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自言自语:“我得想想怎么花了,要不买酒喝…”

“不行!”重年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她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钱,被他喝几口就有去无回了,这怎么行?

沈家谦不由得瞥了她一眼:“我还当给我了就是我的,我想怎么花都行,刚刚还说请我喝酒呢…”那意思不言而喻,就是暗讽她小家子气。

她嗫嚅着打商量:“也不是不能喝…这是我好不容易存下的,还可以做点别的有用的…奈奈快过生日了,我答应了到时候带他去迪士尼…”

沈家谦听到这里万般不是滋味:“他花得我就花不得?”

重年答不上来了,结果他把卡又塞回到她手里,万分慷慨地说:“先去买点吃的来吧,明天再去给我买点酒来,万一还有剩下的,就留给沈奈奈吧。”

她哪里还敢说什么,拿着卡就下车去买他要的混沌。走到店子门口的时候,就着檐下的几盏大红灯笼,红彤彤的灯光照下来,这才留意到在巷子的另一头还停了一台车。那车停在靠近墙角处的暗影里,车前灯滟滟闪烁,她站在灯下,只见得到火红色的车身流光溢彩,像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华美璀璨直扑进无边无际的夜色里。她愣了一下,走进店里去了。虽然已经到了晚上十一点多了,可是在这个不夜城,仿佛夜晚才刚刚开始,小小的店堂,布置得古色古香,正屋里稀稀疏疏的几张雕花屏风隔开的桃木圆桌旁都有人坐下了。服务员要领她去后院,她摇头说:“我外带,要不就在这里等等吧。”服务员仍旧领她去了旁边的一间小屋,说:“沈太太,您在这里坐下等等。”给她斟了一杯清淡的普洱茶,拿来餐单给她,等她点餐了才离去。

重年来过一回,也懂点这里的规矩。多年前,她头一回进去隔壁那家粥店要外带的时候,也是被人领到屋子里坐下等,她当时还纳闷为什么一进去就有人迎上称呼“沈太太”,后来问了服务员才知道是会员制,大概是沈家谦在外头打过招呼。这时候,在这里又被人称呼“沈太太”也就不再纳闷了。

因为忘了问沈家谦要什么口味的混沌,她自作主张要了一碗三鲜,一碗翡翠。所谓混沌店,主打食物自然是各

色混沌,可餐单上也琳琅罗列了其他的食物。她又想晚上在医院那外卖盒饭他根本就没吃几口,看见上头有一道今日的特别推荐,她喜欢那个名字,叫“凤兮归兮”,一时忍不住没多问就又要了两份。她想到了吃的时候自然就晓得是什么了,自己边吃边品味比服务员详详细细的解说要有乐趣多了。

她等了不到十分钟,打包好装在盒子里头的食物就送来了。服务员特地叮嘱要趁热吃鲜在半个钟头内吃,她笑吟吟地接过打包袋子,随沈家谦的意拿出那张卡,刷卡结账。等到签单的时候,重年看到那个数字才真正惊到了,餐单上全无标价的,前不久和孙苒来,她们四个人简简单单吃了四碗这里的招牌混沌,最后孙苒硬要请客买单,说是会员卡直接签单。她和海燕虽然过意不去,可到底也推辞不了,她心底有底自然不会多么便宜,可是自己衡量也不会昂贵到离谱,然而现在看见的金额还是离谱到大大超出了她的意料——应该说,她万万也想不到会是这么贵。可是到了这时候又不便细问,只得忍痛签名离开。走到院子口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也许是那“凤兮归兮”,两碗混沌再贵也贵不到哪里去,到底是什么,怎么会这么贵…一抬头却被眼前的人吓一跳。

孙苒笑意盈然地站在她面前,檐下的大红灯笼衬得她的脸越发晶莹剔透,氤氲着澄澄净的红粉金光,一笑起来,明眸流转,声音清脆婉转如夜莺:“沈太太,你也来这里吃宵夜?”

重年虽然惊讶,可是刚刚进来的时候看见那台车子已经有过模糊的印象——那样的车子等闲是见不到的。所以很快就笑着答应:“我来打包一点东西吃。”

孙苒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袋子,再抬起头来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就渐渐隐去了:“凤兮归兮是要趁鲜吃,你赶快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她提着这么大一包鼓囊囊的袋子,当然不是一个人吃的。重年只是惊讶她隔着袋子都能瞧出来里头是什么,可见是真真常来的熟客。她对她笑笑:“那我先走了。”侧身越过她走下檐下的台阶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沈太太——”

重年回头,孙苒仍旧站在檐下门廊的大红灯笼下,一张脸白得异乎透明,如珠如玉,却又带着嫣红的粉光,笑容璀璨:“下回有时间再请你吃混沌。”

重年哪里还好意思再吃她的,客气地说:“下回我请你吧。”

她走回停车的地方时,沈家谦已经下了车,靠着车门在打电话,却又仿佛心不在焉,眼睛一直望着她走过来的方向,又似乎并没有焦点,漫不经心的什么也没有瞧。她走到他身前顿了顿,

他朝她扬了扬头:“进去——”

其实他不说,重年也是要立即上车的,她怕冷,这里虽然是背风的小巷,可是冬日夜晚冷空气肆无忌惮地无孔不入,她这一路走过来,已经忍不住要打哆嗦了。坐进车子里,身上渐渐暖和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打开外卖袋子想看那“凤兮归兮”是什么。服务员包裹得很仔细,方方正正封得严严实实的盒子里头却是釉面瓷盅,极淡的翡翠色,灯光下莹莹如玉。重年惊讶,这才隐隐察觉怪不得要那么贵,单是这妥帖的包装就已经不寻常了。可是等到盖子揭开,她凝神看了半天,疑惑地找出勺子尝了一口——味道自然不差,好吃也是好吃,可是齿缝间熟悉的腻滑,还是令她万分沮丧了起来,觉得上当了。

沈家谦坐进旁边的时候,她已经一口气吃了半盅。他探头过来朝她捧着的瓷盅瞟了一眼,挑眉直叫:“败家女败家女!叫你买两碗混沌,你倒是顺手拎回了两碗官燕,你晓得多少钱不?”

重年本来就在心疼钱,被他一说,想想签单时的数字,越发觉得上当了:“我怎么知道是燕窝,可是官燕也要不了这么多钱吧?这明明就是打劫…”

“你个傻女人,人家都叫‘凤兮归兮’了,还有什么是凤?不过人家这凤号称是双凤来兮,你吃的可是落在牡丹花上的凤鸟唾液,而且还不止牡丹,四季花都有,还要用梅花上的雪水经过净化过滤来一起熬成汤底,燕盏上浇的果子也有一堆名堂,但是说穿了就是花花叶叶果汁燕盏瞎搅合,弄得跟琼浆玉液似的,也就骗骗你这样的傻女人!”

重年听了他随口扯来的一席话,不仅觉得手里这小小的瓷盅有千金之重,也实在是对他刮目相看——谈起吃来头头是道,下到米酒混沌上到牡丹凤鸟,什么都可以张口就来,就没有不晓得的。想一想,自己也是真的傻,像他说的,所谓凤兮还能是什么,但凡有点见识,也想得到一点燕窝的影子,虽然其他的名堂是怎么也想不出来的。她奇怪地问:“那为什么叫‘凤兮归兮’,叫‘双凤来兮’,或者‘牡丹展翅’不是更直观吗?”

“你还是不是个女人么?”沈家谦鄙视地瞧了她一眼,“陶渊明的归去来兮会背么,晓得是什么意思么?其实吧这道菜也不是做给我跟你吃的,人家在等着自己的凤凰归来呢!”

重年经他一点拨,终于体会出来了一点意思来,不由得想该是怎样一个男人才会想得出这样一道锦心绣口的珍馐佳肴,于是还有半盅倒是不舍得随便吃了。结果沈家谦见她不动勺子了,随手接过去,在她怔楞间,几口就把她剩下的半盅吃进了自己的肚子。

她还没说什么,他撂下瓷盅,又朝外卖袋子扬了扬下巴:“把混沌拿出来!”

重年一边拿混沌一边嘀咕:“你不是不饿吗?”

沈家谦理直气壮地说:“不饿也得吃啊,你花了这么多钱买来的,不吃进肚子,你不是亏了?”

第四十章 另一种生活 (上)

第二天中午,重年给萋萋打电话,嗫嚅着说想买瓶有点年份的红酒。萋萋起初没当回事,只是惊讶了一下:“你买酒干什么?你平时又不喝酒,要想喝了我请你。”

重年说:“我送人,下班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我也不懂。”

“送谁啊,好的红酒可不便宜,稍微有点年份的都得大几万了,我家倒是还有好几瓶,虽然不是顶好,也都是法国带回来的年份酒,外头可难得买到,送人是绰绰有余了,我现在也不大喝了,你晚上来挑一瓶吧。”

重年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还是算了吧,你跟我一起去买一瓶,太好的我也买不起,就八*九万的,要法国葡萄酒庄酿的,不能太甜…”

“你送给谁?”萋萋突然打断她问。

重年答不上来,不知道怎么告诉她。沈家谦虽然只是那样提了一下——“明天再去给我买点酒来”,她也不知道他是真要喝还是假要喝,只怕他过几天记起来就伸手问她要起酒来,还是一股脑儿当真,不敢马虎。

“姜重年,你出息了啊,都晓得送酒到他嘴边儿去巴结他了,你还担心他少喝了两口?你怎么不干脆把你自己送到他嘴边去算了。”重年的沉默坐实了萋萋的猜想。萋萋嘴上问那人是谁,其实心里也并非没有底。重年身边喝酒的还能有谁,还能有谁能叫她花八*九万去买酒,挑剔成这样,非得好酒不喝除了那个她们已经很久没有提起的人还能有谁。

重年越发不知道该说什么。萋萋也越发没好气:“你就是个榆木脑袋,也不想想他这几年是怎么对你的,现在就是说了几句好话顺手做了点他该做的事,你就一脑子跌进去了。还巴巴地送去给酒他喝,还非得在乎是不是自己花钱去买的,你是钱多了?不把你那点钱折腾干净你不舒服是不是?照我说,我晚上回去腾出个酒瓶子,你给他兑两杯白开水就不错了。”

萋萋是真的有气,语气已经是愤慨了。这几年重年不提沈家谦,她也不问,可是她并非不知道,重年过的什么日子,怕是只有她最清楚。重年知道萋萋是在为她抱不平,她也想好好想一想这几年的日子,可是每当她闭上眼睛,眼前却是空茫一片,只有大段大段黑暗的空白。渐渐地那空白里有了奈奈,从躺在婴儿床上哇哇大哭,到在地上爬来爬去,咿呀咿呀地叫,又到摇摇晃晃地喊着“妈妈”朝她跑过来。那么多的画面,越来越清晰,几乎填满了所有的空白,可是在这空白的间隙里,仍然到处都是沈家谦模糊而遥远的背影,还有他回过头来望着她时,那似远而近的漠然的面无表情的脸。即使他留给她背影和冷漠,她

也不能把他从生活里剔除得一干二净。

重年想到这里,睁开眼睛说:“其实他对我也没有差到哪里去。”迷雾重峦迭嶂被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风吹散,她仿佛到了这一刻才看清。这么多年,他把她收藏起来,虽然没有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可是他也免了她惊,免了她苦,免她四下流离,也免她无枝可依。他给了她一座空城,让她住在里面,无风无雨,衣食无忧。

萋萋大概是被她那句话震到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句话背后的深远含义和隐晦不明的选择。萋萋没有说话。

重年终于说:“萋萋,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我想我们也不是不能好好过日子。”

说出这句话的重年想,生活并非不能有另一种可能,既然现在这一种不是她要的,她也可以选择她要的。

她决意奔向另一种可能。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有时候并非是我们选择生活,而是生活选择我们。

前后不过几分钟,挂断电话,走进办公室后,重年在自己的办公桌面上看见了一个快递文件袋。这样的事情很常见,她基本上每隔几天就会收到这样的工作往来文书。看了收件人写的是自己的名字,她就拆封了,伸手进去一探,一叠相片被捞了出来。她还来不及诧异,最上面那张照片突然毫无预警地闪现在她的眼底。

相似的黑夜里的小巷,夜色里的黑色车身,长身玉立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她的大拇指按在了男人的脸上,所以她看不见他的脸,在她的大拇指下,只有挺直的胸膛与修长的长腿,衣线挺括,可是又那样随意,漫不经心地斜倚车身而立。而在他的对面,是一个鲜红色花瓣一样的绰约身姿,那一张脸白得异乎透明,如珠如玉。

她怔怔地看着这不久之前才发生的一幕,大拇指不知不觉越捏越紧,紧到要按进去,挖出一个洞来,掏空那张脸、掏空眼前的一切。突然手指又一松,仿佛力气用尽,一叠照片从她手里纷纷洒落,扑簌簌落在桌面上,掉到她的膝盖上,又飘然落到地上。

重年只呆呆坐了半晌,头脑又是一片空白,在这空白里再也没有刚刚空白里的一切。然后她蹲下去,一张一张慢慢拾起飘落到地上的相片,像那一年她蹲在他脚旁捡拾珊瑚珠子一样,一直躬身钻进办公桌底下,仔仔细细前后左右看了一遍又一遍,确定再也没有落下一张在哪个未知的角落。

正是中午吃饭时间,整个办公室异常空旷安静,只有寥寥几人的头偶尔从电脑前抬起来。她蹲在办公桌底下,一张照片一张照片地看过去,轻轻的纸页翻动摩擦声响起,一直传进她的耳朵

里,她只是定定地看着手里的照片,麻木而机械。

下班时,外面下起了雪,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姗姗而至,来得迟却下得急,鹅毛似的雪花纷纷扬扬飘落,漫天飞絮如扯丝。重年仍然和萋萋一起去买了酒。因为那一通电话,萋萋再也没有骂她,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只是带她去了自己熟悉的酒庄,在一列一列酒架前给她仔细解说不同红酒的葡萄产地、配制浓烈、口感、窖藏、如何饮用,比酒庄的导购小姐还要地道,仿佛只是要带她买一瓶最好的酒。

决定买下那一瓶酒的时候,重年接到了沈家谦的电话,说外面雪下得大了,问她在哪里,他去接她回去。

她顿了一下,在导购小姐包装好她挑选的酒笑吟吟捧来给她的时候,她回答他:“沈家谦,我给你买了一瓶酒。”

沈家谦握着电话的手一紧,忽然说不出来话。旁边沈奈奈在吃饺子,却偏偏神气得不要人喂,一只手紧紧捏住筷子,歪歪扭扭刚刚夹起来一粒,还来不及扬起下巴看一眼沈家谦,“嗒”一声又落到盘子里。沈奈奈这一下耐心全无,啪啦扔下筷子,眼看又要手抓了。桂姐一直盯着,连忙捉住他蠢蠢欲动的双手:“这可不能抓,抓烂了就不能吃了,桂奶奶喂,奈奈听话。”

沈奈奈鼓着腮帮子,万分不肯听话,可是不听话,饺子就永远吃不到肚子里去了,只得不甘愿地张开嘴。桂姐一手拿勺子,一手拿筷子,刚刚夹起一粒饺子,勺子却被抽走了。她诧异地看了一眼沈家谦,终于把饺子放进他伸过来的勺子里,又把筷子给他。这一下,沈奈奈对着伸到自己嘴巴边的饺子,又闭起了嘴巴,大眼圆瞪。

沈家谦二话不说,收回手,筷子调了个头,一张口就吃下了那粒饺子。沈奈奈呆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晓得喊:“桂奶奶!”

桂姐无奈,只得板起脸来呵斥大的:“奈奈还没吃呢!你还跟孩子抢起来了!”

这回沈家谦又夹起一粒饺子,用勺子托着送到了沈奈奈的嘴边。沈奈奈看看到嘴边的饺子,又看看沈家谦。沈家谦动了一下手,换来沈奈奈睁圆了眼睛的一声大喊:“沈家谦!”可是终于立即张开了嘴,也吃进去了那粒饺子。

接下来,沈奈奈只管瞪着眼张开口等着吃,沈家谦一粒一粒朝他嘴边送。饺子是特地为沈奈奈做的,比平常的要小,牛角似的小小的一粒,这样小,沈奈奈也要分两口才吃得下去。等到一碟子饺子吃完了,沈家谦甩甩手:“吃饱了就去睡觉。”

他忘了,沈奈奈最大的本事和乐趣就是和他对着干。所以沈奈奈只是瞟了他一眼,跳下沙发,趿

拉着毛茸茸的小兔子拖鞋,吧嗒吧嗒跑到他的书房。没过一会儿,又吧嗒吧嗒跑回来,甩下拖鞋,爬到他对面的沙发上盘腿坐下。他吃着自己碟子里早就冷掉的饺子,懒得抬头,就当没看见。可是,刚刚把一粒饺子放进嘴里,一阵怪异啼叫猛然响起,在只有电视里的卡通动画声音叽叽喳喳的空旷宽敞的客厅异常刺耳,他咀嚼的动作一顿,紧接着却有一团黑色怪物扑腾着翅膀飞到茶几上,分毫不差地落在他吃饺子的碟子正前方,巍然而立。

沈家谦起初以为还是沈奈奈晚饭前拿在手里玩的那只哞哞叫的黑丑牛,斜眼皱眉瞥了一眼,却正对上了一块不停耸动的红色鸡冠子。像是为了彰显自己不同的高贵身份,黑丑鸡仰起脖子扑腾着翅膀朝他啼叫两声,神气得不得了,一对黑色的眼珠子还转来转去。

这一下,沈家谦彻底噎住了,嘴里的饺子一时吞不下去,可是卡在喉咙口又不能说出来话。他伸手就要扫落那只不请自来的黑丑公鸡。低着头的沈奈奈比他更快,手指头灵活地在在自己手里的控制器上按几下,在他的手刚刚碰触到那只黑丑公鸡时,黑丑啼叫两声展翅高飞,他连一根鸡毛都没抓住,反倒被鸡嘴啄了一下手心。

沈家谦气得重重拍下筷子,嘴里的一口饺子却在这一呼气中滑进喉咙,差点把他呛住了,顿时也只能干瞪着眼睛看着扬起下巴来望着他的沈奈奈。他皱眉重重吞咽一下,饺子终于沿着食道吞进了肚子。

“沈奈奈——”那扬起下巴望着他的始作俑者越发瞪大了眼睛,小小圆圆的一张娃娃脸,洇着淡淡的婴儿红,衬得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剔透晶莹,像清水里汪着的两颗黑石子,澄澈纯净地倒映在竹影斑驳的水面。他望着咫尺之间的那张脸,突然说不出来话。

结果还是沈奈奈又来了一句老话:“沈家谦,你要干嘛?”

沈家谦板起脸来,可是声音还是不自觉地软了下去:“这一堆破玩意儿又是谁给你买的?”

沈奈奈瞪着眼睛按下去手指头,一直盘旋在高空的黑丑振翅而高歌,飘飘然直朝着某个方向飞去。沈家谦下意识朝后靠了一□体,黑丑从他胸前缓缓飘落,最后脚丫子踩在了他的脚边,小小胖胖的身体摇摇晃晃,红色的鸡冠子抖动几下。

伴着黑丑得意的啼叫声,沈奈奈终于扬眉吐出几个字。

沈家谦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你妈就会惯你!这么幼稚的东西也就你妈才会买!也就你还成天把一堆幼稚的鸡羊猪狗当成宝抓在手里。”

沈奈奈皱眉重复:“我姑妈!”

一直对着电视,对身旁耀

武扬威上蹿下跳折磨人的黑鸡视而不见的桂姐,这才转过头来补充:“不是重年买的,家和今天寄回来的,箱子里还有不少,待会儿让奈奈拿给你看看。”

“我看他那些幼稚玩意干什么!”

沈奈奈不甘落后,紧跟着说:“我才不给他看!”

话说得响亮,话说完,沈奈奈又跳下沙发,吧嗒吧嗒地朝书房跑去。于是接下来沈家谦就看他变魔术似的,跑来跑去摸来一堆鸡羊猪狗。沈奈奈得意洋洋地在他跟前挨个一个一个地展示演练各个的绝技,包括他在桂姐的帮助提示下给这套动物玩具取的名字——从鼠大,二牛,三虎…一直到狗十一,十二猪。

在沈奈奈叫出“二牛”时,沈家谦的眉头显然已经皱成了一团,嘴角颤动,最终紧抿。沈奈奈十分得意地展示了二牛的绝技——哞哞地拱起倔强冷硬的牛角,神气傲娇的牛鼻子直朝天。

沈家谦的饺子彻底冷在了碟子里,再也吃不下去。

最后,沈奈奈终于玩困了,被桂姐哄着去洗漱后,仍然穿着睡衣从卧室跑出来坐在沈家谦对面,坚持要等妈妈。结果,没坚持多久,蔫蔫地蜷缩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沈家谦抱起他时,望着他睡得粉嫩晶莹的脸颊,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流连不去。

桂姐在一旁轻轻说:“把奈奈抱去我房间吧。”

沈家谦顿了一下,只是看着怀里小小圆圆的脸孔。前一刻还神气活现淘气犯浑的小恶魔软软地贴在他的胸前,一双小手下意识地楼主他的脖子,那双总是瞪着他的黑漆漆的大眼珠子被浓密漆黑的长睫毛覆盖,神情安详而宁静,直牵动人心里最柔最软的角落,惹人无限爱怜。

桂姐说:“睡着了就最老实,还不是跟你一样,你别把他弄醒了,睡不好觉又不乐意了。”

他终于收回手,跟在桂姐身后走进卧室。把奈奈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后,他在床边站了一下。

桂姐叮嘱:“冰箱里还有饺子,重年回来要是饿了,你让她吃一点。”

“我知道。”

桂姐看着他,仿佛还有话要说,只是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沈家谦说:“桂姐,你也睡吧。”转头时,却还是补了一句,声音在夜色里低沉而暗哑,“我知道。”

第四十章 另一种生活 (下)

重年打开门走进去的时候,客厅里的水晶吊灯已经关了,只留了几盏壁灯和落地灯照亮着玄关通往屋子里去的路。像是她偶尔晚归时,桂姐给她留灯等候。她在玄关的鞋柜前站了半晌,才换上拖鞋,慢慢朝里头走去。

一直到了那组沙发边,她停下来。隔着几步远,是一个伫立在昏暗里的模糊身影。这里没有亮一盏灯,大约是因为背着身后的光线,或者是她的视线并没有焦点,她看了半天,也看不清他的脸。

她说:“沈家谦,你喝酒吗?”

他不说话。她打开身旁的一盏落地灯,把紧紧捏在手里的酒瓶放在茶几上,去酒柜里找来两只杯子,可是忘了拿开瓶器,放下杯子后,反应过来,又折回去。

这回沈家谦跟在她身后,在她打开酒柜门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我来吧。”重年反射性一僵,整条手臂都是麻木的,可是没有挣开。

他靠在她的身后,一只手按在她扶在柜门的手上,另一只手从她的腰后伸过来,她整个人都被他虚虚地笼在怀里,四围都是他的气息,强烈的压迫的,那样熟悉而又遥远模糊的气息无孔不入。她僵硬地站在那里,整个头脑又一片空白。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取出开瓶器,松开她的手,又侧身去拿醒酒器。酒柜的玻璃门映出他的影子,仍然没有脸,她只看见一个微微晃动的黑影。

沈家谦拿出了醒酒器,才微微退开一点身体,朝她抬抬下巴:“走吧。”他在等着她先走。重年动了动双腿,慢慢地转过身体,一步一步地又走回茶几边。

沈家谦开酒,把酒统统倒进醒酒器,举着醒酒器摇了几下,说:“这要醒会儿喝才好。厨房里有饺子,你吃吗?”

重年说:“我不饿。”

可是他还是放下醒酒器去了厨房。重年一个人坐在昏暗空荡的客厅,渐渐醒过来的酒香微微地氤氲在空气里,淡淡的香气,像是风吹动绿树,田间阡陌的清新扑面而来,萋萋挑的酒想必很好喝。她拿起醒酒器倒了一杯,起初是慢慢地品,尝了一口味道,不觉仰起脖子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沈家谦端着一碗饺子走过来的时候,醒酒器里的酒已经少了大半。他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面前的酒杯,摇头说:“暴敛天物!越是不会喝酒越跟喝白开水似的。”他移开她面前的酒杯,把饺子推过去:“吃吧,要喝吃完了再喝。”

重年拿起筷子就开始吃。他盯着她看了看,拿起她的那只酒杯,杯子里还有一半未喝尽的酒,深红的液体随着他手指的晃动而荡漾,在灯下微微闪着光,犹如红色的宝石,玉彩流光熠熠映进眼底。他抬手一口气喝尽杯子里剩下的酒,搁下酒杯就起身朝楼上走去。

他从楼上下来的时候,重年

已经把一碗饺子吃了,连汤也喝了半碗。屋子里暖气本来就足,她还穿着外出时的羊绒大衣围着围巾,热的食物吃进肚子里去,脸上就嫣红地渗出汗来。她却只是望着他下了楼梯,由远及近地朝她走过来。到了茶几边,他顿了顿,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

重年又倒酒,一点儿也不讲究,一人一大杯,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只是看着,在她举起酒杯看向他的时候,终于说:“重年,我也给你买了一样东西。”

重年怔了一下,手里的酒杯顿在半空,忘了要收回手。她的手指头紧紧地捏住手里的高脚杯,又细又长的水晶管子,像是美人颈,可是被她的手指头捏住了,她的脖子也像是被人用力捏住了,扼住了咽喉,难受得说不出来话。

沈家谦松开手指,一直握在手心里的珊瑚珠子滑溜溜地垂下来,橙红色的珠子漾着光,华彩潋滟,一颗一颗温润饱满的珠子剔透晶莹,那灼灼的华光直映到她的眼里去,满目都是无尽的红色,鲜艳的红色,刺得她眼睛一花,举着酒杯的手抖动了起来,酒液荡漾而出,沿着杯壁逶迤而下。他抓住她的手,接过酒杯放下,然后蹲在她的面前,倾身扯下她的围巾,摸了摸她的脸,又一口气脱下她的大衣。她僵硬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把珊瑚珠子戴到她的脖子上。珠子还带着他手心的温度,接触肌肤的那一刻,并不觉得冰凉,而他的指尖灼热,与珊瑚珠子一起贴着她颈后的肌肤。她木然地看着视线前面的那只酒杯,杯壁上还沾染了一股红色酒液,慢慢地流淌而下,一滴一滴落在茶几上,在这样的夜里鲜红触目。她只觉得他扣好了项链,然后他却没有离去,只是沿着一颗一颗的珊瑚珠抚摸而下。

他吻下去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颤了一下,下意识朝后偏了一下头,他却顺势欺压上来,按住她的肩膀深深地吻下去。他的嘴唇灼热,像烙铁一样,紧紧地烙印下去,沿着一颗一颗的珊瑚珠细细啃噬。她的脖子又热又烫,一直蔓延到肩膀、锁骨、胸前,仿佛全身上下都是他的嘴和舌头,连呼吸间也都是他的气息,那样火热的纠缠,从来是她动一下他就更蛮横。她被他困在沙发与他的胸膛之间,无论怎么扭动,都还是在他的怀里,而他的嘴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像是黏在了她的身上,带着急切和压迫,蛮横而霸道地掠夺。

在这样的纠缠里,她偏着头仰起下巴,一直不让他碰到她的嘴。他终于不耐地一把扣住她的下巴扭过她的头,又一次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她痛不痛,蛮横地压上去堵了她满嘴。重年是讨厌他这样的吻的,隔了这么多年也一样讨厌,讨厌他无论过了多久总是不容分说地捏住她的下巴就吻下去,

讨厌他的蛮横霸道,讨厌他在她嘴里横冲直撞肆意掠夺,讨厌他想要什么就是什么…在她意识到之前,她已经顺应本能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只想要他也痛。她听见他重重地喘息了一声,她知道那一口是咬在了他的嘴唇上,还想再狠狠地咬一口,要他更痛时,他却缠着她的舌头激烈地吮吸啃噬,她撼动不了他半分,只是徒劳地抓紧他的肩膀,指甲用力地陷进他的毛衣里去,仿佛那样就能从他身上剜出一块肉来。她却不知道,她这样让他更兴奋,她施加在他身上的尖牙利爪连带着那一点点痛,在此时此刻的身体纠缠中,如同挑逗,他被她带到了身体感官最极致的巅峰,所有的身体细胞都在奔涌呼啸着要得到,沙发已经不能满足他了,他猛然起身一把抱起她。

重年在身体悬空而起的那一刻,头脑也跟着旋转了起来,满屋昏暗的灯光,迷离而虚幻地转了起来,整个天地仿佛都在旋转,转得她头晕目眩。可是她知道他要什么,那句放在心里很久的话终于被转了出来:“沈家谦,你送女人东西,是不是就为了这样?”

沈家谦刚刚转身踏出一步,听见她的声音,脚步一顿,怔楞地低头望着她。她一把扯起那串红珊瑚珠子,伸手要解下来,可是扣环太紧,被他紧紧地扣在了一起圈在她的颈上,她抬手解了半天也解不开。她终究也失去了耐性,用力扯了几下扯不开,索性不管不顾地兜头从头上取下来,带着厌恶与蛮力,狠狠地一把扔到地上去。红色的珊瑚哗啦啦地摔在地上,项链断裂了,一颗一颗的红色珠子四散滚动,逶迤了一地,昏暗的灯光下艳红如血。

她带着快意看着他,而他面无表情,只是望着落在地板上的红珊瑚。

重年以为自己赢了,因为她终于取下了那串红珊瑚还扔在了地上,可是不经意调开视线对上散落一地的红珊瑚,心里一酸,终究忍不住难过了起来。她再也没有了刚刚的力气,也没有刚刚的斗志,只是挣开他的双手,拖着沉重的脚步,绕过一地的珊瑚珠,筋疲力尽地走上楼去,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

沈家谦是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开的,虽然很轻,可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依然是他听熟悉了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远,慢慢远离他。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不知道过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四围再也没有声音,只有漫长无尽的寂静无声无息地流淌。他终于漠然地走过去,蹲在地上,一颗一颗拾起那些散落的珊瑚珠,放在手心里。

身后突然又传来脚步声,他顿了一下,继而平静地说:“桂姐,你回去睡觉。”

桂姐还是走了过来,沉默地把一只大瓷碗放在他的脚边,顺手捡起两颗珊瑚珠放进去。

“桂

姐,我自己捡。”

桂姐探向一颗珠子的手顿了一下,终于缩了回来:“一共多少颗?”

“一百零八颗。”

沈家谦把自己手里的珊瑚珠轻轻放进碗里,捧起碗来,又躬身四处搜寻。

“待会儿你看看那边沙发底下,还有那盆栽缝里可能有落下的,要是凑不齐的话,我明天叫工人来把东西都挪开,总会找到的。”

沈家谦说:“没事,我会找到的,你去睡觉。”

桂姐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小时候他挨了打,整个背上都是鸡毛掸子抽出来的血痕,她给他上完药,他也是那样若无其事地说:“没事,我不痛,你去睡觉,明天就好了。”可是,怎么可能不痛,明天,明天也永远好不了。

桂姐沉默地走开,打开了客厅的水晶吊灯,又把壁灯全都开了,站在他身后看了半晌,才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卧室。

第四十一章 夜色 (上)

第二天早上重年是被奈奈闹醒的,她还穿着昨天晚上的毛衣长裤,在床上坐久了,不知怎么就睡着了。当然没有睡好,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皮酸痛,一张脸也干巴巴,上头还有昨晚未卸的残妆。沈奈奈趴在她身上,摇着她的肩,不停地喊:“妈妈妈妈,吃饭…”

重年只得慢慢坐起来,连声答应:“好好好,吃饭…”意识清醒过来,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才真的急了,立即说:“奈奈,妈妈要去上班,你先下去和桂奶奶一起吃饭,然后去学校。”

沈奈奈眼皮子一撂,提过声音说:“妈妈,今天不上学!”

重年呆了一下,渐渐才反应过来。她稀里糊涂连日子都忘了,已经到了周末,当然不上学,也不上班。

吃了早饭,重年要去医院,奈奈自然也要跟着。重年本不想带他出门,因为外面还下着大雪,而且父亲醒来没多久,今天要转去普通病房,还得做一系列检查,每天的常规的治疗也不可免,眼看一摊子事情在那儿等着,带他去了,还得分心照顾他。可是沈奈奈哪里是随便打发得了的,他平常的确不是很黏人,但是那得是重年就在他跟前,他有事没事记起来了喊两声“妈妈”,然后抬头就能看见妈妈。重年这一两个星期不是上班就是去医院,倒没怎么和他呆在一起,于是从早上睁开眼睛开始就被他缠上了,像块牛皮糖一样,扯也扯不开。重年去洗漱,他就在洗手间踮着脚要玩水;连她去衣帽间换衣服,他都亦步亦趋地跟着不肯在外面等一会儿;后来下楼吃早饭,又难得不逞能,张着嘴要妈妈喂。

重年忙着伺候他,一整个早上耳边都是他的声音,脑子机械地运转着,根本没有闲暇胡思乱想。

临要出门的时候,桂姐送她和奈奈到门口,才状似无意提了一声:“家谦去香港了。”

其实早上在床上沈奈奈就板着脸告诉过她:“沈家谦走了。”像告状似的。大约是已经晓得了,也不觉得奇怪,如果今天早上在餐桌上看见他了,那才真的不像沈家谦。重年照例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桂姐这几年下来,什么都看在眼里,从一开始语重心长,到后来欲言又止,渐渐沉默,也只说了这一句,便打住不再往下。

倒是沈奈奈又板起脸来问:“那星期一回不回?”

桂姐看了一眼重年,才回答他:“明天就回来了,星期一还是送你去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