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钟楚益的场子,就不会担心有冷场这个说法,兼之举座都是同窗或同行,大家说说笑笑,忆往昔,聊今朝,两三个小时很快过去。

热热闹闹,宾主尽欢。

到差不多结束的时候孟宏辉出去接了个电话,时长大约十五分钟。

回来看了一眼斯成。

斯成神会,对他点点头:“有什么事一会说。”

到夜里十点多,宴席散了,同学们结伴出去,分头各自走了。

钟楚益负责送走客人,孟宏辉应该是有急事,已经驾车先走了。

酒店门口只剩下我和斯成。

钟楚益替他将车开了出来,斯成示意我:“走吧。”

回程的车上,孟宏辉打电话进来。

斯成接通了。

“喂,老孟。”

我听到孟宏辉的声音,带了一丝慎重:“昨晚在金宵俱乐部发生的事,你听说了吗?”

斯成想了一下:“有个女孩子跳楼的那件事?”

孟宏辉答:“嗯,家属现在要起诉。”

斯成很快明白了过来:“怀疑他杀?”

孟宏辉应了一声:“嗯。”

“警方有无立刑事案?”

“目前没有,还在调查。”

斯成皱眉头思索:“金宵……斯定文当夜在不在里面?”

孟宏辉答:“不清楚,不过听会所里的人讲,当晚那个包房人不多,没有召唤也不允许服务生出入,应该是在谈事情。”

前方红灯,斯成踩下刹车,车停在斑马线前,他想了几秒:“让老胡去警方那边问问,金销的场子,主顾不是一般人,办案应该会有人施压。”

孟宏辉直接说:“死者是我以前的邻居,她母亲现在等在我住所。”

斯成依然非常的冷静:“老孟,先不要接。我问一下当晚谁在包厢内,看看情况再决定。”

孟宏辉的声音略有焦急:“斯成,死者家属委托我母亲拜托我。”

斯成只跟他就事论事:“刑案立案要一段时间,你先缓一下,我明天要出一趟国,大约三天,等我回来再说。”

孟宏辉耿直地答:“我不能不接。”

斯成脾气也不好,声音提高了几分,音调却往下沉:“我没让你不接,先看清楚情况,等我回来再说!”

隔了好一会儿,孟宏辉冷静了一点:“你先开车吧,迟点我再联络你。”

电话收了线。

斯成拿起扔在手档旁的手机,一手开车,一手要拨电话。

忽然想起我在旁边,他看了我一眼,又把手机放下了。

我问:“很麻烦的事?”

斯成声音平和:“不算多大事。”

他想了下,又补充道:“不过就老孟那性格,什么烂谷子事都往身上揽。”

我说:“死因调查不是警方的事吗?”

斯成摇摇头:“如果对方试图掩盖,诉讼方难免要介入,所以我才不想你做刑案。”

我有点犹豫:“现在就决定会不会太早?”

斯成态度却很中肯:“小豫儿,基础读好后,好好读商法,周阆为学术研究和商业经验都非常的深厚,你跟他好好学。”

我们回到斯家大宅,斯成这次先进院子里停了车,然后将我送回隔壁。

我们走进花园墙边的侧门时,斯定中正好从那边过来。

斯定中先看到斯成,惊讶地道:“大哥,怎么是你?”

斯成侧了侧身,让我走了出来,然后说:“回去吧。”

我往家里走去,斯定中跟在我的身后。

他闷闷地说:“葭豫,为什么这几次我都见你都与大哥一起回来?”

这本是有口无心的一句话,我却突然情绪失控:“关你什么事!”

连斯定中都被我吓到,退了一步:“葭豫!”

我无奈地投降:“我们早已和解,你到底要怎样?”

斯定中委屈地说:“你每天都不理我,这算什么和解?”

我咬着牙忍住怒火:“我忙,有功课要做。”

斯定中突然说:“却有时间和大哥外出?”

我踏前一步,扯住他的衣服,一字一字地说:“这是我们学校的活动而已,而且,斯定中,你听清楚了——我有时间跟谁外出,没时间跟谁外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这不关你的事,也轮不到你来商讨,明白了吗?”

斯定中目瞪口呆地望着我,脸上有受伤的表情慢慢地浮出来。

我目光直视他,斯定中看了我一会儿,低了头说:“葭葭豫——”

他声音抖了一下:“我知道我那天晚上对你做了错事,我真的是——”

然后飞快看了我一眼,一个高高大大的大男生,眼眶都红了。

我叹口气:“忘了那件事吧,我们还是好朋友。”

斯定中抬头看我,声音有点哽咽:“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

我心觉不忍,放软了声音:“我愿意永远做你最好的朋友。”

斯定中失落地说:“我明天得回学校去了。”

我问:“几点的航班?”

斯定中说:“早八点。”

我故作轻松:“那等你回来再聚。”

斯定中终于伸出手,小心地揽住我的肩膀,我拍了拍他的后背。

我闻到熟悉的年轻男孩子的气息,这个我认识了一辈子的人,他赌气般地说:“葭豫,我永远不放弃。”

☆、第16章 十六

三天之后,刑法学的老师在课堂上讲起了这个案件。

此时事情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本月十五日凌晨四点,城中最豪华的一间夜总会二十二层的一间包房内,一名女子从窗口跃下,摔在一楼的电子商厦门前,当场死亡。据悉,死者名为邱小杰,今年二十岁,为金宵夜总会上班的陪酒小姐,当晚正在包房内陪客人应酬,警方调查了夜总会当夜值班的经理和在场顾客的口供,初步认定系自杀,这本来是一则普通的社会民事案件,后来上又有重大风声传出,说是检方掌握一则重要的证据,此案乃是他杀,由于当晚在场内的几个客人的身份特殊,本案的案情和真相被刻意隐瞒。

十八日,警方重新录取了当晚在场的客人的口供,而涉案的几个客人在进去了三个小时之后,在律师的陪同下又被释放了出来。

多家媒体蜂拥而至,在警察局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而当晚在包房内的几位客人的真面目也浮出了水面。

媒体的记者迅速将几个人的身份背景报道了出来,当中有一位姓刘,这是本市的知名的一间建商的公子,一位姓陈,据说家中是数家知名连锁购物超市的股东,当中还有一位高大彪悍的年轻男子,戴一顶黑色鸭舌帽,媒体报道得较少,而令我万分惊奇的是,我在其中看到了一位熟脸孔,那个在沙滩游艇会上认识的妹妹,许微安。

那个女孩子戴着时髦的墨镜,对着堵在嘴边的严严实实的一堆话筒,憋着忍了好久,终于带着哭腔说:“不是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喝醉了在沙发上睡着了。”

其余的当事人都一片沉默。

十九日数十位家属搀扶着死者的母亲,在警察局门前举牌情愿,要求警方彻查真相,给悲痛欲绝的家属一个交待。

一波又一波的风浪骤起。

此事一经多家媒体报道之后,成功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

老师在课堂上把我们分成了两个小组,随时关注这个案情,分析出几种可能性,进行模拟的检方和诉讼方的辩护。

下午是周三,我去到律所,孟宏辉不在所里,但里面明显气氛紧张。

胡主任关着门在他的办公室里打电话。

我悄声问钟楚益:“孟律师接了宵金的那个案子?”

钟楚益抬抬眉:“你怎么知道?”

我只追问:“是也不是?”

钟楚益点了一下头:“是,现在去查尸检结果了。”

到下班时分斯爽来了。

她追住钟楚益问:“我大哥怎么说?”

钟楚益手头仍在在忙:“他说,由他去吧。”

斯爽大叫:“你怎么可以这样!”

钟楚益也跟着叫:“不然还能怎样,难道要把你家老孟绑起来?”

晚上我们两个女生去吃饭。

斯爽忧心忡忡的:“小豫儿,我担心他惹祸上身。”

我安慰她说:“放心,有成哥哥在,事情应该不会太离谱。”

提到斯成,斯爽心下也定了不少:“嗯,就希望大哥能出手管管老孟了。”

斯成回国来了。

司机将他送至律所楼下,他自己提了公文包上来。

钟楚益在办公室里喊了一声:“老大!”

我从咖啡间探头出去,斯成手上挽着大衣,洁白衬衣笔挺,但脸上有微微倦容,应该是一下飞机就赶了过来。

孟宏辉和他在办公室里说话。

钟楚益和孟宏辉的助理在里面给他们递案卷,斯成打开了自己的手提电脑。

我听到他有点沙哑的嗓音:“当晚作东的是威虎帮太子爷,老孟,你当心点。”

孟宏辉眉头锁着:“现在的问题是,在场的人,在警方那里录的口供没有一点漏洞。”

斯成捏了捏眉心,示意钟楚益给他拿咖啡:“现在那晚几个在现场的公子哥,事情隔了一夜才录的口供,他们各个都有私家律师提点过,互相推诿又互相包庇,警察完全查不下去,这事不好办。”

孟宏辉说:“只要他们在说谎,那就一定会有缺口,我不相信查不出一点纰漏。”

斯成劝他:“律所处在转型期,我手上还有几个并购的案子想要转给你谈,这个不妨留给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做。”

孟宏辉语气坚定:“斯成,你知道我的立场。”

斯成不以为然:“老孟,在商言商,义气没有用。”

孟宏辉不悦地叫了一声:“喂,我找你回来是商量事情的,不是光评论不干活的。”

斯成翻看手上的文件,不耐烦地说:“就我们手上这点东西,一审不用说,等败诉。”

孟宏辉起身一脚将门踢翻,将两人吵架的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天气冷了。

圣诞假期,斯定中没有回来,据说跟同学去加拿大滑雪了。

斯爽在斯家的客厅说:“难得老四假日不回来。”

众人齐齐转头瞧我。

我不动声色,假装没听到,低头喝茶。

这一天是周末,斯定文出公差,老爷子不喜欢家里冷清,召了斯成回来吃饭,斯爽将我喊了过来。

斯爽和我咬耳朵说话:“我们等着看,爸爸等下和大哥又要吵。”

果然,老爷子从书房出来,接过谷叔捧给他的茶杯,第一句话就是警告他:“威虎欧家老太爷跟我打了声招呼,斯成,这事别牵扯进去。”

斯成翘着腿闲散地坐在沙发里,闻言笑了笑:“您这么大的面儿?”

老爷子一听就来气:“还不是你一日到晚出去丢我的脸!”

斯成懒懒地说:“不过就是一个平常的案子,他怕什么,莫非心里有鬼?”

老爷子咆哮起来:“我提醒你,是给你留条后路!”

斯成嘻皮笑脸的逗老爷子:“好了好了,他欧老大胜诉了不就没事了。”

老爷子沉了脸:“你明知道会败,还搅进去,你这不是有毛病?”

斯成才不上当:“还没判,我怎么会知道?”

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转头连斯爽一起骂:“你们两兄妹是存心气死我!”

斯爽低着头不敢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爷子又问:“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

斯成笑了笑:“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

老爷子已经做好跟他长期作战的准备,换了个风格,语带威胁地说:“斯成,只有掌握规则的人,才能改写规则。”

这下斯成来了点儿兴趣:“您这话什么意思?”

老爷子说:“我让你回银山总部来上班。”

斯太太在一旁开腔:“老爷子,大少不喜欢拘束,你又何必勉强他?”

斯成却忽然坐直了身体:“好啊,什么时候?”

斯太太瞬间脸都白了。

老爷子喜不自胜。

斯成却又忽然说:“副总职位太低,我要直接做执行总。”

老爷子怒从心头起:“你在外面游湖浪荡这么多年,从未在基层锻炼过,董事会怎么会让你直接坐执总的办公室!”

斯太太着急起来:“老爷子,这些年为你辛苦打拼的是定文,你不看看这些年他为公司做过什么!”

老爷子喝斥地看了她一眼:“人说长子嫡孙继承祖业,你一个妇人吵什么!”

斯太太满腹委屈地收敛了声音。

斯成抬眸轻轻地望了一眼,似笑非笑。

法院在春节除夕放假之前,将在审的案件都结案了。

所以一月初审判结果出来,邱胜英败诉,证据不足,谋杀罪名不成立。

孟宏辉坚持要准备上诉。

斯成劝他放弃,改谈赔偿金额和善后事宜,说上诉此举耗时耗力耗财。

孟宏辉不同意。

斯成在他办公室里看判决书,嘴上一点情面都不留,门半开着,一层楼整个办公室听得清清楚楚:“照这情况下去,二审打了还不是一样输!人都没了要什么光明正义!我早跟你说了,跟对方谈判帮当事人拿高点赔偿金才是正事!你不看看你,你拿什么来匡扶正义!双亲年事已高,弟妹还要读书,你是一家人的依靠,还带了个娇生惯养的女朋友!你做事有没有为你身边的亲人考量过?”

孟宏辉拍着桌子大叫:“是,我是穷,我是社会底层,我是还没吃饱就想着要改造社会,但我没有办法看着一个跟我妹妹一样大的女孩子不明不白地惨死!我没有办法看着一个和我母亲一样命运坎坷的老邻居跪在我面前!我是没有你大少爷好命,含着金汤匙出生,未见人间疾苦就动辄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但我孟宏辉有我做事的良心和原则!”

斯成怒极,一把将手上的一沓案卷拍到了桌面上:“你从业十年了!还不明白点儿事理?你还真以为你是站在安锡山的耶稣,审判全人类的灵魂?我告诉你孟宏辉,你没那能耐!”

他一口气骂完,转头摔门而去。

我抬头,看到整个律所人人神色如常,喝咖啡的喝咖啡,看电脑的看电脑。

诸人头都没抬一下。

看来两个大老板激情对骂,在这里是一日演三场的通街寻常戏。

☆、第17章 十七

寒假我照例回乡下,陪妈妈和外公外婆。

外祖父母已经年近八旬,所幸身体还硬朗,妈妈大约是在乡下住习惯了,整个人平心气和的,脸色还比以前好了许多。

回到茶阳住,心里总是很平静。

过年我打电话给斯爽拜年。

顺带问起了孟宏辉的那个案子。

斯爽说话如同倒豆子似的麻利:“大哥跟我说过他不同意再上诉,但后来还是回去跟老孟开会了,现在政府机关都在公休,他们的事情进展如何,我也不是非常清楚,只是老孟最近很忙,大哥也是。我一天到晚不见个人。”

我只好说:“那是他们公事,你就别担心了。”

斯爽天性开朗,也笑了:“小豫儿,好好过年,快点回来。对了。帮我问候阿姨和你外婆一家。”

寒假结束我返回城中开课。

斯定中也在家,春假期间他们要上课,他也没有回来,斯太太过年没见着儿子,分外想念,因此考试一结束就定了机票让他飞了回来。大概是隔了半年多不见,我们好像生分了一点,但也比之前好一点,至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件尴尬的事情,大家热热闹闹重新做起朋友来。

我回去后才得知在春节期间老爷子身体出现问题,大约是喝酒多了点,有一些心脑血管疾,遵了医生的吩咐休息了一阵子。

公司的事大多交给了斯定文。

斯成嘴上要跟他置气,心底其实很关心他,一周回来大宅几次,基本看看老爷子就走。

老爷子在家休息时间多了,我偶尔下课回来,过去陪他下棋。

老爷子的书房古色古香,清一色老式中式家具,大师椅,鼎香炉。小方几上茶香袅袅,我们在书桌旁下棋,斯成就坐在窗边的锦塌上,百无聊赖地斟茶,一周没过去,老爷子那株钟爱的春剑川兰就被他泡死了。

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无可奈何地又叫谷叔搬了一株新的进来。

斯成看似闲散,其实细看,脸色一直不太好。

我来了几次,其实看到他每次进来,都先在书房外先关了手机的网络系统。

大约是太忙,还要抽空回来大宅,只能趁着看老爷子这十多分钟的空隙,休息一会儿。

一日在书房里闲聊,斯成故意笑了笑:“银山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你预备什么时候给我?”

老爷子一手执黑子,一边骂:“不成器的东西,哪有儿子伸手问老爹要东西!”

斯太太出来打圆场:“大少,你行行好,别气你爸爸了。”

斯成看了她一眼:“斯太太,您都说了老爷子偏心了,我可不能白白落了旁人口实,什么也捞不着。”

斯太太气结:“你!”

斯成放下茶杯,取过桌边的丝绸手帕擦干净了手,施施然出去了。

斯太太委屈地对着老爷子道:“你看看他!”

老爷子纵容地道:“你一做长辈的,别跟小辈计较!”

斯太太尖利的声音刺过耳膜:“你倒是看看你宝贝儿子,他有没有将我当长辈!”

我真想捂住耳朵。

斯成就是存心让斯太太不痛快。

这人真是幼稚。

晚上我回家时,经过斯成的院子。

他在里面出声喊我:“小豫儿。”

我探头望进去,原来他正坐在院子檐廊下的美人蕉树旁喝酒。

一人一桌正对着院子门前的小径,怪不得我一走过他就看到了。

我扶住院门:“怎么了?”

斯成说:“进来坐会儿。”

我走进去,他抬手熄了手上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