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愉快又奇妙的邂逅就这样被安喻带进了黯沉的情绪里,他走出餐馆后要去的地方则更让他抑郁。沿着步道转两个弯,渐仄的路把他引到了住宅区,安喻再次走近自己的宿命之一了——三年前他买的宅院。

这处院子只在刚搬进来时住了一个月,之后他过来就纯粹是为了拿东西,不会多停一秒。他每次都是步行走过来,从不把车子停在门前,今天也一样。

上午开会时季蔓舒的双胞胎弟弟季雨桐给安喻打电话,说蔓舒想要回她落在这处房子里的半瓶香水,让安喻拿了送到季家。安喻只得撂下开了一半的会来这里,今天主持会议的是父亲安普然,很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安喻对项焱说不出半个“不”字。因为安喻同季蔓舒不足一月的短婚、更因为蜜月最后一天的雨夜里季蔓舒离家出走,而很少开车的季蔓舒出了车祸险些丧命,安喻便欠了季家一笔巨债,这笔债怕是要带到棺材里去的。

至于季蔓舒出走的原因则是明摆着的:那一晚安喻彻夜呆在裴欣的住处。

毫无疑问,安喻就是负心当诛的那个。

迈进这间院落对于安喻不是件轻松的事情,这与它荒芜的气息无关。

庭院里从南方移来的老树枝桠不剪、横突蛮长的跃墙而出,又被疯长堆叠的叶子缀弯了支棱在巷路里,遮掩了房角屋檐,也挡住安喻望向二楼窗的视线。从前,他的车一开进石巷就能看到那扇窗边守候的季蔓舒,据说她是在等他。

房间里更是阴潮,混合着尘土的味道像足了腐朽。

季蔓舒说香水在二楼卧室的边桌上。按照她说的,安喻找到了香水瓶,里面的彩色液体挥发了个干净,剩下没有灵魂的水晶容器。安喻拿了那瓶子就迫不及待的离开,但累积了三年的灰尘还是沾了他一手。安喻怀疑季蔓舒就是要编排他,就是要让他来两人曾经的卧室转一转——即便她身处海外也能用一个电话指挥得他不得安生。

4

安喻东西送到季家后回到公寓,却在门口看见更让他皱眉头的人:裴欣。

她的车停在楼下,她人也在车里。今晚的裴欣难得的不让他抓狂,下车走过来:“安喻,要不要去喝一杯?”

但是安喻看见这张脸就会透不过起来,想起办公室、资料、文件、请示汇报,还有她用各种方法逼着他工作…

安喻摇头:“裴欣,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裴欣明了,点点头:“我知道你去季家了,我想你可能想找人聊聊天,就过来了。”

“谢谢,不过小欣,我想安静下。”

“那好吧,我走了。”临走裴欣又嘱咐一句,“对了,伯父对你半途离会有意见,你跟他好好解释一下,他会理解你的,别再弄出误会来。”

“谢谢。”

安喻干巴巴的几个“谢谢”让裴欣无话可续,她体谅安喻的低落,便离开了。

安喻是裴欣世界的主宰,他可以为所欲为的挥霍她对他的服从。即使昨晚安喻弄来个野路子的“女友苏三”,气得裴欣烈火烧心一整夜,她想着今天开使就要给他甩脸子冷战,而安喻只消眼帘黯然的垂下,裴欣就会比他还难过、就会巴巴赶来陪他。

但安喻是坚硬的,他只想静一静,裴欣失落的时候又格外的任命:她爱他的,恰恰是这副铁石心肠般的硬朗。

安喻确实想独自一人的喝一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嘛。他离婚后给自己立了规矩:不再同女人喝酒,尤其是要避开裴欣。

窗外的水汽渐渐聚成了细雨,雨季在这样的夜色里悄悄的就来了。空气中隐忍着的一丝凉意包裹着每个人的皮肤,但盛夏的日子里能感觉到它的人并不多。安喻敞开窗,看着浓重的黑云在霓虹的城市上空翻滚做法,舒朗的凉风卷着潮湿扑了他满面。

安喻对着世界、又像是对着自己轻声的说:“干杯。”

他不会听裴欣的建议去给父亲做解释,无异于自取其辱。那是位作风硬朗的太上皇,最蔑视的就是谈感情的男人,太上皇也不听借口理由,不看过程,只看行动和成效。

在太上皇安普然眼里,他的独子安喻命好的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羡慕:有父辈打下的江山可以坐享其成,省下拼搏冒险的血性正好去享乐挥霍、儿女情长,但全心全意谈情说爱的安喻偏就连他的婚姻都经营不好。

对于男人,这一切的不成器都可以用“浪子回头”来一笔勾销,可惜最要命的是,安喻没有锋芒锐气,总之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子不类父。

对于另一个人来说,这一晚开始的细风斜雨正好是窝在家里发霉的理由,何况她被安喻拆穿了伪装拆出了真身,许禾也需要找个缝儿藏起来避祸。

放晴的日子来的也很快,天光像柔软的斧足从蚌壳般的云层里慢悠悠吐露的时候,老张——许禾的经纪人兼业务联系人,就迫不及待的一脚踏进了许禾的家,鞋子与最后一滴雨同时落地。

“你被人盯住了。”老张忧心忡忡的对许禾说。他双手随意的交叉在胸前,漂亮发达的肱二头肌圆滚滚的鼓着,很性感。老张的体型孔武健美,属于乍一看能吓唬住人的那型。

“你可别吓我,明知道我胆小不经吓。”许禾瞪一眼老张,随即安先生的脸就跳进她的脑海,还有那晚有人偷拍她的事。

老张说:“有人找到我,想让你偷一家公司的消息。他们出的价很高,你有没有兴趣?”

“有多高?”

“记得你赚钱的目标吗,接了这一单你基本上就可以考虑退休了。”

许禾想着那数字都觉得陶醉,金币的光辉瞬间笼罩着她:“那可真是很多了。”

“我原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告诉你是给你打个预防针,万一他们直接找你,你可千万别头一昏就答应了。许禾,这种浑水不能趟,你没那本事,弄不好会甩脱不干净。”老张说话时已经是千叮咛万嘱咐的不放心了,他实在担心贪财又冒失的许禾会犯傻。

许禾大咧咧的摆摆手:“你放心,我那点儿本事自己知道,只够挣点儿风花雪月的小钱,我当然也不想惹事。对了,是什么人找我?”

“前些天你见过的那位安先生,他的对手想买他公司里消息。”

“安先生?还真是他。为了偷他的秘密找到我,这事听着就莫名其妙,也不想想我是不是商业间谍那块料。”许禾又觉得可笑:她和安、安和安的对手、安的对手和她,这些关系间的跨度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因为你见过安,安对你又有好感,这是对方给我的理由。”老张说。他瞅着许禾的眼神像是知道她在安先生面前扭腰挺胸的媚笑了。老张健硕的体格坐在床的一角,许禾盘腿在床的另一角,面对面的两人是在许禾逼仄的卧室里。

许禾被他看得动了气:“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现在已经管不了我了,去管你老婆去。再说我就是靠这个赚钱的,怎么做都不过分。”

说着说着就动了手,许禾干脆起身去推老张,细胳膊细腿的愣是把个壮汉推了出去,哐当关上门后她贴着门板听外面的动静。老张杵在门前好半天,临走前敲了两下门,用只有许禾能听到的声音说:“我走了,跟你说的事情你要当心,下周我要出门,你遇到麻烦还给我打电话,我让朋友过来帮你。”

“你去哪儿?”许禾隔着门板问。

“去趟海边。”老张回答完这句就走了,连句“再见”都没说。

许禾怔怔的坐了下来:老张老早就说过要带老婆去海边拍婚纱外景…

不禁想起她和老张恋爱的好日子,多年前他的摸样清晰的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空气明亮得闪着光,他和她在积水的球场上笑着叫着跳水兵舞…

他们相识七年了。七年,在感情的词句里是“告一段落”的破折号。许禾早已没有和老张拉扯“七年”这个词的资格,她不是老张的谁,只是他受累于自己的好心、不忍心丢弃不管的一个老朋友。

老张是许禾唯一的男朋友,是在体育学院,她是艺术体操专选班的学员,他是网球专业最帅的学生。老张当年对许禾爱得昏天塌地,但是真正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他转身去追的是现在女友。女友是医生,父母都是老师,书香门第。许禾有什么?只有一个离过两次婚的单亲妈妈,四十多的年纪还抢着要上台跳舞。老张这才发现自己很想有个庄重的老丈人,还想有个不妖娆的丈母娘,更想未来孩子的母亲素养高有耐心、性情正常,成长于美满温馨的家庭。

和许禾的分手就折腾了两年,许禾不吵不闹就是不同意,像影子一样缠死在老张身边。最后老张终于说出了关键:“我要一个有健康家庭观的老婆,你能做好一个母亲吗,能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吗?”

许禾当时彻底呆掉,一脸的霜气。那是老张第一次见许禾哭,不停的抹眼泪不停神经质般的反复呢喃:“我不是捡来的,我是我妈亲生的。”

之后,许禾在没缠过他。老张也后悔不该说出那么伤人的话,他觉得欠了许禾的,于是当她自暴自弃要当专职小三挣大钱的时候,老张拦不住她,索性就成了她的“经纪人”、她的保姆。但许禾不再领老张的情,她原谅了他的离开,但永远不原谅他最后那句话。

许禾趴在窗户上向外望,窗外的天空变得湛蓝辽远,雨天过去,晴朗开始。

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事情刚结束,也有事情正准备铺展开。她想着还是要努力赚钱最务实,争取早日结束这种“小三替身”的烂日子,过她梦想中无忧无虑的美日子。

这个行当终究不能长久,处处结怨不说,又都是做些拆人姻缘的亏心事,“报应”两个字像四处扫射的探照灯,没准什么时候就把你从草丛里揪出来照个无所遁形。

这回许禾就被安先生的事情搅得有点害怕,这位安先生气场独特,吸附是非的能力超强,她只沾了他的边儿就惹了麻烦,日后要绕道而行。

5

打定了主意,许禾对上门的生意基本上就来者不拒了:作风是扩大营业、目的是挣够钱尽快关张歇业。

今晚的生意就是这样,换从前许禾会嫌弃挣钱少、男主角丑、没技术含量,但她还是打扮成小白领的摸样去挣这笔小钱了。

剧情中许禾是个劈腿的坏女人,帮男主角甩女主角,乏味的是女主角似乎也在盼着和男人分手,没有丝毫的哀伤。原以为就这样收场了,没想到最后还出了小插曲:女主角在走之前,突兀的把一个甜品扔在了许禾的身上,送上诅咒一句:“你这种女人会遭天谴的!”

这才是被甩的女人正常的反应嘛。

许禾叹口气,拿纸巾擦那些昂贵的奶油。她此时的“男朋友”应该是来照顾她一下的,但看他的样子更急着离开,许禾也想尽快结束,说道:“我去下洗手间,你不必等我,先走吧。”那男人果然眨眼间就不见了。

许禾抬头找洗手间的指示牌,她就看见了安先生——他站在通道边的位子旁,单手抄兜看着她在笑,笑得又帅气又可恶。许禾顿时泄了气,她来这种高档酒店每次都是喝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不妨有一天这种地方她也可以用来“会友叙旧”了。

安喻走过来在许禾身旁坐下,许禾托着腮的手立刻把脸拧到了一旁,只给他一个黑乎乎的后脑勺——在安喻眼皮底下的许禾很心烦。而安喻恰好能看到她托着脸庞的手腕上贴着条创可贴——还在老位置上。

安喻叙旧:“Susan,今天有演出?这回不能说不认识我了吧,那可就太见外了。”

许禾没听见般的一动不动,安喻能想象得到她郁闷的脸,因为这女人的胸微微的扩了一下又塌了下来,那是一个悠长的叹息。Susan今天穿了中规中矩的套裙,细长的腰、窄裙下的长穿了丝袜蹬了黑色高跟鞋,是个有模有样的小白领,齐肩的波波头假发,黑亮的发梢上沾着绿豆大的一粒黄色的奶油。

安喻伸手就去捏那粒奶油,即将触到时他的手指头犹豫了:触碰假发的感觉实在是无法形容,就算美女他也下不了手。

放下手,安喻说:“中医讲,发是气血之余,其实和手一样都是人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剪掉头发和断掉手指是一个道理,都是失去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这话听得许禾头顶上冒凉气,忍不住回头看安喻,她很想伸出手去摸摸安喻脑门的温度,问他:“说这种奇怪的话,你没事吧?”

安喻一本正经端坐,自顾自的说:“头发被剪掉时也会疼,它太细所以它的痛就很细微,被人忽略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安喻这才看向许禾,“头发的生命总被人忽略,换成是手就不一样,但从根本上说你戴着别人的头发和戴着别人的手臂是一样的…”

他话没说完,许禾一声低叫跳了起来。

安喻还在描述他的想象:“类似那样的造型从古就有,比如美杜莎,不过满头蛇真没有满头的手指头看起来惊悚…”

许禾已经气急败坏的在摘假发了,她必须骂他,但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安、安、你、你…”

“鄙姓安,安喻。”

“安喻!”许禾恼火把假发扔在了一边,瞪圆眼睛看他,“你变态!”

骂尤不解恨。摘掉假发的许禾头壳发凉,摸了假发的手上都是异样的感觉,好像戴了、摸了谁身体的一部分似的。今后她戴假发时必定会想起安喻的话,这辈子这阴影都挥之不去!

安喻再也忍不住的开怀笑了,很满意的看着凶巴巴的许禾:“这样才漂亮嘛,那玩意儿以后别戴了,不嫌热吗?”

“管的真宽!”许禾狠他一句,拎了包起身就走。

安喻憋住笑,一伸手牵住她的手腕,“喂,刚聊高兴,别走啊。”

许禾立刻甩飞那只手:“毛手毛脚的你找打?”

安喻双手举起像投降:“对不起对不起,我着急了,你别生气。是想和你再聊会儿天,这么好的周末晚上,回去不也是一个人?”

许禾笑了:“您忘啦,和我聊天您还得另外付‘劳务费’。”

“‘劳务费’?哦,对,不好意思我忘了,这也好办,你开个价。”安喻倒是很想知道她能开出什么样的价钱来。

“还得请你先联系我的经纪人,我是不直接同客户谈价钱的。”

安喻的笑意淡去:“不赏脸?”

“那倒不是,混哪一口饭就得守哪一行的规矩,再说我也不想和客户讨价还价,太伤感情也太降我的格调,是吧?”

安喻弯着唇角看着许禾,那只是笑的姿势,不代表笑意,很多时候甚至代表不快。

许禾心想安先生你太有理由不痛快了:鬼才相信她那“不正经”的职业会“有规矩”。如果说干这行的女人还有严守“规矩”的,也只有鬼才信。你相信歌妓只是纯卖唱的吗?只有歌妓自己相信。安喻方才为什么会忽然就拽她的手?因为他潜意识里、或者说他压根儿就是这么想的。

别人是怎么看待她的,许禾心里一清二楚,但她无所谓:那是别人的事,不是她的。

安喻兴味索然,道声再见后回了自己的座位,继续等人。许禾正欲走间见到了安喻等来的人:是位顶级的帅哥,比安喻年轻些,也要瘦高些,眼睛星亮,亮到有咄咄的锋芒,甚至有些霸道。

安喻背对着许禾,他起身迎接完对方后就一动不动的坐着,是听的多、很少说话的那一方。来人面对着许禾的方向,他一脸肃正的没有寒暄,眉目间始终紧迫,两个男人的谈话气氛有看得见的紧张。许禾不禁生了好奇的心。

果然,稍作逗留的许禾好奇心还没散,安喻桌对面的顶级帅哥就嚯的站了起来拂袖而去,那两人一言不合就闹崩了。

帅哥去电梯间时迎面经过许禾,居高临下的眼锋掠过她时,许禾明确的感觉到这是个很不友善的家伙,是带着火药和煞气的那类。她回头看,安喻依旧一动不动的只留个背影,凝固了一般。许禾想安喻一定也被这个人煞到了,比较起来,还是安喻这种人好相处。

许禾瞧完热闹,溜溜达达的顺着楼梯下楼了。

来的人正是季雨桐。

季雨桐是来向安喻打听一家公司,业内新近迅猛蹿升的域科电子科技,这家小公司和安氏有过业务往来。

安喻努力的想了想,说:“好像是有个什么科,是不是域科我记不清楚了。我能记起这家公司是因为它至今赖着安氏的钱不还,进了黑名单。你怎么对这种企业感兴趣了?”

季雨桐像是知道安喻在瞒着他撒谎,一闪而过的笑里有份量十足的不相信,说:“域科近半年来是火箭速度的在壮大,已经不是个小公司了,有意思的是这样一家强力扩张企业的财务居然是债台高筑,甚至它的背景也寻常得像个早点铺子。我看中它的研发和销售想收购,但一操作就发现这家公司远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它永远没钱,但它永远不缺钱,我居然拿不下它。笑话,这城里哪家公司是我拿不下来的?除非是你安家的,可是你又说和你没关系,有人会信吗?”

安喻笑笑,把话题转开:“原来是这样,它和我没关系,是不是安氏其他人在操作我就不知道了,你也知道我对做企业不感兴趣。小公司能生存就证明有过人的地方,未必一定就是傍了谁,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打听一下它。你是从家里过来的吧,伯父伯母身体好么,我有一阵子没见他们了。”

季雨桐哼:“好得很,不劳你费心,你怎么不问问季蔓舒好不好?”

安喻不说话。

“我告诉你,季蔓舒肺炎住院了,一个人在加拿大险些去不了医院病死。我刚从那边回来,她高烧的时候居然会念你的名字,真是烧糊涂了。你呢,每天和裴欣那些女人厮混在一起,你怎么就不肺炎住院呢?”季雨桐恨恨的撂了话就走了。他从不掩饰对安喻的仇恨,反而要百倍的张扬出来并当面发泄在安喻身上,犹不解恨。

安喻不会在意季雨桐的无礼,他听见的是季蔓舒病了。手机里有季蔓舒的手机号,离婚两年多了,这个号码没有关机过,更没有停机,这是安喻的私人助理告诉他的。

安喻在暗地里建有自己的小公司,婚前他把这家公司的股份送给了季蔓舒一部分,离婚时两人谁都没提这笔财产,于是安喻的助理两年间要定期跟季蔓舒通话,向她汇报收益和公司的运营状况。

一转眼,离婚三年了,彼此间再没联系过…

安喻沉沉的呼出一口气,就要触到手机的手又从口袋里缓缓的抽了出来,就算是再简单不过的问候电话他也拨不出去。虽然从礼貌和情分上讲知道她病了他是应该问候一下的,但安喻更不愿看见他和季蔓舒之间的情灾旧病复发。

他们之间的情转仇是一场暴风雨紧接着一场淅沥无尽的阴雨,安喻一直仰头渴盼着阳光大好,乌云却始终不肯散去,让他无法超生。

6

晴朗是一种轻松自在的快乐状态,安喻自认没有那个福分。他的头顶还压着一座巨大的山——他的父亲安普然——安氏电子的董事长。当然,做为安氏企业的唯一继承人,安喻坐享其成得到的也很多,金光耀眼的让人嫉妒,连做父亲的安普然都觉得自己儿子的命好得有些过头了。

而安氏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安喻是享乐级的“草包”总裁。因为安公子说的话、批评的人、做的决定,都是要被幕后大佬安普然把关的:过滤、指点、然后否决,最后还会给他一句评语:瞎指挥。渐渐的安喻也就不指挥了,安心的做本分的二世祖,反而会少招到他老爹的白眼。

这天的清晨,安喻照例把自己扔在座椅的深处闭目养神,长腿交叠的搭在窗沿前的护栏上。他在巨幅的落地窗下晒太阳,座椅被他压向后倾斜成一张角度很不舒适的躺椅。

身后办公桌的旁边站着他的助理,助理的视野里是新任总裁转给他的椅背。迎面玻璃墙外泻进来盛夏的日光,光斑铺天盖地的晃眼,让这个房间看上去更干涩枯燥。偌大的办公室更是空空荡荡,似有回音。

助理心不在焉,乏味的念着手中文件上的字,他也习惯了对着椅背的自说自话。新总裁对他的汇报毫无兴趣,对安氏的事情更是从不过问,安总到这间总裁办公室来,就像普通员工的上下班打卡一样,点卯混时间而已。安总交代下来的事情更是从没涉及过安氏的运作,都是些享乐应酬、用车、接送朋友、外出联系酒店之类。

座椅里安喻讥诮的笑则是越来越明显:这个助理越来越会应付差事了,连个会议纪要都做不完整说不清楚,缺斤短两的偷懒。这也难怪,公司所有的人的全身解数都用在了向董事长汇报工作上。

助理说到了日程安排,这是安公子最关心的内容。助理提醒他今晚有山庄酒店的小规模宴会,酒宴前会有助兴的时装发布会,安总还没有告诉他们会带哪位女友一起出席,是否需要派车接送。

办公室的门被急促的敲了两下后直接被推开,进来了一双急促的高跟鞋,是裴欣。裴欣部长在安喻这里是享有特权的,她对助理说:“我找安总有事情。”

安喻的椅子晃悠悠的转了过来,对助理点点头:“你先出去。”

门被轻轻的掩上后,安喻问:“什么事情这么风风火火的?”

裴欣的焦急藏不住了,她快步走近他:“你是域科幕后老板的事情,张董知道了,怎么办?”

这消息太突然,安喻也是一怔,半晌,牵牵唇角说:“知道就知道了,慌什么。”

安喻看上去越不在意,裴欣就越紧张:“我担心张董会告诉董事长,然后和其他元老联合起来反对你,那就没法收拾了。现在域科还没有和安氏抗衡的能力,会被生吞的。这么些年的心血白费不说,你和我也会被处理的。”

张董是董事里的一面威风锣鼓,一震山响,和董事长更是共患难的兄弟,两人间完全没有被离间的可能。

安喻摇头:“他肯定会去找利益同盟的,我要是他我也会这么做,镇压一起未遂的逼宫,还能稳固自己的利益。你不用担心,有我呢,我倒要看看,就这么点儿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裴欣还想说什么,安喻对她摆摆手:“不管怎么样先和他谈一谈,探探他的态度。你务必替我约到张董,把他骗到也行,还得快,就今天晚上。”

“具体时间,地点?”裴欣问。

“山庄酒店,晚上十点,那里美女如云,他会喜欢的。”

安喻沉闷的呼出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十点之前,他要好好的想一想,拿出什么样的利益才能糊住张董的嘴。如果张董态度坚决或者胃口太大,他也不怕把事情撕扯开,但他要想想好退路,力保域科周全的计划,这是他的全部心血。

裴欣对前景很没有把握,她想到了些蒙混过关的侥幸办法,迟疑的对安喻说:“你看需要做些工作不,比如拟些假合同、假协议,就说域科是别人的,拉了你做靠山是为了借势,为运行起来方便?”

“张董是老江湖了,这些把戏骗不过他,以他那脾气会立刻生出反感,那就没有周旋的余地了。你现在要做的是弄明白他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给我查清楚了!”

最后这句话安喻说的有隐忍的狠劲,清朗的眉目冷凝着,眉间有沉着的力量漫延开来,缓缓的又聚敛成厚重的煞气。他是域科幕后老板的事情深埋了很多年,从没人怀疑过,这两天频繁的出状况:之前是季雨桐来试探他、今天张董更是明确的知道了内情,安喻直觉得这里面不简单。知道内情的人寥寥无几,还都是他相信到骨头里的人,安喻真不愿意继续猜疑下去——他祈祷着是某个环节出了纰漏、而不是有嫡系人出卖了他。

裴欣临走前又问:“张董那人很难说话,晚上的酒会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安喻说。时间紧迫,他现在必须要做的是把各种可能发生的事都考虑到,裴欣说了什么他根本就没过脑子,只是无意识的顺口回了一句。

裴欣便去约张董,她整个人却是被安喻的那句“不用”罩住了,那一瞬间他的语气、表情、态度都居高临下的。

裴欣为了安喻进安氏、努力成为他的心腹、和他一手建立域科,随着域科越做越大,裴欣越来越多的能感受到安喻的这股劲儿,让她一再明确的意识到安喻是一个总裁,不仅是域科的、更是安氏这幢大楼最高层办公室里的主人。

这让裴欣很不舒服,她和安喻之间的关系有先天不良的成分,都是因为地位、权力、财富造成的悬殊和距离。她原以为近七年的相处协作下来,两人间的情谊就算及不上“共患难”三个字,也差不了多少,彼此间的差距应该被她努力的拉近了,而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难道,她从“辅佐”转为“至亲”的这个设计是错误的?她在他那里最初的概念是下属,于是这辈子就被“下属”两个字框定了,无法突破?

裴欣混乱了,只觉得烦。

对于走进安喻的心里,裴欣从来不缺章法,然而始终不得法门。

安喻还在那把椅子上一动不动的静坐着,泼洒在他身上的阳光渐渐炽盛,抵过了室内的冷气让他出了薄汗。安喻漫无边际的想着:他、他的父亲、他的域科、安氏、张董…各种利害关系把他的大脑轰炸得一片狼藉。困顿的思绪四处撞墙不得出路,安喻揉揉眉心,疲惫的给他在域科的几个助手打电话约午餐,想听听他们的意见,顺便也通知了裴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