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里面都是这样演的。”

明明是这样傻的话,可是被她这样认真地说来,就像真的一样。而她只是看着他,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在灯下像两汪清泉,纯净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又像是水晶,莹莹泛着光。他抵不过那样的目光,他们终于没有立即就走。可是她是真的不能喝,第二杯她点名要的长岛冰茶喝下去后,她已经口齿不清了,絮絮告诉他:“萋萋说长岛冰茶是最骗人的酒,名字这么好听,其实就是烈酒混合调配的,根本就不是茶。”

他啼笑皆非:“你知道不是茶,你还要喝?”

她喃喃说:“我就是想尝尝味道。”

他忽然明白了,偶尔的放纵又何尝不是一种快乐。可是对她来说,这样的快乐却是那么难得,那么奢侈,即使一直好奇的酒,那么想要尝一口,却一直都不去碰触。他觉得心痛,为她心痛。他曾经厌恶过她的胆怯怕事,厌恶过她所有的保护色,厌恶

她永远鸵鸟一样躲在自己的壳里不肯爬出来,也不肯让人走进去,也最是厌恶她脸上永远平静得无动于衷,那样明媚的笑靥,夜色里的歌声都成了从前。

可是这一刻,他仅仅只是心痛。

他不是她,他没有走过她走过的路,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么多年她是如何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曾经搂着他的脖子要他摘树上的桑葚给她吃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曾经夜色里的歌声已经遗落到了心底最深处,可是她还是她。

沉默了很久,他才说:“重年,我要你知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快乐。”

她怔怔地看着他,终于头一歪,趴在桌子上闭上了眼睛。

抱她回房间的时候,她大约已经醉糊涂了,所以两只手自然而然地搂着他的脖子,紧紧扒着不放,头仍然靠在他的胸前,像是回到了许多年以前,她仍然还是那个完全信赖他依赖他的小女孩。他抱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前走,也走回最深最远的时光里头。

那年春节的时候,她曾经迷惑地问过他,是不是去过她的老家。他没有告诉她,许多年以前,他的确跟着她的叔叔他自己的姐夫去了一趟那个叫赵家湾的地方。他其实对那个地方已经没多大印象了,时间过去了太久,当初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半大孩子,而她才只得八岁。二十多年过去了,却清清楚楚地记得湾子前头的那一洼池塘,倒映着郁郁葱葱的绿竹,一汪澄净透彻的绿影,一阵风来,竹影斑斑。

她就是在那里撞进他怀里的。

那时候的她扎着两只长辫子,只是仰起头来望着他笑,一张小小的圆脸,却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得像两泓清泉,满满漾着笑靥,那样纯真无邪,傻里傻气地望着他。本来是极热的盛夏,走得一身是汗,怀里靠着一团热乎乎的身体就更难受了,他下意识要退后一点,却在对上她的笑脸时顿住了脚步。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极其乖巧地回答:“我叫重年,哥哥叫什么名字?”

一直到过了许多许多年,他依然觉得那是她最乖巧的时候,她几乎从撞到他怀里以后就没有离开过他,一直缠着他,也望着他笑。

他忘了自己有没有告诉她姓名,但是她只叫过他那一次哥哥,因为旁边她的父母很快地纠正她该喊他叔叔,而不是哥哥。

她很听话,那一天的后来一直叫他叔叔。

他抱着她去摘树上的桑葚,她要摘桑葚给自己的妹妹吃,可是太矮够不着,于是眼巴巴地望着他。他把她抱起来,她搂着他的脖子一只脚欢快地踩在他的胸前,蹭一下就爬到他肩头去了。他

紧紧托着她的腿,仰头看见阳光透过绿树的枝桠漏下一缕一缕的光照在她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在金色的光晕笼罩下,她的脸仿佛蒙上了一层澄净的光圈,像扑腾着翅膀的小天使,可是这个小天使却在半空中抓住桑树枝桠采桑葚。

就是在那一刻,他记住了那张脸。在又过了许多年以后,当记忆模糊,往事被时光黑白成泼墨山水,只有淡淡的人影轮廓,他在大雪纷飞的街头,却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他听见叫声走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趴在了地上,前方一辆摩托车呼啸而去。眼前的状况,他很快就想到大概发生了什么事。

他只是没有想到会见到她。

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她仰起头来望向他,小小的圆圆的一张娃娃脸,像是饱满青涩的苹果,鲜血沿着眼睑淌下来,怵目惊心,可是他仍旧一眼认得了她——隔了这么多年——原来是她。

他的火气几乎蹭一下也上来了:“你怎么这么傻!痛吗?”

他抱她起来的时候,她仍旧搂住他的脖子蹭一下就爬到他怀里去了。她的右上眼睑有一条极深的伤口,一直由眉毛划下来,鲜血顺着伤口流淌,根本睁不开眼睛。她半睁着另一只眼睛望着他,他心里一痛,所有的恼火一瞬间熄灭,只是问她痛不痛。

他以为她一定很痛很痛,女孩子伤在脸上,还是眉眼旁边,那样的危险,他来不及往下想,温和地安抚她:“你闭上眼睛忍一忍,千万不要随便动眼睛,我的车子在前面,我马上送你去医院。”抱着她就朝自己的车子跑去。

把她放在副驾驶座上的时候,她却揪住他的一只衣袖不让他离开。他以为她还是害怕,下意识劝哄她:“是不是很痛?我们马上就去医院,不会有事的。”

她声音细细的,却还是一字一顿清晰地说:“我的包被人抢了,手机在里面,双年还在学校门口等我吃饭,我要去跟她说一声。”

他想了想才记起来双年是谁,望了一眼前方白雪茫茫的校门,随口安慰她:“我从前也是这学校的,待会儿你告诉我双年的专业,我叫人去找她。我们先去医院,你眼睛上的伤耽误不得。”

她说:“双年是医学院的,今年大一。”

“哦?她比我晚十届,她在医学院,我在法学院。”

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松了手。

因为大雪,又赶上了圣诞节晚上出行高峰期,路并不好走,他们几乎是龟速行驶在大雪茫茫的雪道上。他怕她痛,也怕她忍不住动眼睛扯动了伤口,在车子里头找到了一条姐姐的丝巾,给她绑在了眼睛上,再一次叮嘱她不要动

眼睛,一路上也一直不停地跟她说话,转移她的注意力。

可是她却没有说一声痛,后来还跟着车子里头他特意放的音乐唱起来了歌,絮絮告诉他,她喜欢王菲的声音,空灵飘渺,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却能够进入到人心里最里面最里面。

他觉得她还是孩子心性,这样单纯热烈地喜欢一个人的声音,可是却又这样好。于是索性关了音响,让她一个人唱。

那时候的她靠在座椅上,白色的丝巾挡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嘴唇轻轻的蠕动,仿佛是天籁,小小的车子里,都是她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能够进入到人心里最里面最里面。

后来抱她下车的时候,他不小心碰触到了她的肩膀,她疼得抽气了一声。直到那时候,他才知道她的一边肩头也被撞伤了。

他问她:“重年,重年,你为什么要叫重年?”

她疼得气若游丝,可是躺在他怀里,又一次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声音含着笑,慢慢说:“碧海年年,那堪重对。”

重年,重年,碧海年年,那堪重对——终于一语成谶。

他再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已经又是好几年了。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的大宴会厅里,在漫天的人语喧嚣声中,只有她的声音静静地传来,仿佛是天籁,布置得得美轮美奂、一派喜气的大宴会厅里,都是她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可是能够进入到人心里最里面最里面。

还没好好的感受,雪花绽放的气候,我们一起颤抖,会更明白,什么是温柔。

还没跟你牵著手,走过荒芜的沙丘,可能从此以后,学会珍惜,天长和地久。

他看着舞台上的她,仍旧是那一张脸,小小的圆圆的娃娃脸,过了这么多年,天荒地老天长地久,唯有那一张脸没有变,也唯有那一张脸,他一眼就认得出——那是她。原来是她。

第三十九章 凤兮归兮 (上)

还在重症监护期的病人要转院是困难的,尤其还是颅脑重伤后未醒过来的病人。沈家谦找来了一架商务专机,大约是哪位商贾贵胄的私人飞机,机舱内空间很大,布置得富丽堂皇,休息室娱乐室一应俱全,几乎全套的医护人员和监护仪器随行。重年其实并没有想到他说的回家还包括父亲的转院。她当时整个头脑都成了一团空白,沉陷在难以言说的情绪里,只听得他的声音就在耳边,她觉得难过,千言万语到最后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又一时稀里糊涂地在酒吧一口气喝了两杯烈酒,彻底醉糊涂了,失去意识之前,眼睛里最后闪现的是满屋迷离灯光下沈家谦似近而远晃动的那张脸,仿佛是很多年以前,她和郑铭在家品轩吃饭头一回遇见他,他神色淡然地朝她点了点头,儒雅内敛,带着淡漠的孤傲。

那一刻她只是迷迷糊糊地想,也许她从来就不懂他,也不懂他的孤单。

到了北京后,父亲再一次被安顿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住的医院是沈家谦定下的,重年只听双年说,这里有全国最好的神经外科。大概是醉酒的后遗症,重年从早上起来就神思混沌,下了飞机到了医院大半天也还没回过神来,呆头呆脑,只晓得“嗯”“哦”几声,彻头彻尾成了个没主意的。于是办住院手续跟医生谈话安排治疗等等统统是双年和沈家谦拿的主意,她只是在一旁干杵着。

走出医生办公室室,迎面却传来一声响亮的呼喊:“妈妈——”重年彻底被震醒了。伴着声音,沈奈奈已经飞奔而至,一头撞进她怀里。重年被他冲过来的力道带得朝后趔趄了几下,才稳稳地搂住了他。沈奈奈蹭的一下搂住她的脖子爬到她胸前来了,后头还传来沈老太太一迭声的叮嘱:“慢一点,妈妈又跑不了,摔倒了可怎么办…”

沈奈奈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仰起头来又喊:“妈妈!”

重年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连声答应:“嗳嗳…”伸手摸摸他跑得红扑扑的的脸蛋,“奈奈在家有没有听奶奶的话?”

沈奈奈顿时鼓起圆圆的眼珠子望着她,万分不乐意:“妈妈!”

重年哪里不晓得,只是一时说习惯了,于是马上改口:“好好,奈奈听话,奈奈最听话了!”

沈奈奈这才满意了,趴在她身上,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开去,落在她身侧的人身上,又扬起下巴来了一句老话:“沈家谦,你干嘛?”

沈家谦本来是同送出来的一行医生在交谈,那几位老专家教授从医几十年,向来德高望重,这回这么客气,多多少少还是因了沈老太太是这一行的老前辈,刚刚远远地瞧见沈老太太走过来了,都立即迎了上去。沈家谦便被落下了,于是才抬眼正儿八经地去瞧奔过来的

沈奈奈。沈奈奈这雷都打不动的老声气与扬起下巴来的神色,又再一次让他的脸色沉了沉:“沈奈奈,我那书房的书你搬回书架了没有?”

一向并不怕他的沈奈奈难得的不做声,只是瞪着大眼睛,不甘愿地看着他。

沈家谦说:“你瞧瞧哪个跟你这么大的人了还整天就晓得腻在妈妈怀里,跟个软骨头一样,也不怕人瞧见了丢脸!”

这回沈奈奈安静不下去了,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沈家谦,要你管,我就要我妈妈抱!”

沈奈奈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就是要和沈家谦对着来。说完这句话以后就赖在重年身上不肯下去了,非得要她抱着去重症监护室看姥爷。

比起其他的小孩子,沈奈奈其实并不大黏妈妈。自从晓得在地上爬开始,就会自己找乐子。给他一个玩具,他坐在地上也能闷头闷脑拨弄半天,不过尽不干好事——不是把手里的东西拆得七零八落就是摔坏砸坏。那段时间他的破坏力毁坏性惊人,带着好奇,看见了什么就就要抓在手里。沈家谦有好几只手机都被他摔坏了,有一段时间,他只要听见铃声响起,就咿呀着看着他。沈家谦素来嫌他烦,起初当然是不理他,可是被烦得不得了,又总是一把抄起手机扔给他——不给,他会一直吵闹不罢休,那时他还只会几个简单的音节,可是一声“妈妈”叫得既响亮又满含哭音,重年从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但凡听见他喊叫,总要护着他。大约是那时候开始,沈奈奈就开始跟沈家谦对着来了,可是他又喜欢跟着沈家谦,只要他在家,总是在他身边打转。桂姐笑着说是父子天性,奈奈想要亲近爸爸。重年在一旁跟着看了几回,只是默然不做声。

沈奈奈那时候连走路都歪歪扭扭,却一门心思闷头闷脑跟在沈家谦身后。沈家谦去楼上,他就跟在他的脚后,双手趴在楼梯上,一级楼梯一级楼梯慢慢登上去,就算爬得满头大汗,他也不要人抱。沈家谦更不会回头抱他上去,至多也就是放慢脚步,隔着几级阶梯,居高临下地望望他,偶尔还会皱眉嫌他没用,连几级楼梯都走不上去。沈奈奈还只会咿呀咿呀不大会说话的时候,只是干瞪着一双大眼睛扬起下巴来望着他。等到会说话了,也可以不在楼梯上爬了,却是扶着楼梯栏杆扬起下巴来瞪着他,气喘吁吁地叫:“沈家谦!”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喊“沈家谦”这三个字,也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那个总是嫌他吵嫌他烦,对他没有好脸色的那个人——那个人是沈家谦,可是他就是晓得了,还在会喊“妈妈”没多久,就会对着他喊“沈家谦”。重年起初头一回听见了,震了一下。桂姐也是吃惊,然后循循善诱教他要喊“爸爸”。可是两年下来

,沈奈奈当着人前,还是没人听见他喊过一声“爸爸”,仍旧口口声声都是“沈家谦”,最后连沈家谦的父母都听惯了,由得他去叫了。沈老太太天只是漫不经心地说:“这也不是多大的事,人家美国小孩从小到大还直呼爸爸名字呢,等再大一点,自然就晓得叫了。”在沈老太太的纵容与默许下,自然再也没人说这样不好。于是沈奈奈就叫着沈家谦,跟在他身后。沈家谦在书房,他就坐在他书桌前面地上玩自己的玩具。沈家谦在楼上视听室一呆好几个小时,他也在里头不出来,或者是在露台花园跟他一起干坐着。桂姐去给他们送喝的送吃的下来后,总会有意无意和重年说几句他们在干什么。重年只要知道奈奈好好的也就不会去看。

后来,沈家谦不在家的时候,沈奈奈也喜欢一个人坐在他书桌前面的地上玩耍,不会缠着人,只是只要重年在家,隔一会儿就会大喊一声:“妈妈!”重年进去看看他,他又闷头闷脑地玩自己手里的东西了。桂姐从前是在那里铺了一块毯子,后来索性把整个书房都铺上长毛地毯了,说免得奈奈滑到。沈家谦的书房清一色明式实木家具,横靠两面墙直伸向天花板的桃木书柜,靠窗则是宽敞而收拾得整洁的大叶紫檀木书桌,后头一张紫檀雕花大椅,为了舒适,铺上了锦缎垫子,一旁是紫檀博古架,上头陈列各式收藏品与古董瓶瓶罐罐,脚下是古柚木地板,擦得铮亮光滑。一间书房古意盎然,人走进去都是木香书香。这样满屋子铺上长绒波斯地毯,自然是洋不洋中不中,一点儿都不搭调。沈家谦自然在回来看见坐在地毯上的沈奈奈后皱了一下眉头,连沈奈奈那句素来万分忤逆的话:“沈家谦,你回来干嘛?”他也懒得搭理了。

大约是不敢忤逆桂姐的意愿,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地毯终于是铺下去了,和沈奈奈一起在他的书房呆下去了。

双年和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里,因为医生说可以穿无菌服进去探望,姜母便一定要进去看看。这一进去,她便在床边站定了,起初是沉默,后来渐渐絮絮叨叨了起来,没有什么主题,只是想起来了什么就说什么,仿佛病床上的那个男人还是好好的,只是跑了一趟车回来,不洗澡就躺床上去了。

重年只抱着奈奈站在玻璃墙另一面,沈奈奈隔着玻璃朝小姨与姥姥不停地挥手招呼。没过一会儿,双年与母亲一起出来了。姜母素来很少见到奈奈,上一回还是中秋节,重年带他回去,这时不由得从重年手里接过来,把他抱在怀里,脸上终于有了笑。

手术安排在第二天,晚上在外面吃了饭,重年要带母亲回去,姜母却不肯,一定要再回到医院。重年劝了半天也没用。这

回沈家谦安排了一间私人重症监护室,家属可以在病房外的玻璃隔间内守护病人。最后双年说:“那我和妈一起去看一晚吧,明天就要手术了。”重年何尝不想去,可是怀里还缠着一个,而明天手术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这是一场漫长的战役,不是一天两天就完了。

沈家谦说:“那里没有床,就一张沙发,两个人肯定不行,我叫人弄张床进去,你们晚上也休息下,爸手术后更需要照顾。”

这是实情。一席话,一屋子的人都沉默了,只有沈奈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犹自懵懵懂懂地说:“姥爷睡着了,奶奶说姥爷累了,要睡觉,是不是妈妈?”

重年说:“是,姥爷在睡觉,等他睡好了就会醒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九章 凤兮归兮 (中)

姜轩寿是在手术后一个礼拜醒过来的,那时姜母正守在他旁边,按照医生的叮嘱,在治疗和检查的空隙,有事没事捡着话和他说——当然,床上的那个男人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可是她不需要他答话,很多个寻常的日子,他从外面跑车回来了,她也是这样在他耳边絮絮叨叨,话题不是绕着一双女儿转,就是东家长李家短,说来说去无非是对面家里添了小孩,隔壁家里乡下的亲戚送来了一只土鸡…她说她的话,他吃他的饭。而现在,她絮絮叨叨的也还是那些。然而她知道,无论什么时候,他总是在听的。

重年接到电话时,正是下午茶过后的工作时间,整间办公室里只有轻微的键盘敲击声和纸页的翻动声。她在走廊外接完电话,急匆匆跑回来的脚步声惊动得大半的同事都从格子间里抬头朝她看过去。她犹未发觉,直冲到自己的小格子间内,匆匆收拾了桌面,关了电脑,拿起包包就走。半路上被海燕拉住了胳膊,才说了一声:“我爸醒了,我要去医院看看,你待会儿帮我请个假。”她不喜欢“特殊照顾”,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财务经理正在总监办公室里头,等他们谈完还不知道要多久。

海燕连忙说:“那你赶紧去吧,还惦记着请什么假啊!”

出得公司写字楼,正赶上了下午出租车交接班时间,她一时打不到车,正在犹豫是不是去坐地铁,电话又响了。按下接听键的那一瞬间,她才留意到来电显示上的那个名字,顿时怔在那里,视线怔怔地定格在那个万分熟悉可是又仿若很久不见的陌生的名字上头——只是三个字,可是却仿佛比三年还遥远。

事隔多年,自从当年她沉默地挂断冲到洗手间给他打的那通电话后,谁也不知道,他再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即使有时候有事,也是打家里的电话,或是打给桂姐。只要他想,他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再也不打她的电话。

沈家谦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微微低哑暗沉的嗓音仍旧带着一点不耐烦,仿佛当中那么久的空白并不存在,她的停顿与沉默也并不存在,他径自说:“你怎么半天才接电话?你等一下,我去接你。”

重年说:“不用了,我去搭地铁吧。”

他顿了一下,她补了一句:“你过来还要时间,我自己去吧。”

他又顿了一下,才说:“我已经在路上了,要不了多久,你先等一下。”

挂断电话没多久,她果然远远地看见沈家谦的车子从外侧车道拐入写字楼广场前的专用车道,一路朝她驶过来。这几年他大概也换过几台车,可是仍旧是黑压压的车身,在上班的时候,永

远还是开这样一部中规中矩的黑色奔驰。她看着永远都不变的黑色汽车行驶在熟悉的圆弧车道上,绕着广场中央的喷泉行驶而来,离她越来越近。那时候他送她上班的时候,她最忌讳他把车子开到这里来。他最终却也不管她,毫无顾忌,仍旧大摇大摆地开进来,停在喷泉正前方,对着写字楼大门口。这时候也还是一样,车子终于缓缓在距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视线所及处,正前方的喷泉还在潺潺流淌,晶莹的水珠一线一线逶迤而下,那透明的水光一直映到车前玻璃上。冬天的太阳收得早,此时已经渐渐西落,天边一轮橙色的斜阳低低悬挂,喷泉后头高高耸立的灰色建筑映在橙色的夕阳里,冷硬的玻璃帷幕上反射着太阳最后的余温,带着微微刺眼的暖意。

副驾驶座的车门已经打开,他见她还没有走过来,又打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下去,接过她手里包包,朝后扬了扬下巴:“上车。”他不等她,话说完,就把她的包扔在了后座,重又坐进了驾驶座。

重年拢了拢脖子上的围巾,终于跟在他身后上车。

沈家谦发动引擎,一直到车子驶离写字楼前的广场,远远的把那幢写字楼与喷泉抛在身后看不见,他才看了她几眼,郑重地说:“你别担心,我来之前已经和医院那边通过电话了,爸刚醒来记忆有点糊涂,说话行动不是很利索,这些也是伤了脑子后最常见的状况,慢慢养养总会好过来。”

他说的这些,重年其实还不清楚。母亲在电话里,只是哽咽着说了一句:“你爸醒了。”可是那句和着哽咽的话也带着庆幸、欢喜和感恩,她头脑一热,又是激动又是高兴,只想赶过去看看,哪里顾得那么多。现在想想,脑伤病人初醒过来,行动语言有障碍也是正常的,她从双年那里也探听到了不少后遗症,一早有底,所以并不惊讶,只是带着庆幸回答:“我知道,人能醒过来就好了,其他的慢慢来吧,总不能一下子好彻底。”

沈家谦看着车子正前方的马路,还没到下班高峰期,环线上一眼看过去,却也是密密匝匝一溜儿的车子,只是交通还算通畅,没有堵塞。他右打方向盘,趁着一个空档,熟练地切换到右边的车道,一踩油门超越了从上环线后一直堵在他前面不疾不徐行驶的那台银色奥迪。 他没有看她,视线仍旧看着前方的,一边开车,一边突然问起:“你刚刚在那里发呆想什么?”

重年怔了一下,偏头去看他。他仿佛担心她没听懂,又补充:“就是上车那会儿。”

重年突然问:“沈家谦,你这车子是什么时候换的?”

他大概有点莫名其妙,不知

她为何岔到这里来,可是看了看她,还是回答:“年初吧,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是问问。”

“你什么时候对我的车子有兴趣了?”他显然并不相信,瞟了她一眼,“这车子有什么好看的?还要你呆看半天?”

“是不好看,黑沉沉的,刚刚那台银色的车看上去要舒服多了。”

沈家谦被噎了一下,看了一眼后视镜,冷哼一声:“你晓得什么,要那么花里胡哨干什么,都跟沈奈奈手里的玩具一样!车子最主要是性能好,外观大气稳重…”

“那台银色的车子也挺大气稳重的…”

“那你去坐他车上,照那速度,等到吃晚饭还不知道能不能到医院!”沈家谦恼羞成怒,说完这句话,就直直地看着车子前方,眼看是再也不想搭理她。

重年有点好笑,可是又不敢真叫他看见笑出来,于是借故看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偏过头来看他,试探着问:“沈家谦,你生气了?”

沈家谦觉得万般不是滋味,又莫名其妙,她就是有办法叫他一会儿生气一会儿又不生气,闷气也都是因为她。仿佛他只要一跟她说话,就变得和沈奈奈一样幼稚可笑,简直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索性满不在乎地说:“我生气干什么?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重年绷不住,笑出来了。

到了医院,因为心里有底,重年见到父亲盯着她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说出两个字:“重——年——”并不觉得多么难过,只是有一种迟来的夹着心酸的莫大欢喜,涨得满满的,填满了整颗心。而双年向来比她要乐观镇定,一边拿棉球蘸水擦拭父亲因为长久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边说:“爸,你别急,慢慢说,我们有时间,以后一天说一点,慢慢来…”连母亲也在一旁说:“你刚刚醒来,有什么话明天慢慢再说…”

姜轩寿刚刚醒过来,精神并不好,做了一堆检查,最后又昏昏欲睡了。最后还是姜母留下来看守,说明天还要上班,把他们都打发走了。重年知道说服不了母亲,自从上次手术后,她仿佛就定在了医院,怎么说都不肯离开一会儿。她只是担心长久下来母亲的身体吃不消。走出病房后,便和双年商量以后每天轮流留一个人下来过夜给母亲帮帮手,也让她晚上能够好好睡睡觉。

双年就说:“只怕妈不肯,要自己看着。”

沈家谦说:“这几天在监护室有护士照料,应该没什么事,过几天转到了病房,就给爸找一个护工吧,这样妈就轻松点。”

重年知道父亲现在什么都不能自己料理,母

亲也没那么大力气,有些事情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找个男护工是必须的,不由得看着沈家谦:“那也得找个合适的吧,我听说现在的护工可不好找…”

“没那么难,明天我去医院问问。”

“姐夫,护工还是留给我找吧,我在医院里也看见过几个挺好的。”双年笑嘻嘻地看着他,“再说你都做了,那我做什么啊!”

沈家谦被她逗笑了:“你不是天天都来看爸吗?我和你姐哪儿赶得上你这个姜医生,那些专业术语还是你解释给我们听的。”

双年白了他一眼:“那算什么,那可是我爸爸!这次真要谢谢你,多亏你给爸找来的医生。”说到这里,正正经经给沈家谦鞠了躬,“姐夫,谢谢你!”

沈家谦也跟着正正经经地说:“双年,你这样就见外了啊,那是咱爸,我做什么都是该做的。”

双年嘻嘻哈哈:“话是这样说没错,可是我是我爸爸的女儿,谢谢你也是应该的,要不就是不孝了。”

“要谢我也轮不到你啊,这不是还有你姐吗?”

一旁沉默的重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双年看着他们笑了笑,可是也没被他的一句轻飘飘的话给难住,又是一席竹筒倒豆子似的话:“那不一样的,我姐当然要谢谢你,可是她谢的肯定和我不一样,我就鞠个躬,说声谢谢就完了,至于我姐,那就随便你了,你想要她怎么谢就怎么谢。”说完,朝他们挥了挥手,“我先走了,姐,姐夫,拜拜!”

重年反应过来时,只看见她的背影朝着医院大门口一路跑过去。这时候,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她哪里放心,在她身后大喊:“双年,你回来和我们一起走,现在太晚了…”双年回头对她笑了笑,长长的辫子随着她的动作扬起弧度从背后绕到胸前,一张脸上还是笑,可是她的脚步仍然没有停下:“姐,你别担心,我又不是小孩子,我知道的。”

重年看着她那张神采飞扬的脸转过去,然后是她在夜色里一路朝前奔跑的背影,终于什么也没有再说。双年这样高兴,这样快乐,她还有什么不懂的,连她也替她高兴了起来,只是还是忍不住心底隐隐不安。

第三十九章 凤兮归兮 (下)

双年就这样走了,坐进车子以后,沈家谦仍旧就着她刚刚的话头问起来:“你要怎么谢谢我?”

重年被问住了,顿时左右为难。她心里一直是想对他说声“谢谢”的,纯粹的发自内心的真心实意的感谢,不夹杂其他任何情感,可是又说不出口。双年可以一边嘻嘻哈哈一边正正经经地对他说“谢谢”,他也会满脸笑意侃侃而谈,像哥哥对待妹妹那样,永远不会真正冷下脸来。可是对她,他不会,她也不敢说那简单的两个字——怕惹他生气。她一直记得两个星期前,那回在出租车里,她对他说了声“谢谢”,他没有回复,后来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她还不至于那么迟钝,再次去撞冰块。她摸不准他现在是真要听一声“谢谢”还是要怎么样,嗫嚅了半天,还是不敢说,他素来喜怒无常,只怕她的话前头出口,他后头就翻脸了。她想了想,终于小心翼翼地探问:“你饿吗?要不我请你吃宵夜吧?”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啊,成天就晓得吃。”

虽然没有讨到好话,可是她见他脸色并不怎么难看,又厚着脸皮继续讨好地问:“那我请你喝酒吧?”

“谁跟你说我喜欢喝酒了?”

重年没辙了,从来坐上酒桌端上酒盅没有说不喝的人偏偏要说不喜欢喝酒,她还有什么法子。他比沈奈奈还要难缠一百倍,沈奈奈一个肉包子一杯牛奶就可以打发了,可是他——再也想不到还能怎么笼络他。他还缺什么不成,自然也不会缺她那点吃喝。她悻悻然地说:“那算了吧,反正你又不饿又不喜欢喝酒。”

“谁跟你说不饿就不吃了?有人请当然得赏脸吃点喝点。你今天别想省钱。”

重年被噎到了,她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省钱。结果,他九拐十八弯曲曲绕绕把车子开到了老城区的巷子里头,又停在了那家夜色里的混沌小店院门口,拿出钱夹抽出一张卡给她,朝她扬扬下巴:“去,给我买两碗混沌!”

重年下意识没接他的卡:“我有钱,说了我请你吃…”可是话没说完,一低头间就认出了那张万分熟悉的卡。卡是她给他的,她这几年那点钱都在上头,医院费用她也就交了那一回,后来他过去了,都是他在管。她左想右想,一天从医院回去酒店时,就给了他这张卡。那点钱当然是远远不够,可是她也只有那些了,当初给他不过是想找一点心安理得,即便是徒劳,也好过被赤*裸*裸地剥开了衣裳,还装聋作哑不管不问。她自然是知道他的脾气,也是做好了他当场翻脸的准备的,把卡摔到她脸上都不足为奇,可是他默不作声地收下了。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提

着一颗心,琢磨不透他了。

她不接卡,他反倒拿着那张卡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若无其事地问:“这里头有多少钱?”

重年老老实实地答:“十万…没有十万了,大概还剩九万多一点吧…”

“哟,你不是最会算账吗?连自己手里一点钱都没算清?”

她到底还是觉得有一点难为情,不做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