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前一张高脚圆桌,桌上有一个酒架,一个透明典雅的圆形玻璃缸里装满了碎冰,里边冰镇着两支酒。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斯成给我取了个杯子,从浮冰中取出一支酒。

我看了一眼,精致优雅的长长细细瓶身,瓶中酒液呈微微金黄的亮色。

斯成说:“这是朋友送的贵腐甜白酒,产地是匈牙利Tokaji,我不爱喝那么甜腻的酒,女孩子喝倒不错,你要不要试试?”

我点点头。

斯成问:“你会不会觉得冷?”

我摇摇头:“还好。”

斯成说:“我喜欢冷一点的天气在这坐会儿,有时春天下雨,冻点没关系,人倒清醒。”

斯成又指挥着我回冰箱拿cheese,我们坐在花树下边喝酒边聊天。

我问他:“你真的想回去公司上班?”

斯成这次答得干脆:“从来不。”

“那你……”

“我就气气斯太太。”

我撇撇嘴,没有说话。

斯成瞧见了我的神情,动动嘴角:“喂。”

他神色疲倦,看来是不愿意跟我打嘴仗。

“那你以后什么打算?”

“等老孟的社会关系稳固,律所有长远发展,我不打算再留本埠。”

“那你呢,你去哪儿?”

“我偶尔回苏州,假期在澳洲。等你下次寒假,如果有空你可以和阿爽他们一起来,澳洲夏天气候很舒适,就是人烟稀少。”

我问:“你爸怎么办?”

斯成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说:“小豫儿,长辈永远指望你成家立业兄友弟恭儿孙满堂。可现实哪有如此美满之事。”

斯成笑了一下,有点点苦涩:“周阆为对我失望得很,他原本指望我进高法司。”

我想起来孟宏辉的那件案子应该差不多要打二审了,问了问:“你们可有找出新的证据?”

斯成点点头:“折腾半个月,有一点,但庭审作用应该有限。”

我好奇:“怎么回事?”

斯成说:“由老胡出面花钱买通了人,把警方压下的证据翻了出来。”

我心底惊讶:“啊——”

斯成点点我的头:“你先好好读书,社会的黑白灰,等你出来做事再好好体会吧。”

我应了一声。

这时我听到隔壁我家的门前,斯定中在大声喊我名字。

斯成侧耳听了一会,笑了一下:“好了,小四儿来找你了。”

我迟疑了一下。

这时葭妍在屋里大声喊了一句:“她不在家,在你家!”

我只好还是站起来说:“那我回去了。”

斯成点点头。

我指了指散落四处的杯子和醒酒器。

斯成按了按眉心,又重新从烟盒中摸烟:“没事,佣人一会来收。”

我走下台阶,转出院子前的花径,迎面碰到了斯定中。

他诧异地问:“葭豫,你在大哥那里?”

斯定中大约是找我不见,从这里想要抄近路回家,不料看到我正从斯成的院子里走出来。

我点点头:“你找我有事?”

斯定中追着我问:“葭豫,最近你怎么和大哥走得这么近?”

我没有答话。

斯定中满腹的怀疑和不解,跟在我身后念念叨叨地说:“你怎么跟阿爽一样,这么沉迷跟大哥……”

我心底一跳,猛地驻足,转回头截住了他的话:“斯定中,你找我到底干嘛?”

斯定中回过神来:“明天,我们出去吃饭吧。”

我脑中在找理由。

斯定中大喊:“拜托,你都推辞了我八百遍了!”

我只得点点头:“好吧。”

斯定中露出笑容:“那明天我打电话给你?”

“好好好——”我将他往大宅方向推:“你回去吧,太晚了。”

斯定中回去了。

我放慢了脚步,待他走远了,回头遥遥看了一眼,墙边的樱桃树下,那方的院落,与世隔绝般的孤静。

坐在游廊上的人,穿一袭浅蓝衬衣和宽松的灰色毛衣,摊直了长腿搁在一旁的椅子上,蔚然深秀一双眼,眉心微微皱着,眼底有灰扑扑的一段阴影。

我无法控制自己,总是会在心底细细细致致地、一次又一次地回味他的音容笑貌。

甜蜜之中荡漾着羞耻和罪恶感。

我知道我的心已经藏在了深渊的黑暗处,它在暗自品尝诱人的甜蜜,却不知哪一天饮下的就是——最香甜的毒液。

☆、第18章 十八

第二天下午我依言去找斯定中。

佣人说:“小少爷在老爷书房呢。”

我循路找过去。

远远看到斯定中从大宅一楼的书房走出来,失魂落魄的样儿,连我迎面走来,他都没有发现。

他走出屋檐,脚下是台阶,他没瞧见似的,一脚踩下去,脚下是空的,一头栽下去。

“喂!”我拉住他,差点被他带翻了下去。

“斯定中,你怎么了?”我看到他脸色不对。

斯定中瞧见是我,仿佛吓了一跳:“葭葭豫!”

他愣了半天,又仔细看我,好像看陌生人似的,好一会儿,他才说话,声音竟然发抖:“葭豫,是你?”

我心中大为惊奇:“你中邪了?发生了什么事?”

斯定中喃喃地道:“怎么是你?”

我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我踮脚往屋里看去:“你不是从你爸爸那里出来,我进去看看。”

我要往里边走。

斯定中忽然拉住我,手上力道完全不控制,我痛得叫了一声。

斯定中紧张地说:“别进去!”

我哎哎地叫:“我不进去没事,你倒是别掐我啊!”

他不好意思地放开我:“对不起——我我我,我是说——我爸爸跟大哥在里面说事情呢。”

我心中知道有鬼:“那有你什么事?怎么丢了魂似的,你爸说要把家产全部分给你大哥啊?”

斯定中坚定地摇摇头,痛痛快快地答:“谁在乎家产,来,我们出去喝酒跳舞。”

我赞许一笑:“对嘛,这才像你。”

斯定中跟着笑了一下。

他拽住我的手往外走,紧紧的。

我们晚上出去,在餐厅吃了饭,然后又去了俱乐部跳舞。

斯定中和我刚在吧台上坐下,酒没喝了半杯,他旁边忽然坐了辣妹,还是熟人:“斯定中,你回来了?”

我定睛一看,是许微安。

斯定中乐陶陶的:“嗨,好久不见。”

许微安嘟着嘴,语气又可爱又撒娇:“你回来了,怎么不见你三哥告诉我?”

斯定中纳闷:“我三哥为什么要告诉你?”

许微安夸张地挥了挥手:“你三哥没跟你说什么?”

斯定中摇头。

许微安拉起他:“没事,来,你陪我跳舞。”

斯定中推拒:“我有伴。”

我笑了笑:“去吧,许小姐这么可爱。”

许微安缠着斯定中,一连跳了三支舞,斯定中挽着她的手臂回来,伊人已经香汗淋漓。

许微安已经喝得有些微醺了,兴致高昂地紧抱着斯定中的手臂不放。

斯定中有些不耐烦了:“安安,放开我,你朋友在那边。”

许微安倚在他肩头娇俏地笑:“没关系,我把我朋友介绍你认识,其实好多你都见过了,我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拍拖,今晚还是明天?”

斯定中差点没跳起来:“我什么时候要跟你拍拖!”

也许因为喝了酒,许微安情绪一直乐飘飘的:“你三哥答应我的啊,等你一从美国回来就做我男朋友!”

斯定中冷了脸:“莫名其妙!”

他拉着我走了。

许微安在后面气急败坏地大叫:“喂!斯定中,你可别后悔!”

我们站在路边,夜风一吹,脸上有些冷。

斯定中开始拨电话。

“三哥,你在哪里?”

“我们现在过去找你。”

“谁,没有谁,就我和葭豫。”

“葭妍也在?没有葭妍的事,是我找你有事。”

斯定中拉着我上了车,风驰电掣地朝城中另一处的娱乐场所奔去。

我们进去时候,整个KTV里面吵吵闹闹,众人见到斯定中进来,纷纷打招呼:“四少——”

斯定文在一侧和一个客人喝酒,对我们招了招手。

斯定中走到他的面前,单刀直入地问:“许微安是怎么回事?”

斯定文愣了一下:“你碰到她了?”

斯定中点点头。

斯定文先对身边的客人说:“抱歉。”

那位男人端起酒走开了。

然后他对斯定中说:“你等我会儿。”

“葭妍——”他开始提高音量唤人。

葭妍正坐在场中唱歌,听到斯定中的声音后丢开麦克风走了过来。

斯定文说:“给我张纸巾。”

葭妍从包中掏出湿纸巾,体贴地撕开了递给他。

斯定文将纸巾放进桌面的一盘冰酒的冰水中,然后拿出来,在脸上擦了一番。

人瞬间清醒了。

斯定文站起来,搂住了斯定中的肩膀,两个人进了洗手间。

奢豪的娱乐会所,音箱太吵,密封性太好,谁也听不到他们谈什么。

十五分钟后斯定中开门出来了,脸上阴晴不定。

斯定文跟在他的身后,整了整衬衣的领子,头发有些乱,嘴角肿了一边。

葭妍跑了过来:“亲爱的,怎么了?定中,你打你哥哥啊?”

斯定中回头瞪了他一眼,怒从心头起,扑上去又要动手。

葭妍大叫:“喂,李葭豫,管管你男人啊!”

我抄着手不动。

斯定文口齿不清,但却反反复复地说着:“老四,你可是我亲弟弟,没别的,亲的。”

斯定中满目怒火地望着他,暗自咬着牙忍了许久,终于还是一脚踢翻了沙发上一个烂醉如泥的人,拖着我的手走了出去。

驾车回家的路上,斯定中脸上表情简直可以直接上演一部好莱坞大戏。

我问:“斯定中,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怎么了?”

我问到第一百零八遍的时候,终于不耐烦:“不说拉倒。”

斯定中忽然侧过头,幽幽地问:“葭豫,如果我跟许微安谈恋爱,你会怎么样?”

我愣了一下,怎么剧情从商战戏又反转成了爱情戏。

我说:“很好啊,你们很配。”

斯定中牵动嘴角,笑了一下,语气有些心灰意冷:“我就是怕这个,你终于有借口逃开我了。”

我不悦地皱皱眉:“这关我什么事儿啊!”

斯定中脸色阴沉,终于说出口:“金宵的那个事情,当晚不只四个客人,是五个,第五个,是斯定文。”

这下连我都惊了一跳:“为什么一直没有查到他!”

斯定中说:“他去得迟,经理没有招呼到他,事后他迅速离开了,至于怎么样能让另外的几个客人闭嘴,那就是各凭本事了。”

我终于反应过来:“所以许微安想要你,就是斯定文开出的条件?”

斯定中腮帮又鼓起,咬紧了牙关。

我不禁笑了:“斯定中,这姑娘的手段多狠啊,喜欢你都到这份上了,冲着这点,你就不能辜负人家啊!”

斯定中发火了:“李葭豫!”

我收起了玩笑,斯定中从小到大顺风顺水,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谁敢叫他做过什么令他不称心如意的事情。

想来遭人如此胁迫,这也是头一回。

我说:“你三哥如果扯进了这种事,影响应该会很不好吧。”

斯定中说:“不说别的,我爸那一关他就死定了。”

我收起玩笑的语气,客客气气地说:“那你要不要牺牲一下色相,帮帮斯定文?”

斯定中捶了一下方向盘,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周一的早晨,我返回学校上课。

上午十点,第三 节课下课。

手机铃声响。

我接起来,听到斯成的声音:“小豫儿。”

“嗯。”

他的声音异常的清楚冷静:“老孟的案件明日开庭,你近期不要再来律所,上下课我安排司机接送。尽量也暂时不要跟定中外出了,如果要出,让老四跟谷叔说一声,让他安排人跟着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

法学院五楼的课堂,检方的学习小组发言,屏幕上出现了今日的重大新闻。

社会版和法制版的头条:邱小杰案出现重大线索。

最新尸检结果显示,死者掌心中紧紧攥住一枚扣子,经过DNA鉴定,扣子上的纤维毛发属于当夜在场的客人,经过法医的报告鉴定报告,死者当时衣冠不整,胸部衣物有撕扯痕迹,且有皮肤有轻微瘀痕。

因此诉讼方有重大理由怀疑,死者并非自己想要轻生,而是在生前经历过了一番挣扎,被人从窗口推下。

根据这个新的证据的发现,警方已经重新立案,以涉嫌故意杀人传讯,据悉,今日上午嫌疑人缴了巨额押金被保送出来。

而代理邱小杰案的孟宏辉律师昨日表示:他经过对此案的缜密调查,发现死者生前无任何财务纠纷,亦无任何家庭情感问题,案发的当晚甚至前几日也无任何行为异常,也没有留下遗书,并不符合自杀行为特征……

☆、第19章 十九

下午四时多放学后,我没有外出,直接由司机接回了家。

今日下午上的是体育课,我打了整整三盘球,回来洗了个热水澡。家里照例没人,我看了会儿电视,暖气开得太好,我看得直犯困困爬回房间睡着了。

迷迷糊糊睡到晚上十点多,听到外面客厅有人边说话边推门进来。

我爬了起来正要喊爸爸,忽然听到斯定文的声音:“李叔,家里没人吧?”

听起来有点奇怪,斯定文声音竟然有些惊慌失措,不似平日风流倜傥。

爸爸打开了客厅的灯:“两个女儿都不在家,没人。”

我重新在床上趴了下去,闭上眼继续睡觉。

外面静了会儿。

忽然又被惊醒,是因为爸爸出声说:“如此大的事情,你怎地不提前和我说!”

斯定文懊丧地说:“我以为能解决——”

爸爸声音仍然镇定:“那现在刘公子那边怎么说?”

斯定文咬牙切齿地说:“一开始收了好处答应了,谁知道现在要出大事了,那几个都反悔了。”

爸爸语气也不好:“那几个纨绔公子哥,岂是好相与的主儿?”

斯定文惶惶不可终日:“李叔,那现在到底怎么办好?”

爸爸沉声说:“定文,你老实告诉我,当夜到底怎么回事?”

斯定文立刻叫了一声:“我进个洗手间,人就下去了!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

爸爸斥道:“你没碰她你慌什么!”

斯定文依旧慌慌张张:“这万一要是杀人案起诉,我们是不是都是共犯啊?”

爸爸想了许久,终于说:“如今也没供出你来,这样,我找个可靠的人问一下相熟的律师,暗中打听下你这个什么个情况。至于对威虎帮欧家来说,这事儿不足挂齿,比大件的事情人家手上这多了去了。如今,就是怕老大在其中作怪。”

斯定文忽然被点醒了:“你说,这是老大在背后搞鬼?”

爸爸不以为然地说:“不然你以为这案子一审都结案了,她一个酒家女无权无势,面对着高额赔偿金还善不甘休的,不是背后有高人指点,那是什么?”

斯定文犹豫地说:“可是他应该不知道我也……”

爸爸压低了声音:“老爷子是个守旧的人,还明里暗里地跟我说——自古废长立幼,绝没有好下场,最近还叫我读明史,这是提点我呢。定文,我也不容易,老爷子心里什么想法,你以为斯成心底没数?那是他避你锋芒!再说,纸包不住火,他到底知不知道,你我有几成把握?”

斯定文声音地放低了,只是仍然急冲冲地:“也是,本埠没一个律师敢接这种烫手山芋,倒是那个孟宏辉,是铁了心跟我们作对!李叔,你一定要帮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