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机里的名单分组,安喻艰难的笑了笑:也许是这几个人里的其中之一,向外泄露了他是域科老板的消息。

不管此人是有意还是无心,此时是盛夏的午间,烦热难挡,大家一起吃顿饭叙叙旧吧…

聚会定在了老据点,有漂亮的露台,有上佳的美酒,门外是大片的草坪。四五个人的碰面爽快又简单,该说的话几句就交代完了,都是在给安喻汇报域科各个方面的事情,要他解决问题、做出决策。

安喻没有像他来之前考虑的那样把张董的事情拿出来讨论商量,这让裴欣很疑惑。她是这些人里唯一知道情况的人,等到话题进入闲聊尾声时她忍不住了,不停的看安喻。安喻噙着笑在听笑话,听到关键处哈哈的笑出声来,举了啤酒杯子和大家碰,好不热闹。裴欣不敢提醒他,她揣摩不清安喻的心思,怕坏了他的事。

说笑间安喻忽然起身就走了,急匆匆的出去,甚至没来得及和众人打招呼。裴欣奇怪的问同他聊天的人:“安总干什么去了?”

“说是看到了熟人,怕错过就追出去了。大概是个女人,不然不会这么急。”最后的补充引来了哄笑和啤酒杯的碰撞——这些人都是最了解安喻的,知道这是艳遇的征兆,应该庆祝。

裴欣向露台外看,没看到安喻的影子。

安喻看见的“熟人”是Susan。

露台外是满世界亮晶晶的阳光,绿茸茸的草坪尽头是行人稀少的步行道。他看到路旁的梧桐下有个纤细的影子,单脚支着自行车的站着,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倾身歪头的摸样像是在辨认着谁。让安喻认出她的是那头短的不能再短的头发——是那个可以租借的女人susan,安喻心念忽的一动,放下杯子就追了出去。

7

许禾今天是被快递公司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骗到这里的:告诉她有包裹,偏又不送上门,让她赶在下班前过来取。路堵时段她只好骑自行车过来。快递公司旁边是林荫道,毒日头下蹬车跑了大半个小时,好容易找到一片阴凉,许禾就停在路边歇脚乘凉。隔着大片的草坪,她看到了一个身影酷似安喻,他坐在一间餐厅漂亮的露台上,在绿藤缠绕的栏杆边端着酒杯聊天。露台里必定有很强的冷气,那些人西装领带穿的一丝不苟,而许禾现在燥热得想跳河。

安先生正好面对她的方向,像在认真的听旁人说、又像是走神在想不相干的事,不笑的时候一本正经的。许禾瞧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脚一踩单车就离开了。

她的事情很不顺利,快递公司里压根就没有她的包裹,甚至否认给她打过电话。许禾子白跑一趟,肺里冒着火的走出来,立刻被跳进眼帘的人吓得险些喊出来:安先生又冒出来了,正站在她的单车旁,态度亲善友好。

许禾鼓着眼睛看他,问:“安先生,你这是特意来找我的?”

安喻笑笑,反问:“最近和你真是很有缘分,时不时就遇见了,你安排的?刚才你在路边盯着我看,不就是想让我跟出来找你的?”

“我可没那个意思,看着人影像你就多看了两眼。”

“看清楚是我了,为什么还不走?”

“我是走了呀,你追我出来干什么?”

安喻不说话了,笑意不浓也不散。他摘掉了领带,衬衫领口解开,西装也穿的松散,不是方才在露台上的严谨样子,又是禾子初见他时的摸样了:那种看似很喜欢和女人搭讪暧昧、其实骨子里全是冷淡倨傲的腔调。

禾子纳闷的是:“你怎么找到我的?”

安喻指指树旁靠着的单车,车和树被五六把链锁锁得难解难分,是偷车贼很恼火的情况。

“我猜这车是你的,就试试看,你还真给我面子。”说话的人很得意,像是运气好的守株待到了兔。这回换许禾不说话了,怏怏的向他走了过去。

安喻也有纳闷:“你今天没戴假发、也没装不认识我,还很赏脸的能聊两句,怎么,老本行不干了?”

“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许禾子抱怨道。这可是实情:老张说有人想雇她偷安喻的商业资料,她又接二连三的撞到安喻,最近就避着风头不敢接生意了。现在的情况是“生意”不缺、但真的是“不好做”,这笔帐其实应该算在此时此刻眼前人的头上。

安喻呵呵笑了:“说正经的吧,我过来找你是因为今天晚上有场秋冬时装秀,我还没找到女伴,你有没有兴趣去看?”

然后安喻说出一个顶级的女装品牌。许禾瞬间有种被打中七寸、同时又被扼住喉头的窒息感,无法抵抗只能就范:她酷爱看舞剧音乐剧、看走秀、看一切和跳舞沾得上边儿的东西。

当年在艺术体操专选班上学时,为了看一场三流的山寨版《西贡小姐》,许禾曾翘课四天、坐了火车奔到万里之外去看。现如今,有人把一场顶级品牌的时装盛宴白送到她眼前,哪有拒绝的道理?而且应该有超A级模特出场,机会难得绝对不能错过,更不容客气。

许禾嘻嘻笑:“我怎么会那么不识抬举?今天晚上?哎呀,那时间来不及了,我得赶快回去准备准备。”

“我忘了件事:没提前和你的经纪人交涉就约你,这不符合规章制度啊。”安喻替她卖关子。

许禾打哈哈:“咱们早就是朋友了,我给你开个后门。对了,你有什么要求,还有我要注意些什么?”

这位女士“谈生意”的时候真是个爽快人。安喻眉梢一挑:“你叫什么名字?”

许禾笑得嬉皮:“苏三。”

安喻没笑:“真名。”

许禾讪讪的收了笑容:“我叫许禾,禾苗的禾。”

安喻身边从不带名片,他告诉许禾一个电话号码:“提前给我打这个电话,希望到时能见到你,许禾女士——记住不要穿得太土气。”

“土气?”许禾愕然。

“你的衣服一直都不怎么洋气。”安喻用否定的目光打击她后,转身走了,背影扔过来一句话:“不要迟到,还有不要带假发。”

如他所料,身后的许女士回应给他一声尖叫。

安喻回到露台,餐厅里已经热闹散尽,只有裴欣一个人还在等他。她的身材妙曼,得体考究的职业装被穿出恰到好处的性感,发髻光滑的挽在脑后,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被调教出来的纹丝不乱、规矩井然。

“这么快就回来了,见到你的朋友了?”裴欣问。

安喻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隔着桌子答:“见到了。对了,她也是你的老朋友,苏三,还记得吗?”

“苏三”这个名字还轮不到让裴欣铭记,但回忆起来也是很快的。裴欣登时没了笑,起身离开:“安总你现在不适合讨论工作。”

露台上只留安喻一人,他端了茶走到桦木栏杆旁向外望,午后的微风带来草坪的草木香气。

他蓦地就笑了:想起了刚才分手时许禾去树下给自行车开锁的摸样,一道道的链锁解了好半天,那可真是心甘情愿的不嫌麻烦。安喻没告诉她那里是不许停自行车的,果然,他走出几步后就有戴红袖箍的执勤去找她的麻烦。许禾认错的迅速非常快、点头哈腰敬礼的态度也非常诚恳驯服,看样子是经常挨训被收拾得很油滑了。

绿茸茸的草坪平坦开阔,尽头的梧桐树枝叶铺张成片。方才苏三单脚撑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白T恤牛仔短裤,利落的短发清爽漂亮,像一株站得笔直的藤萝,枝叶舒展。

这种女人对男人是很有一套的,她的戒心也很重。安喻能理解:女骗子们都是和负心狠心的男人打交道,知道危险,警惕也是最基本的思路。

“许禾?”安喻吟出了声,推敲着以“禾”为名,是要有什么样的寓意呢?

狂奔回家的许禾努力的翻她“不土气”的衣服。除了地摊货,她也是有高档衣服的,都是她老妈付卓女士打包堆过来的。

付卓女士是购物狂,对漂亮衣服的渴望超过惦记男人的劲头。可这几年经常的情况是:当她买回家、穿上身、照镜子时会发现,就算她看起来像许禾的姐姐、就算她的三围比例依旧是十八岁的水准,但是很多衣服的花色、长短也不适合她了。付卓失落之后,只能把这些衣服堆做堆,塞给自家女儿。

翻到一条雅致的礼服裙后,许禾立刻给安喻挂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他的男助理。男助理礼貌客气,说安总已经交代过许小姐的事情,晚上会安排车来接她。

许禾该考虑安喻的另一个要求,这个就比较让人犯难了:她的头发短到毫无毫无可塑性,不戴假发怎么去这种场合?

把寸长的头发扒拉来、扒拉去,她泄气了:“真有点儿难办,安总,你只能将就了一下了。”

反正她是他从大马路上请来的女伴,对她的各种表现安先生都应该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安喻似乎是个很容易就能亲近的人,其实那家伙戒心重着呢,她和他的来往貌似深了些,其实毫无交情,许禾明白。

她不是什么正经人,安喻自然也清楚。

安喻一下午都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公司的两位高层来找他商量事情,秘书曾敲门进去,都被安喻态度恶劣的轰了出来。

“安总在忙什么?我们的事情是很重要的,他怎么能见都不见?”两位高层很不痛快,连董事长安普然都不曾这么对待过他们,安喻怎么可以如此倨傲无礼?

秘书只是堆笑,他可不敢说安总其实什么也没干,就是拧着眉头在发呆。但是到了酒宴的时间,不用助理提醒,安总就准时的走出了来,早早的乘了车去了山庄酒店。

安喻没有径直进门,而是站在开阔的门口等他的女伴,期待着在这里就能遇到张董。对于与张董的谈话他没有十足的把握,需要仰仗七分的运气,还有谈话对手的一转念之间,他要找到触动他念头的那个点。

安喻不由得感慨:无论是谁,其实都是在等旁人摆布的。这世界是个盛大的弹珠场,每个人都是玻璃珠,被旁人乱撞着往前走。

他身后灯火通明的大酒店像夜海里的灯光巨轮,安喻在堆叠的灯火里一边看宾客们的鲜衣怒马,还有毫无意义的喧哗和肆意享乐的笑声。

公司的车子在车流里很显眼,车停好后门打开,缓缓迈下来的是一条漂亮的小腿,踩着精致的细高跟鞋子,接着窈窕的许禾从车上下来。白色裸肩的礼服裙刚刚及膝,勾勒出纤浓合度的花瓶摸样,令人眼前一亮的是她的短发,被很服帖的梳倒,一丝不乱的掠过耳后,有奇异另类的雅致。

许禾没看见安喻,一脸迷茫的微仰着细长的脖颈,仰望着酒店的气派。

灰姑娘不需要倾国倾城,她的奇异在于平淡的摸样陡然盛装起来后,会有平地拔起的惊艳。怯场的摸样如果伪装得体,就可以乱真成漫不经心了。

安喻唇角一歪,低声的似骂似笑:“女骗子!”

他缓步走下台阶,许禾这才看见他。安喻臂膀一弯,许禾立刻凑近伸手挽住,像是找到了救星:“晚上好。”

安喻绅士的略欠身,领着她往秀场里走:“晚上好,Susan。”

许禾被他叫得骨头一软:“别这么叫我,还叫得一本正经,真受不了你。”

很快她就喜出望外了:他们的座位竟然是在离T台最近的前排。

“怎么样?看起来你挺满意。”安喻看着她笑。

“非常满意!谢谢安总!”许禾挽着安喻的手不由自主的攥了一下,新鲜的东张西望着,兴奋的眼睛水亮。

都高兴的叫他安总了,真是势利啊。安喻坐下来后悄悄的把被许禾攥皱的袖子抚平,笑笑:“不用谢,助人为乐。”

8

顶级的时装盛宴是很棒的,安喻这么多年看来看去无非是看没穿内衣的模特们,看她们精雕细琢的长腿成排的从眼前走过。但许禾完全是一副内行看门道的摸样,把安喻冷落到一边彻底不管了。

这种不搭理他、更不同他说话的女伴,安喻略有不满。他发现许禾的脚尖一直随着音乐在打拍子,许禾察觉到他在看自己,侧过头去冲安喻灿灿的笑一下,又忙不迭的把头扭回了T台方向。安喻好笑,就不再打扰她自由自在的兴致。

许禾的五官被光线的明暗的交界线拓出细腻的质感,这是一张白皙灵巧的脸,墨黑的眸子收集反射了所有的光,灿灿的点亮了整张脸庞。安喻忽然觉得这双眼睛与他的距离太近了,让他想立刻离开这里,可又想伸出手去恶狠狠的把她扯过来。

像是他把魔盒押开一条缝,灵光乍泄间,盒子里势不可挡的钻出他的心魔和欲念,扑向他眼前的人。而那女人,正自顾自的瞧得开心。

安喻非常清楚发生了什么,不禁皱起了眉,不再说话。

散场后,两人被侍者引领着穿过静夜里的幽谧园林,踩着潮湿平滑的石板路到了另一幢楼里。这是间不大的厅,灯光迷蒙,彼此距离稍远就会看不清楚对方,环形的小沙发更适合两三人笑谈私语,氛围私密。这与许禾想象中的宾朋云集大相径庭。

安喻四下看看没找到要见的人,便招来侍应生问,果然张董还没来。

许禾呆得很别扭,同安喻在这种暧昧情调的气氛里相处让她非常的不安。见安喻在看腕表,就说:“你有事?那我就先走吧。”

安喻却要批评她了:“看完感兴趣的东西就想走了?什么是女伴,就是我的影子,寸步不离,懂了吗?”

许禾把这话理解透彻后一声长叹:“我失算了。”

“怎么讲?”。

“照你的说法我是跑来给你当影子的,按我的惯例做陪男人的事都是要收费赚钱的,可惜中午的时候我忘了和你谈价钱的事了,所以我赔了。”

安喻呵呵笑了:“我给过你机会,你没抓住,现在过期作废。”

安喻看见许禾的手搭在光洁的膝盖上,他欠身向前伸手握住了那只手。猝然之间许禾被吓了一跳,忙向后仰避开安喻俯过来的逼人气息。她被笼罩在他的身影里,安喻背着光,鼻梁高挺,明暗间英俊逼人,看她的眼神更是捕获的方式。

许禾陡的就慌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另一手就攥了拳随时准备挥出去。不想安喻却把她扯了起来:“请你跳支舞。”

原来是个正常又随意的邀请。许禾暗暗对自己呼出口长气:过虑过虑过虑了,一切正常,安啦。

安喻牵了她离开座位,手臂自然而然的圈住了她的腰,他们的身高落差非常完美,也很舒适。

可惜受了惊的许禾僵硬的像个细木桩子,安喻感觉到了,恶趣味陡升,低了头贴近她耳侧低声问:“你练过舞蹈吧,来,让我见识见识什么事专业。”

说着脚步一划,带了许禾下了舞池,安喻越发的满意——他们的舞步相随交缠,流畅得像是知道彼此的心意。

许禾的右手搭在安喻的左手上,被安喻轻捏住了翻转了一下,她腕上的那处纹身清晰的被翻转出来,又被他拽到眼前细端详。许禾抬头看他,安喻噙着笑在看那处精巧殷红的纹身,评价着:“为什么纹的是只蚊子,你要吸谁的血?”

禾子生气的把手腕翻回去:“管的才多!我要是吸血鬼,第一个就咬你!”

安喻朗声笑了:“嗬嗬,非常期待,让我试试你的牙够不够尖。”

说着他脚步飞旋,带着她不停的旋转,越转越疯,他想知道她能不能一直跟随他的脚步节奏。许禾瞭一眼安喻得意的坏笑,眉梢轻蔑的一挑:转!看谁先转死谁!

连转几圈后安喻陡然停住了,护在许禾后背的手随即松开,许禾随着惯性就被悠了出去。

许禾对站稳是很有把握的,她没有控制脚步急停,而是双腿顺势转了出去。但她忽略了自己和安喻还有一只手是交握在一起的,而安喻果然已经用力的往回扯她了。

安喻的预想是许禾会慌忙停步的趔趄,他趁势一拽她她就站稳了。这是个小游戏,意外又有情趣。

于是,许禾的腿在向外离心而去、伸展的手臂被安喻猛的向圆心里拽,重心失控的一斜,大头针般纤细的鞋跟一趔趄整个人就横躺了下去。许禾暗叫一声:要糟!

安喻看着也是一急,忙大步跨过去,只能就势捞住她的腰大力往怀里带,许禾硬生生的被扯进了安喻怀里,两人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一起。安喻的脸正好撞在了许禾颈窝里,交颈之间,男人略带胡茬的脸和烫热的唇擦过许禾的脸颊,又压在她的肩上。那张该死的唇毫不客气的捂在了她的心口,更该死的是她穿着裸肩衣服!

“混蛋!”许禾咒骂着,火冒三丈。她双手一通乱抓,一边要推开安喻一边又得揪着他的衣服站起来,很是混乱,一站稳抬起头来就要骂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道歉,对不起。”安喻比她还慌,可能是知道自己理亏,扶她站定后慌忙后退好几步。

许禾面红耳赤,“说对不起就没事啦?”

“你怎么罚我都行,请相信我真的没有轻薄你的意思,这是意外,对不起失礼了。”安喻恢复镇定的速度很是惊人,油滑腔一扫而光。

许禾眉头拧着:“不原谅你!你就是个表里不一的坏蛋!我不和你在一起了,马上送我回去。”。

也许是她腾腾的火气让他很烦恼,安喻叹气:“这么晚了我没法送你,你在这里自己玩吧,楼里有西餐厅、棋牌室,院子里有花园泳池,看不见我的时候你可能很快会高兴起来。”

他四下看,想给许禾介绍个女伴,就看见张董的司机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向里张望着。他抬步就往外走,对许禾交代了一句:“都结我账上就行了,算我赔礼。”

“不需要!”许禾哼,她巴不得安喻速速走远,会瞬间觉得全身无比轻松。可她反应一下后立刻就追了出去,门外早已没了安喻的影子,有几条弯曲的青石小径扭向四面八方,每一条路都被黑黢黢的磐石和松柏遮掩得不知去向。

就这样,许禾被丢在了陌生的大酒店里,没有同伴也没有钱,不清楚自己站在酒店的哪个角落、不清楚酒店在深山的哪个位置,站在门外时才赫然发现室外是无边无尽的墨黑。

深山里的夜像被扣在锅里,星月全无,黑得密不透风。天地间只有一点昏黄微弱的光,从许禾身后的门里斜射出来,把她腿的影子拉长了映在脚下的石阶上,再往前灯光带着她的影子一起被吸进了黑暗。园子里层层叠叠的松柏灌木被山风吹得窸窣做响,狰狞的影子摇摆着。山风也吹动了整个林海,起伏的声音一浪浪的,像是整个山林都在蠢蠢欲动。

许禾很多年没这样被黑暗包围过了,望不到出路的黑能张牙舞爪的吞噬她一般。她全身一紧抱着胳膊就往回跑,仓皇的像打草惊蛇里那只逃窜的蛇。

安喻在一间风雅的套间里见到了张董,一声恭敬的“张叔”没有换来一句“坐”,张董隔着距离看着他,像是刚认识一般。安喻走到桌对面坐了下来,桌临着窗,窗外风声飒飒。

“山里风大,我去给您拿件外套。”安喻说。

张董耷拉着眼皮,悠悠然的哼:“不敢劳烦安总,这点风算什么,我虽老了但还扛得住。”

已经起身的安喻又坐了下来,点头:“我忘了,您每天都坚持游一千米,这点小风还真不算什么。每次说起游泳我就会想起八岁那年我掉进湖里,不会水的您是第一个跳下去救我的,叔侄俩被救上来后住在医院的一个病房里,出院后您带着我去学游泳,那一整个夏天我就吃住在您家里。”

分明知道安喻打的是感情牌,张董还是有触动的。

几十年的情谊里安喻是他看着长大的,安喻又是安普然的儿子,所以后一辈人中安喻更是最受关注的。张董与安普然共事了一辈子,佩服安普然才干的同时对他的强势霸道很有些微词,也就更欣赏安喻的温谦稳健。但是他当年救起的八岁男孩如今对自己磨刀霍霍,完全是另一个不动声色却更阴狠的安普然,不知不觉间已然成了气候。

张董摇头感慨:“什么恩不恩的我不记得了,现在的人都没良心,我也不指望谁能念我一句好。我们这代人过时喽,日后要看年轻人的脸色养老喽。”

安喻垂了头,说:“您生我的气是应该的,不过域科的事情真没有什么罪不可恕的,我建这个公司的时候实在凑不够钱,只能‘借’安氏的…”

张董脸色一凛,抬手住挡安喻:“安总,这种话你不能随便对人说,我可不会替你保密。我现在对你表个态:如今大侄子翅膀硬了要另立门户独揽大权,你怎么做是你们安家父子间的事情,我们这些外人不好说什么。但你要打安氏的算盘就不行,我们这些家伙虽然老了,可为了那口养老金绝对不会和你客气。想想真是可笑啊,安普然总说你不提气,他这个当爹的竟然不知道自己儿子是阴沟里的狠角色,哼!”

9

安喻苦笑:“您也知道当爹的看不上当儿子的,我这个傀儡总裁当得摇摇欲坠分明就是个笑话,自己乏味别人也受累。我出去做企业不为别的,是想按着自己的思路自由自在的做些事,不想被摁在总裁的那张椅子上却当着跟班的角色。您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闯出天下功成名就了,其实我很羡慕。”

安喻不掩饰他的迷茫和沉郁,目光虚无在桌面上,微锁着眉。

张董经历过年轻气盛的岁月,对安喻的憋屈能理解体会到,他的态度就缓和了些。良久的静默后,张董叹口气,问:“你给我说说,域科你是怎么定位经营的,和安氏的财务又是怎么做的。”

这是交谈了解的语态了。安喻眼睛一亮,便把域科的发展过程和现状说了一遍,重点详细解释了张董关心的财务运作:安喻利用自己在安氏的地位促成了安氏对域科的投资,小公司日渐壮大,出货不收款,账目上是举债经营,安氏便持续投资。

张董不问也明白,安氏的财务已经是安喻的人了,否则账面上这么大的流水早就被发现了。域科貌似赔本,但所有的回款都攥在安喻一手培养起来的人手里,安喻一声令下他们就能收回资金;但如果是安氏想从域科拿回投资,他们也就是轻飘飘的一句“收不回钱来”。

这家空手套白狼的小公司即将变身巨鳄,反噬哺育它的安氏集团。

“妙啊。”张董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儿,他看着这个态度永远恭谦的后生晚辈:“你骗了所有人,谁能想到握着安氏半条命的人是你?我们这些人真是老了,被一个看上去混饭吃的二世祖摆了一道。”

安喻承认,“我是有错。最初是因为域科周转不开想借一点就还,但是越做越大,钱的缺口也越来越大,我又不便于出面去融资借贷,只好继续从安氏借,到最后我已经不敢跟父亲说这事了。不过您放心,安氏终究是域科的债主,我也是安氏的人,还担着总裁的名头,我不会做没良心的事。”

张董摇头,安喻这是说在面上的话:安喻这么做不是为了钱,是因为交权不彻底的安普然挡住了他的锐气,安喻在为全面接掌企业做准备,更是要撇开跋扈的元老们建立崭新的心腹班底,迟早要反剪包括安普然在内的所有老家伙。

他拦不住这事,也只能顺势了,张董轻叹:“就这样吧,我全当什么都不知道,看你接下来会怎么做。好好干,域科做的不错。”

安喻顿时全身轻松,一时竟笑不出来:“谢谢张叔,您不得监督吗,不然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胡来?”

“嚯,你这是要拖我下水啊?就不怕我出卖你?”

“您不会的,您是重义气的人,更是开明的人。”

张董呵呵一笑,捋了捋头发:“我得好好想一想,你要知道和你老爹对着干,我就是辅佐他的儿子也不会有好下场。不说这些了,我今天带了好酒来,咱们一老一小去喝一杯——哦对了,听说安总对今晚的女伴很舍不得,我这老人家已经没了风月情调,是不是打扰了你的雅兴?”

安喻摆摆手:“女人?哪里有咱们喝酒重要?”

于是叫来助兴的美人陪酒对酌。酒意酣畅之间,张董问安喻:“你冒着风险这么做最想要的是什么?换了我那只知道玩音乐的儿子,只要我能留给他大笔的遗产我怎么对他他都能忍,再说我们这拨人也活不了多少年了,安喻你就这么等不及?就要和你那不放权的爹赌一口气,证明他小看了你?”

安喻扯掉了领带敞着衬衫的领口,袖子也被挽到紧实的手臂上。他被山风吹得满怀畅快,安静的看着酒杯,说:“我只想要做点事。”

张董品着这句话,良久端起酒杯轻碰安喻的杯子,不多说什么,缓缓咄饮着。安喻双手端起酒杯子,陪着饮尽。

他没有再劝,张董会答应入伙的,张董今晚能赴约就说明了他有这方面的考虑。许多事大家都有默契,安喻需要张董这样有分量的人当顾问、当参谋、当同伙;张董要什么?张董是个只想做二当家的聪明人,要的就是永远处于掌权者的身边,他和他的后代们始终要在这个企业里有钱、有话语权、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