。姜母感慨好几年没见到大雪了,想看看雪景,重年索性抱着奈奈,母亲提着打包外带的食物,一起步行回医院。

走到医院门口时,身后突然窜出一台红色的跑车,还不待她回过神来,“嘎吱”一声急刹车停下。重年从眼角余光闪过那抹鲜红就不想多看一眼,可是世界就这么大一点点,尤其是医院门口能有多大一块地,那台车的主人又无所顾忌偏偏要横过大半个车身挡在她前面,火红的车身,在白茫茫的雪天里,格外耀眼夺目。

她没有任何选择地与视线前方的车子硬生生打了照面,顿时一股热气直扑面而来,肠胃里一阵翻涌。她反射性地调过头去,一双脚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急急地向右边拐过去,绕过那台车子。然而,这并非是偶遇,她又怎么避得了,伴着一声“沈太太”,驾驶座的车门打开,一双脚踏出车子,袅袅娜娜地站在雪天雪地里。

重年被刺到了,只觉得那一声“沈太太”既讽刺又满含嘲讽,像是故意叫的。她没有回头,顿了一下,才淡淡地说:“你找错人了。”

孙苒仿佛并没有被她的冷淡影响,仍旧微微一笑:“我没想到今天会在医院遇见你,正好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还不待重年回答,趴在她肩上的沈奈奈不耐烦地扒开包住大半张脸的围巾,稚气地扬起下巴,问道:“你找我妈妈干嘛?”

孙苒脸上的笑意渐渐凝结,一张脸莹白如雪,冰天雪地里像是没有温度的瓷娃娃。沈奈奈见她不说话,转过脸来不再理她。

重年终于回头说:“我没多少时间,就在这里说吧。”又对身旁的母亲说:“妈,你先去病房吧。”

母虽然犹疑,也知道不便在场,伸手便要接过奈奈,“那我带奈奈先回去吧。”沈奈奈却一扭身子,满脸不乐意地说:“姥姥,我跟妈妈!”

重年紧了紧怀里扭来扭去的身体,只得说:“就让他跟我一起吧。”等母亲走后,她抱着奈奈走过去,在离孙苒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以为自己很平静,可是一张口,却发现上下齿几乎咬在一起,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你说吧。”

孙苒没有说话,只是转身从车子里拿出了自己的手袋,然后面对着她,缓慢地打开,没有翻找,直接抽出一张单子,走近几步递给她。

重年的头脑一片空白,像是此刻白茫茫的天地,连眼睛看出去也都是白茫茫的空白,可是一双手却有自主意识地把奈奈放在地上,接过那张单子。

有几分钟,她们谁也没有说话,整个天地都是寂静的一片。沈奈奈突然碰了碰她的腿,喊她:“妈妈——”重年手一抖,那张单子缓缓飘落至地。

孙苒看着落在自己脚边的化验单,慢慢地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我想你应该知道,孩子…”一阵怪异的啼叫声忽然响起,孙苒皱眉循声看过去,只见一团黑色的怪物扑闪着翅膀直朝她冲过来。她顿时脸色煞白,吓得连连后退了几步,那只黑色的怪物却飘飘然地落在地上的化验单上。孙苒想也没想上前两步,伸脚要踢开那只怪物,脚还没碰到它身上,它忽然腾地一下飞起来,直朝她脸上扑过来。孙苒狼狈地闪躲,慌乱间一脚踏空,雪天地滑,她又穿了一双长筒细跟靴子,踉跄了几下,没有稳住身子,直朝地上倒下去。

沈家谦并没有等到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电话是重年打给他的,那时在急诊室外,医生最终对她摇了摇头,那一刻她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孙苒在被推进急诊室去之前,曾经挣扎着仰起头来看了她一眼。重年永远记得她那一刻直直看过来的眼神,那里有悲伤,也有疼痛,可是最浓烈的却是她眼眸里深深的仇恨,那样巨大的恨意,盖过了一切哀痛,像两把利剑,誓不罢休地直朝她刺过去,仿佛要把她身上剜出几个窟窿来。重年被她那一刻的眼神击中,心里五味杂陈,竟然不敢直视,慢慢地低下了头。

孙苒被推进急诊室后的几十分钟里,她独自坐在冰冷的等候椅上,在漫长而麻木的等待里,也问过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是什么令她坐在这里等待,是愧疚抑或是歉意。可是她没有答案,急诊室里的那一个人甚至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之于她,原本只是同事的妹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她没有多么喜欢她,可是也不会

去讨厌她。然而,自从见到照片的那一刻起,她之于她,却又是另一种存在。那种存在,令她难堪,也令她厌恶,她甚至是厌恶照片上的那一张脸的,在今天当她拿着化验单站在她面前时,有一刻她也恨不得她从未出现过,她也从未认得这样一个人。

可是孙苒是活生生存在的,巧笑倩兮地倚着红色跑车出现。照片上的她,双手撑在洁白的桌布上托着下巴,在优雅的法餐厅里,望着对面的人,笑得比餐桌上的花还要艳丽。而那天晚上的她,在艳红的灯笼下,明眸睇来,如珠如玉。

重年怎么能够当这样的一个人不存在。假如没有奈奈的那一只玩具鸡,孙苒不会滑倒,她也不会坐在这里。也许她是歉疚的,可是她也有孩子,她也失去过尚未出世的孩子,身为女人,在医生朝她摇头的那一刻,她心底最深处还是涌上来一丝深重的怜悯,她最终还是可怜躺在里面的那个女人。是谁说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重年没有进去,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孙苒。是否要对她说:“对不起,我的孩子淘气不懂事,他不是故意的,请你原谅他…”可是所有的这些话都是苍白无力的,她统统都说不出口。唯有转身离开。

走出门诊大楼后,她回首看身后嘈杂吵闹的门诊大厅,人来人往穿梭来去,终于拿出手机给他打了过去。

她说:“孙小姐在医院,孩子没了。”

那头沉默,半晌没有做声。而耳边救护车的声音声声传来,一声响过一声,又有病人要被送往急诊室了。重年慢慢拿开手挂了电话。

可是,他到底还是最快赶了回来。

隔了一天,昨天晚上是他在这里等她,而这回是重年坐在客厅等他归来。他走进来,却不看她,只是在客厅扫了一眼,声音冰冷地问:“沈奈奈呢?”

沈奈奈并不在家,而被沈老太太带回那边去了。孙苒那一跤把自己的孩子摔没了,而害得她滑倒的沈奈奈也被吓到了。在看见倒在地上的孙苒竟然半天爬不起来,只是捂着肚子呻*吟时,他就呆在了那儿。重年扶孙苒起来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忽然一直抓在手里不肯放下的控制器“啪啦”一声重重落在了地上,同一刻,他也“哇”的一声,一边呜咽着喊“妈妈”,一边嚎啕大哭了起来。他究竟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在面对自己无意间闯下的大祸,也只能手足无措地大哭。从他离开婴儿床,会得走路,会得说话后,重年几乎再也没有听见他那样嚎啕大哭,顿时一颗心又紧紧地绞在了一起。可是孙苒还在地上,还在不停地推开她的手不要她扶,而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她裹着米色呢绒短裙的双腿间汩汩流出鲜红色的血液,染在同色系的羊毛袜上,触目惊心。她不能放开倒在地上的这个人去管自己的孩子,只能一扭头冲进门诊大厅去喊医生。

医生把孙苒朝担架上抬的时候,她在奈奈一声又一声的嚎啕大哭里,给桂姐打电话。最终却是沈老太太和桂姐一起来的。沈老太太只是擦干了沈奈奈脸上的泪水,不问他为什么哭,对躺在急诊室里的人也只字未问,临要走了,却对重年说:“你也走吧,这里交给医生。”

重年到底还是没有走,即使她也不想呆在那儿,更怕面对急诊室里的那个人,可是她不得不在那儿——不仅仅是因为怜悯或者忐忑不安,更因为她是奈奈的妈妈。

所以,此刻她直视沈家谦的眼神,回答他:“你找我好了,孙小姐的孩子你全部算在我的头上,你要怎么样都可以,跟奈奈无关,他只是一个孩子。”

沈家谦的眼神终于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眼底一片冰冷,像结冰的湖面,冰裂纹一片片朝她刺过去,又冷又痛。她看着他,他脸上的漠然是她熟悉的,可是这一刻却又仿佛是陌生的,那样的冷漠比刀子还冰冷,直刺入她的心脏。她忍不住抖了一下,打了个寒颤,可是他到底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转身就走。

重年怔楞地站着,直到朦胧间听见大门“碰”一声被关上,才一瞬间猛然被震醒。她追了上去,硬生生地伸出一只手卡在即将合拢的电梯门间。

“你疯了是不是!”沈家谦破口大骂。然而,一只手却也同时按在了开门键上。

重年挤了进去,一路跟着他到了地下停车场,抢着坐进车子里,生怕又被关在了外面。沈家谦从那句话后,再也没和她说话,也不看她,仿佛她根本就不在身边。他几乎把车速开到了最大,疾驰在夜色里的马路上。外面又下起了雪,夜灯一盏一盏快速掠过,很多年前,重年也在雪夜里坐过他开的快车,她要定一定神仔细想一想,才记起来那回他为什么开快车。那时她骂他疯了,而时隔多年,夜色里的灯河仍然璀璨摇曳,她却再也不能说出那样的话来。此时此刻,她又何尝没有疯。

在家门前的院子里,沈家谦踩下刹车,刚刚还疾驰的汽车“嘎吱”一声停下,性能良好的车子在这样的急刹车里也只是轻微地弹了一下,却把重年震了一下。她见他已经下车,只能跟着下车,几步冲到他面前,伸出双手拦住他,想也不想就说:“你不能去找奈奈,沈家谦,要找你就找我…”

“让开!”沈家谦推了几下没有推开她,不耐地抓住她的手,扯着她一起走

进去。

沈奈奈在饭厅吃饭,沈家谦在门口逮住一个保姆问到了以后,便直朝饭厅疾步而去。那保姆也是沈家多年的老人,大概也察觉不对劲,眼见脚步没他快,大喊一声:“老太太,家谦回来了!”

沈家谦走进去的时候,沈老太太正把沈奈奈抱在怀里,神色如常地喂他吃饭,只朝门口斜了一眼,问道:“你回来干什么?”

沈家谦到底不敢忤逆自己的母亲,只说:“妈,你把沈奈奈放下来。”

沈老太太拿在手里的勺子“铛”一声扔进了汤碗里,水花四溅。

“你想干什么?今天我倒是要好好瞧瞧,你还能干出什么来!”

“我只找沈奈奈,您把沈奈奈放下来。”

“那我要是抱着他不放呢?”

“奶奶,我要下去——”沈奈奈偏偏也是个硬骨头,起初难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奶奶怀里,听到这里就挣扎要下地。他虽然人小,可是固执起来牛脾气上来,挣扎扭动不停,又是蹬腿又是挠手,力气顿然不小,想要制伏却也是困难。

沈老太太紧了几次,还是差点叫他蹦下地去了,这时候又哪里奈何得了他,只担心他跌下去摔着了。于是怒气一来,索性放下他,说:“奶奶在这儿瞧着,你过去,看他能把你怎么样!”

沈奈奈哪里还要人说,双腿一落地,就直直看着沈家谦,一脸执拗地朝他走过去。隔了还有几步的时候,沈家谦放开重年的手,一把捞过来他,紧紧夹在腋下,大步走去客厅。重年跟出去的时候,他已经重重地把奈奈面朝下背朝上按在了沙发背上,一把扯下他的裤子,露出屁股,手掌就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的动作极快,一气呵成。重年只落在他身后几步,却是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掌落下去,一下又一下。她被那重重的拍打声震得脑子一懵,一阵难受疼痛也猛然袭来,仿佛硬生生地被人撕裂了心。她脚步踉跄地走上前去,可是却拉不开他的手,他的力气向来比她大,只要他不肯,她怎么也撼动不了他。情急间,她扑倒在奈奈身上,叫道:“沈家谦,要打你就打我吧…”

沈家谦不防她有这样的动作,高高举起的手掌一时刹不住,还是落在了她的背上。他顿时气得口不择言:“你以为我不敢!”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今天你是不是连我也要一起打?”沈老太太慢了几步,站在餐厅门口厉声喝问。

沈家谦不回答,却紧紧箍住重年的肩膀,要拉开她。沈老太太冷笑一声:“重年,你起来,我倒要瞧瞧他今天到底要干什么!”

“妈妈,你走!”一直闷声不响

趴在沙发背上挨打的沈奈奈却也跟着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沈家谦那几下都是下了重力的,他的屁股已经被打红了。重年从他的声音里也听得出来他是在倔强地强忍着痛,顿时又是心痛又是怒气,越发把他抱紧了,扭头就对沈家谦说:“你打我吧,孙小姐的孩子是我弄掉的,你打我吧…”

沈家谦怒气勃发:“你还惯着他!你瞧瞧你都把他惯成什么样了!他今天能拿一只鸡吓掉一个孩子,以后还不定干出什么事来!你们再惯下去,非养出一个纨绔来不可!”

沈奈奈大叫:“我就是要吓她,谁叫她欺负我妈妈,我讨厌她!我下回还要吓她…”

“你们听听这个小纨绔说的什么!”沈家谦气得用了蛮力,一把拉开重年,手掌又重重地拍在了奈奈的屁股上。

沈奈奈再硬的骨头,终究也只是一个被捧在手心里的孩子,从来都是被人哄着宠着,从出生伊始,就没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即便沈家谦的冷脸,那也是无关痛痒的,习惯成自然,也就长在了他的脸上,见怪不怪了。可是现在的巴掌却是实打实落在他自己的屁股上的,又重又狠,他也知道痛,受不住了,终于“哇”的一声呜咽喊着“妈妈”哭了出来。

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声重重地落在了客厅几个女人的心上,沈家谦的手终于还是顿了一下。桂姐走过来拉住了他的手,沈老太太抢上前来横在他身前,呵斥:“你再打!你打呀!”停了一下,又轻描淡写地说:“不小心摔倒了还是她的幸运,要不她会一辈子后悔算计到我们沈家头上来。”

沈家谦在沈奈奈的哭声里怔楞了半晌,继而转身大踏步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又折转回来,猛然一把拉起被他推开后就怔怔坐在沙发旁地上的重年,紧紧抓住她的手,扯着她一起离开。重年自然不肯跟他走,她惦记着奈奈也厌恶他这双手,挣不过他的蛮力,又一次低下头,张口就咬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完全不管不顾,强横地箍住她的腰,一路把她塞进车子里,呼啸启动汽车,奔腾而去。

第四十一章 夜色 (中)

汽车却是在医院停下来,重年没想到他是要来这里,顿时心里一阵翻涌。沈家谦只是抓紧她的手,直朝妇科住院楼走去。

她忽然一阵厌恶,张口就说:“我不会跟她道歉的!”他不理她,拉她进了一间病房。

里头果然是孙苒,起初在仰起头见到进来的他时,眼中闪过一簇光芒,虽然是在灯光昏暗的病房床头,重年还是看清了,那是欢喜,可是转瞬即逝,那簇光芒在瞟到她身上时,已经变成了寒光森森的出鞘冷剑。

重年虽然话说得决绝,在对上她的眼神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敢直视。而孙苒仰起来的头又低了下去,躺在枕头上不再动。

沈家谦走到床边才停下来,然后看着床上不缓不慢地说:“孙小姐,请你告诉我太太,你的孩子是谁的?”这是他今天晚上说得最平静的一句话,几乎不含任何感情,只是单纯的语言表达。可是等了半晌,却无人回答。

“孙小姐,请你告诉我太太,你的孩子是谁的。” 沈家谦又重复了一遍,仍旧是平静得毫无语气起伏。

孙苒终于扭过头来,“你想听什么?”

“请你告诉我太太,你的孩子是谁的。”

“你要听实话吗?好,那我告诉你,沈太太,我不知道我的孩子是不是沈先生的,但是我知道我的孩子是死在你儿子的手中。”孙苒说完这句话,微微一笑望着沈家谦,“你要我说的话,我已经说完了。”

重年一阵恶心,忽然再也不能在这里呆下去了,转身就朝病房门口冲。沈家谦还抓着她的手,大约是不防她突然会发作,也被她带得朝后踉跄了几下。他本来使力拉了她一把,想把她制住,可是女人一旦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也仿佛全身都是蛮力,他没有拉住她,反而是她又回头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连牙齿都陷进肉里去。她终于松口时,他的手背上已是一圈泛着血丝的牙印。他咝了一口气,却想起了很久之前她的牙齿咬在他的身上,也是那样狠狠地咬下去,不依不饶,带着痛和恨。

她趁他晃神的当口,挣脱开他的手,像只脱缰的野马,迈着大大的步子,不管不顾直朝前头冲去。等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一溜烟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他跟上去看,哪里还有她,走廊拐过去正好是楼层出口,前面是电梯,侧后面也有安全楼梯。他看了看四部电梯到达的楼层,转身朝安全楼梯跑去。可是一路追下去,也没有她。他在医院门口等了等,终于意识到她已经走了。

他又把车子开了回去,因为沈奈奈在那儿。走进客厅的时候,沈奈奈的确趴在老太太腿上

,桂姐正在朝他屁股上擦药。他闻到了熟悉的草药气味,看了一眼,认得那是一味褪红肿清淤血的特效中药,是家里一位相熟的老中医调配的。其实市面上不大见得到,只能算是偏方,可是他家里在早年他还小的时候,却是常备下那十几种草药来熬药的,总是在每回爷爷或者父亲一怒之下,下狠手打了他之后,母亲、桂姐和姐姐私下里捣磨了熬热给他敷上。当然也还是要背着爷爷和父亲的,他们认为男孩子身上有点伤是正常的,擦药就是没骨气,只会再换来一顿打。后来,他成年了,渐渐不惹得父亲和爷爷生气后,家里也不常见到那么多草药包了。大概也还是有留下来的,或者是刚刚去找医生新拿的也为未可知。但是,他知道,沈奈奈屁股上那点伤敷几天这药就没事了。

沈奈奈听见脚步声,扭过头来看了一眼,发现是他后,立即又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桂姐依然沉默。沈老太太也只看着身上的沈奈奈,只当没有看见走进来的人。晚餐时不在的父亲也已经回来了,坐在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喝茶。一屋子的家人,只是没有他要找的那个。他扫视了客厅一眼,就要退出去,可是父亲的手比他更快,一杯茶连杯子又直接砸了过来。

沈父这么多年已经养成了准头,可是沈家谦在一杯又一杯的茶水连同杯子猝然直砸过来的狠戾里,也养成了自己下意识瞬间偏头躲避的准头。所以茶杯又堪堪擦着他的肩头,撞到他的肩上,反弹回去跌落在地,梨花白玉盏摔得粉身碎骨。

沈奈奈大约被那响声吓得惊到了,又扭过头来,因为动作幅度大,牵扯到了屁股,顿时也咝咝呻*吟了一声。沈老太太立即按住他的腰,曼声劝哄:“别动别动,很快就好了,让桂奶奶好好擦药了就不痛了。”

沈父却又被那咝气声引得动了怒,厉声说:“我跟你说,我不管你在外面干什么,你要是敢弄个野种出来,我不要人家动手,我自己就一把捏死!”

沈家谦不做声。

沈老太太不轻不重地说:“你别觉得冤,你要是自己守得住少跟那一帮狐朋狗友出去花天酒地几回还能被人算计!就是音乐学院一学生还敢赖上你?她凭的什么?是你喝一场酒就甩手送一台车?你倒是在外面胡天胡地散财!你们是会玩,会找乐子,名堂也多,一个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子过得要有多乐活就有多乐活!那些女人哪一个不是人精?赖上你也是你活该!”

沈老太太说到了气头上,老老实实趴在她身上的沈奈奈却也跟着板着脸咕哝了一声:“活该!”沈老太太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望见他屁股上的伤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接下去说:“当初是你要结婚的,你带她去你姐家求你姐那回是怎么说的?要不是家和惯着你,什么都非得由着你,你以为你就那么容易!我和你爸还当你没她活不了,这一辈子也不会痛快,一切都随你的愿。人也被你要去了。可你呢?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这几年由着脾气把人凉在一边,一点不痛快就可着劲折腾!要死要活只要她,要到了又要死要活来折腾!人家也是父母养的,你叫我们怎么对得起她爸妈,我连去医院都没脸!”

沈父不由得又是怒气上涌,接上话头说:“这日子你要是不想好好过,就别占着人把人家姑娘给耽误了。我看她跟你就没过到一天好日子,不跟你,日子会舒坦得多!就她那脾性样貌,闭着眼也找一个比你好的!你是个男人就干脆点,把人给放了!”

沈老太太忽然咳嗽了一声。沈父转脸看见了可怜兮兮露出红肿屁股擦药的沈奈奈,到底也有了顾虑,自知失言,一时无可奈何,气得彻底冷下脸来轰人:“滚滚滚!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沈家谦退了出去。外面檐下仍旧亮着红灯笼,几盏灯笼一照,衬出迷离的几线酡红的光来,他朦朦胧胧闻到了几缕极淡的清香,大概是院子里那几株梅树被大雪催得开了几枝花。天空还在飘着雪,那几株梅花的枝头树梢也积压着一层粉白的雪,在夜色里越发白得晶莹剔透,衬着地下埋着的射灯,幽幽的绿色的光照着,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仿佛生出一点极淡的春意来。他走近了几步,站在一株腊梅下,在簌簌白雪间倒也见到了枝桠上有初初绽开的花蕾,一点点嫩黄嫣红的花蕊在白雪里探出头来,可爱极了,可是却又惆怅。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她站在这几株梅树下,那时腊梅盛开,花开得那样好,满天满地的花海,仿佛日子也像那枝头的梅花一样,心底极浅极淡的暗香浮动。

他下意识拿出手机,熟练地打开相册,翻看老照片——的确都是很久之前的老照片了,很多很多。有野外的姜花田地;有清晨淡白光线笼罩的床头,在若有似无的姜花香气里,她抱着他的枕头睡得一脸安详宁静;也有梅花,再翻下去是他们唯一在梅树下的一帧合照。

他还记得那天是星期六,在香山看过日出,他们没有赶着回去,找了个地方吃了早饭,又去了植物园。正是阳春二月大雪初晴,里头春意盎然,周末出来游山赏花的人多了起来。卧佛寺边的一大片梅花怒放,红梅似霞,仿佛又一次映红了半边山,香雪十里,朵朵花瓣挤挤挨挨地摇曳在枝头,吸引了不少人围观拍照。她来了兴致,突然记起来了,拉着他的手,在他的背

包里翻找相机,要拍照。他笑她小孩子心性,可是最后还是拍了。

是他们站在梅花树下,红梅灼灼摇曳枝头,漫山遍野都是梅花,映得她脸上的笑又远又近。明明就在眼前,可是隔了那么久。

他几乎也忘了,那么久之前,他们也曾经有过那么好的时光。

不知道站了多久,最后是桂姐出来给他送了一件大衣,却只是无声地递给他。他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沈奈奈睡了?”

“不睡还等着挨打!”桂姐提起来又是气又心疼,“你也下得了手,现在睡觉都得趴着!”

沈家谦自知盛怒中没有控制力道下了重手,嘴上犹自说:“那点伤哪儿能算,过几天他还不活蹦乱跳,你们也别尽惯着他,叫他没一点怕处…”

“谁惯了?你带头惯出来的,现在倒统统算在我们头上!”

沈家谦被这样一抢白,一时被堵得接不了口。

桂姐冷笑:“我问你,奈奈为什么口口声声叫你沈家谦?我可不敢教,重年也不会这样教他,谁也没在奈奈面前连名带姓地喊过你,他有通天的本事,也不会才刚刚会喊妈妈就晓得对着你喊‘沈家谦’!”

这话已经是说得再透白不过了,沈家谦面上有点挂不住。桂姐却也不怕他难为情,索性一口气全说出来:“不是你在书房抱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还会晓得你沈家谦三个字?你别当重年不知道,她当妈的还能想不到?她心里明白着,恐怕就差没想到你为什么要奈奈喊你沈家谦。我看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敢当着你的面喊你沈家谦,奈奈瞪着眼睛看着你的时候,你心里在想什么你最清楚…”

“桂姐!”沈家谦终于偏过头去阻止她再说下去。

桂姐顿了一下,沉默地看向面前的几株老梅树。四下里一时极静,只有簌簌飘下的纷飞雪花与白雪覆盖下的光秃秃伸向天空的树枝,映得天地一片淡淡的月白色,却是半明半暗,仿佛是蒙着一片水雾白霜的熹微清晨。

雪其实越下越大,落在脸上凛冽刺骨,院子外头极冷,站着不动久了,脚底心都仿佛结了一层冰,冻得生冷麻木。桂姐到底年岁大了,只站了一会儿就受不住,呵出一口冰冷的白气,看他肩背与头发上已落下了一层白得剔透的积雪,映着白茫茫的天地,仿佛猛然间苍老得两鬓霜白趋埃尘,比面前白雪苍苍的老梅树还老,可是这几株老梅树还是他六岁的时候就自己挖土填坑栽下的。

她到底还是不忍心,忍不住叹口气说:“我不是要你难受,实在是我们看着也难受,你们都不好受为什么就不好好说说

?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了点希望,那天晚上我还以为你们要好起来,可你偏偏又闹出这样的事来。我跟你说,你知道她眼里是容不得沙子的,这回你要是再闷声不响不跟她说清楚,那你也就再也没有路走了,甭管你怎么倔都没用了,不舍得也得舍得。”

沈家谦哪里不知道,当年他不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才硬生生把她从认定了要嫁的那个人身边拉过来的。他算计得了别人,甚至算计得了一切,却只是没有想到后来种种。他终于还是张开口,声音极低又沉,在寂寥的雪里悠远而飘渺,似有回音穿胸入骨,一字一顿地传来:“我没碰过那个女人,一回也没有,从来都没有——”

桂姐哪里不明白他没有说出来的那几个字,突然心里一酸,眼泪瞬间落了下来,和着哽咽说:“你个傻孩子,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我一早就晓得,我带大的孩子我还能不晓得…你就是一根筋,哪里还会有别人,从来都没有别人…”

桂姐很多年没有滴过一滴眼泪了,经历过那样的事后,她也以为自己再也没有眼泪了。那样多的眼泪,那样撕心裂肺的哀嚎,那样天塌地陷的伤痛,也不能令那个人睁开眼睛再看她一眼,也叫不回来那个人,既然他再也不会回来,那么再哭下去又有什么用。于是她擦干了眼泪,沉默地收起芭蕾舞衣舞鞋——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人看她在舞台上旋转如翩翩白鹅。她的美丽只有他看得见。

这一哭却一发不可收拾,压抑了多年的情感如山洪爆发,摧枯拉朽地兜上来,所有的过往排山倒海涌上来湮没了她。

沈家谦起初转过脸来看见她的眼泪,震了一下。他又何尝见过她的眼泪,从记事起她就没有眼泪,更不会对着他哭。懂事后,渐渐从其他人偶尔的唏嘘感叹里知晓了那回事后,只是觉得难受,胸腔里像堵了棉花一样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离别那样伤痛,生死那么大的事,他只是发觉自己竟然做不了主,一点法子也没有。那是他生平头一回暗暗察觉到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为力,他不能抹掉桂姐的伤痛,唯一可以做的也仅仅是默默地在心里想要好好保护她呵护她再也不惹她难过生气,如同后来对另一个女人。当她穿着洁白的婚纱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也曾经那样坚定过——那时,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可是就是这么小的一点,他也没有做到。

桂姐的哭也是无声的,只有脸上的泪映着惨淡的白雪一点一滴刺进他的心里。他曾经也见过那样的眼泪,那张泪水和汗水交织而成的湿漉漉脸庞洇湿了底下的大红苏绣鸳鸯戏水床单,却也染湿了他的心。那么多的眼泪和着艳红的鸳鸯,

暧昧而混乱,只是引得他越发狂暴激烈,最终陷进自己制作的意乱情迷的情*欲里不可自拔。

他伸了伸手,却一时又手足无措了起来,既不敢碰触桂姐的眼泪又不忍心打断她,最终只是轻轻喊了一声:“桂姐…”看着她呼出的白气团团消散在冷空气里,而发梢两鬓上犹有白雪落下,又说:“外面冷,我们进去…”这才扶着她的肩半搀半扶把她带到了走廊檐下。门一推开,暖气扑面而来,桂姐打了个喷嚏,却也渐渐止住了眼泪,平静下来。

沈家谦本来不放心,想留下来陪陪她,可是桂姐洗了把脸后,除了依然还红肿的眼睛,脸上再也看不出来刚刚在院子里头的哀痛,仿佛已经走出了陈年旧事,又像平常一样淡然而平静,只是问他:“重年呢?”他答不上来,不是没有想过,却是发现他根本不知道她会去哪儿。家她是不会回的,而沈奈奈又在这里,那她还会去哪里?偌大的北京城,他却不知道该去哪儿找她。

第四十一章 夜色 (下)

出来后,他开着车子,漫无目的地疾驰在马路上,偶尔一盏街灯掠过车窗玻璃,照在他的脸上,大脑却似空白,茫茫然一片。

这座城市这么大,成千上万条马路,枝节环绕,盘盘交错,亦有成千上万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夜色里繁星点点。他只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盏灯照亮他的方向,带他找到她——如同很多很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他在漫天飞雪的街头望见趴在地上的她。

意识回来时,他又一次把车停在了夜色里的学校门口,几乎连位置都毫不偏差。他在车子里头静静地坐了半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视线只是定定地看着前面,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焦点,最后终于拿出手机给温萋萋打电话。他只认得她这一个朋友,而她身边亲近的只得这一个最长远最老的大学室友,他想不到她还会找谁。

那头接了电话,他刚刚说出:“温小姐,我是沈家谦…”下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电话就被突兀地切断了。

他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希望,这一下却是万分笃定了,于是又打给姚季恒。他办公室的抽屉里还有一张姚季恒前几天亲自送去的结婚喜帖,他当时不在,是秘书代收下的。这时电话一接通,先是笑意盈然地道喜。

姚季恒自是哈哈大笑,客气地回答:“到时候还要请沈先生和太太一起来热闹热闹。”

沈家谦说:“这杯喜酒是一定要讨的,难得内人和姚太太这么多年情同姐妹。”

姚季恒听他说得咬文嚼字的,倒是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姚太太”是在说萋萋。他倒是头一回听人这么喊她,一时倒觉得有点好笑。等他回过神来,耳边只听得那头话锋一转,极客气地说:“还要请姚先生帮一个忙——”

姚季恒连忙说:“沈先生有话请直说。”

萋萋接到姚季恒的电话,只听得一句:“你和沈太太在一起?”便马上猜出了来意,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姚季恒顿觉尴尬,索性直说:“沈先生刚刚给我打电话了,他待会儿就过去接沈太太回家。”

萋萋问:“回哪儿?谁告诉他沈太太在我这儿了?我这里没有沈太太!”

姚季恒听出来了她的讥讽,也立即明了讥讽下的另一层含义。他素来不喜她性格里的三分桀骜,七分不驯,心下有几分不快,嘴上也只是淡淡地说:“夫妻之间的事,还是要他们自己做主。”

其实,沈家谦倒是没有说什么,说是要他帮忙,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孩子在家不肯睡觉闹着要妈妈,打不通孩子妈妈的电话,八成是和萋萋在一起,劳驾他打个电

话帮忙问问。 一通话下来,也不紧不慢,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闲谈。可是姚季恒何等精明,自然知道没有那么简单。原本突然接到电话,心下就微微诧异,想不到他如此慎重,还特地打电话来道喜,听了那一席话终于有了点眉目——只怕是夫妻间有了什么龃龉。

他担心萋萋掺和进去瞎搅合,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你待会儿给沈先生开一下门吧。”

萋萋又一言不发地把电话挂了。姚季恒这下倒是没有生气,他一早料到那句话的后果——这才是他认识的温萋萋。

他给沈家谦回了电话,特地连萋萋家详细地址都给说了一遍。沈家谦自然又是一番道谢,只说下回请他喝酒。

重年的确在萋萋家。萋萋挂断电话后,屋子里顿然静默了下来。过了半晌,萋萋轻轻地说:“重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的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