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等我答话,他手机突然响起。
他看了一眼来电,对我低声说抱歉,接起了电话,应该是助理在询问他的行程,他只简洁吩咐道:“我临时有事,暂时不回酒店,通知俊夫替我主持会议,有重要的事延至明早。”
我没见过他谈公事的样子,我认识的斯成,一直都是从容懒散的模样,偶尔还会有一点点不合时宜的锋芒和桀骜,而从我上次回国开始,我就已经发现,现在我眼前的人,竟有了金戈铁马的气势,举止稳重而又彬彬有礼,语调冷漠而又一丝不苟,浑然天成的优雅风度背后,隐藏着拒人千里的凌厉。
我觉得有点陌生。
斯成挂了电话,又继续问:“你去哪里?”
“我回住的地方。”
“在哪里?”
我报了一个地名。
他将车往曼哈顿下城区开去。
斯成掏出手帕递给我。
我接过擦干了脸上的雪水,又继续正襟危坐。
斯成一手握住方向盘,从我手中拿过手帕,要动手擦我湿漉漉的头发。
我赶忙侧过身体,离他远了一点,客气地说:“不用了,你开着车呢。”
斯成眉头一直微微地蹙着:“你为什么这么晚还在外面?”
我没敢答话。
他继而打量了我一眼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你在打工?为什么要去打工?”
我实在是说不出话。
斯成一贯不动声色的脸上竟然有点急:“小豫儿,说话。”
我只好说:“体验生活。”
斯成却答:“你经济有问题?怎么可能?定中不照顾你?”
我说:“你别问了好吗?”
斯成面容严肃:“为什么不告诉你爸爸?”
我终于答了一句:“我姐已经够他操心的了。”
车子七拐八拐进入到那幢小房子,斯成一路望着周围环境,抿着嘴角一言不发,还没等我下车进去,斯成已经说:“你今晚跟我回酒店住。”
我径自下了车:“不行。”
斯成跟着我下车。
我走进客厅,艾伦从房间走出来,穿了一件深绿色的怪异长袍,脸上还敷着面膜,他亲亲热热地叫:“蜜糖儿,有人找你。”
我说:“谁?”
他努努嘴:“不认识,在你房间里。”
斯成打量了一圈乱七八糟的屋子,看着我和艾伦说话,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心里也觉得奇怪,我搬到纽约不过几个月,应该不会有朋友探访。
斯成跟在我的后面往房间里走去。
我掏出钥匙开门。
门同时从里面打开了,我先看到是熟人,斯定中的按摩师卡尔丝,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士,她笑着热情地说了声嗨。
我还来不及惊讶,房间中的人转了过来。
斯定中坐在轮椅中,转过身来:“欢迎回家,我亲爱的太太。”
我愣住了。
斯成也愣住了。
斯定中反倒比我们两个都镇定,眉毛一挑,一个拐杖打横在轮椅上,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大哥,好久不见。”
他转动轮椅,到我的身旁,轻薄地搂住我的腰:“我亲爱的太太,你可真会给我惊喜,幸好我来得及时,不然今晚我得变成绿色的了。”
他满嘴胡说八道,我暗自皱眉,要挣开他的手,他反而搂得更紧。
我这个小小的屋子塞了四个人,顿时显得无比的局促。
斯成先说话,语气不太好:“定中,葭豫怎么住这样的房子?”
斯定中嘴角抽了一下,依然在笑:“怎么?你心疼,兴师问罪来了?”
斯成不理会他,只皱着眉头:“你不管管?”
斯定中冷淡地答:“她不听话,离家出走。”
我赶忙说:“是我自己要住的,我自己找的房子,跟斯定中无关。”
斯成不悦地说:“那打工呢?她为什么三更半夜自己一个女孩子还在外面?”
斯定中无动于衷地答:“大哥,我这做丈夫都不着急,你急什么?”
斯成脸色有点变了。
斯定中望望他,又望望手足无措的我,神色颇为享受。
斯成出言说:“定中,我们谈一谈。”
斯定中拉住我:“大哥,我跟我太太好久不见了,你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斯成忍耐着说:“定中,你——”
我抬起头,对斯成说:“你回去吧,”
斯成迟疑了一下:“小豫儿——”
我坚持着客套说:“谢谢大哥送我回来,回去吧。”
斯成嘴角紧紧抿着,目光深沉地望着我跟斯定中,好一会,终于平静地说:“我明日再来,定中,既然都在纽约,一起吃个饭。”
他关了门离开了。
斯定中那位按摩师不知道何时也走了,房间只剩我们两个人。
斯定中终于放开了我:我累得腿都在发抖,直接坐到了地上。
斯定中坐在轮椅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查了你信用卡消费记录。就那么点钱,你撑了一个月?”
我冷冷地说:“我不靠你施舍也活得下去。”
我知道我口气也不好,斯定中心头的那把火立刻就被我点燃了。
他怒极而笑:“我施舍你?我有那么大的面儿施舍你?如今斯家太子爷都是你坚强的后盾,那轮得到我施舍你?”
我试图缓和下气氛,只好解释道:“没有的事,我去打工赚了点钱。”
斯定中说:“你要不要解释一下,你三更半夜将男人领着回家,是什么意思?”
我咬着唇:“我没有将谁领回家。”
斯定中冷笑:“怎么,发现我在,搅了你们俩的好事,特别失望吧。”
我说:“没有。”
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再回答,头发上结的小冰梢融化了,水滴进我的脖子里,冷冰冰的一片。
斯定中用拐杖戳了戳我的肩膀:“说话!”
我沉默地坐在地上,动手解开我靴子上的鞋带。
斯定中突然站了起来,低下腰一把拍掉了我的手。
我一愣,随即惊喜地说:“你腿好了?”
斯定中冷冷地道:“你就这么巴不得我一辈子是个残废?”
我赶紧摇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
斯定中又开始耍脾气:“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为他高兴:“我可以回去看看你,什么时候好的?”
斯定中冷淡地说:“我斯定中不缺一个佣人服侍。”
我累到没了脾气,喃喃地说:“家里一定很高兴。”
斯定中忽然抬手捏住我的下巴:“更高兴的是你吧,我要是好了,你可就不用赎罪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斯定中重新坐回了轮椅中,望着我嘲讽地道:“我说怎么死活要来纽约呢,原来是跟我大哥暗通款曲,是不是我今晚再不来,你们就预备共度良宵了?”
他说话真是越来露骨。
我忍不住开口:“斯定中,你尊重一下我,也尊重一下你大哥可以吗?”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刺痛了他,他忽然拎起拐杖,砸向屋子里我唯一一把椅子:“我怎么不尊重他了?”
动静太大,整个屋子都抖了抖。
我冲到他面前大叫:“你别发疯行不行!”
斯定中忽然暴怒地挥动着拐杖,狠狠地击中了我的小腿。
他力气一向很大,我被他一拐杖打得整个人摔了出去,一瞬间小腿的剧烈疼痛袭来,眼泪刺痛了眼睛。
斯定中冲着我叫:“哭啊,李葭豫,跟着我是受尽委屈,哭啊,去我大哥面前哭。若不是我过来望一眼,还真就不知道你们已经双宿双飞多久了!你是不是迫不及待要投进他的怀抱了?只可惜你嫁给了我,你就老老实实在我身边待着!”
他骂完了一通,站起来拄着双拐,走到床上,躺上去拉过被子。
我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回过神来爬起来进去洗漱。
屋里暖气不足,我好像有点感冒。
我从卫生间出来,站在床边对斯定中说:“这里条件不好,你回酒店住吧。”
斯定中没有睡着,依旧怒气冲冲地说:“你赶我走?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我不再说话,我拿了张毯子躺进沙发里。
“葭豫,”灯熄灭了许久,我一动不动地躺着,我都以为已经斯定中睡着了,却听到他在黑暗中闷声说:“我飞了几千公里,想要来看你,没想到你——”
房间中响起一声讥讽的冷笑:“真是惊喜。”
我只好开口解释:“我是碰巧遇到他,我也不知他在纽约,斯成也没有联系过我,我就是在打工的餐馆旁遇上,他遇到了送我回来,然后你就在我这了,房租付不起之前的房子,我搬到这里两个多月……”
斯定中不再说话,任由我自己一个人,在黑暗之中喃喃自语。
他心中芥蒂已深,我不知道他是否相信。
我浑身跟散了架似的,累得说话都费尽,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
过了半晌,斯定中不冷不热地说:“你要是愿意继续躺在沙发上,那就睡吧。”
☆、第44章 四四
第二日一大早,司机过来接他。
第二日一大早,司机过来接他。
斯定中站到我的面前:“收拾东西,跟我回酒店住。”
我鼻子塞住了,头有点昏:“我今天还有课,这房子我租的,我住这可以了。”
斯定中不悦地说:“你是我老婆,不跟我一起住,你想跟谁一起?”
我不再说话,掀开毯子起来收拾东西。
我们出门去的时候,卡尔丝守在门外,上前来推斯定中的轮椅。
司机迎上来,接过了我提着的包。
我感激地道了一声谢,斯定中这次真是疯了,我腿太疼了。
斯定中坐在后座,侧过脸望了望我:“别摆出一副可怜样儿,免得有人心疼,说我刻薄你。”
我沉默地别过脸去。
如今哪怕在外人面前,他都不愿意再维持一下婚姻的假象。
我跟他回了酒店。
走进金碧辉煌的华尔道夫的圆穹顶大堂,礼宾部立即有制服笔挺的服务生上前替我们服务,我们搭乘独立电梯去往三十层的塔楼,穿过富丽堂皇的长廊,打开门的时候,斯定中一边付小钞一边说:“我亲爱的大哥住三十五楼的总统套房的,记得了,不要走错房门。”
我低着头沉默地忍受。
我就知道,他是存心的,纽约这么多酒店,他就硬要住在这里,不过是为了折磨我。
将行李在卧房中安置妥当,我洗了脸,斯定中换了身衣服,坐在客厅中,等着和我下楼去吃早餐。
酒店的无障碍设施和服务都非常的周到体贴,我们一路畅行,直到BULL AND BEAR STEAKHOUSE餐厅门前,我见到了熟人。
钟楚益还是老样子,穿了白衬衣,早晨的头发打理得分外精神,他一手拎着西装外套,笑容满面地扑过来:“小——豫——儿!”
还没等他走到,斯定中忽然利落地转动轮椅,一个打横立在了他的面前。
钟楚益站住了。
斯定中面色不豫,没有任何要寒暄的意思。
我只好出面介绍说:“这位是我先生斯定中,定中,这位是钟先生。”
钟楚益客气地伸手:“斯四少,幸会。”
斯定中没有伸出手。
我立在一旁,非常的尴尬。
钟楚益耸耸肩收回了手,正儿八经地看了我们一眼,说:“葭豫,我有空给你电话。”
他独自走开了。
我看着钟楚益离去,他沿着长长的旋转扶梯拾阶而上,我这才看到,斯成正站二楼的大理石圆柱旁,穿一件浅蓝衬衣,一件深灰色羊毛衫,晕黄的灯光照耀在他的脸上,显出一张殊无笑意的清冷脸庞,他不动,身后跟着吴俊夫和两名助理也静静地立着,他们站在那里,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心头忽然涌上了淡淡的羞耻感。
晚上我上课回来,我们的套房管家上前来说:“李小姐,斯成先生在孔雀巷酒廊等你。”
斯成在私人的沙龙的小厅喝咖啡,见到我走进来,他收起手上的文件,立刻有秘书上前来替他整理。
我看了一下,还穿着正装,衬衣的扣子松开了一颗,领带被扔到了一旁,应该是外出刚刚归来,看样子他专程等我。
他站了起来,服务生替我拉开了椅子。
斯成说:“要不要喝点酒?”
我迟疑了一下。
斯成说:“定中方才出去了。”
我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说:“你跟定中怎么回事?”
我斟酌了一下,委婉地说:“我们刚好闹点不愉快,已经没事了。”
斯成眉头微微蹙着:“他怎么说你离家出走?”
我说:“我们闹点别扭,我刚好想自己体验一下生活,现在他过来了,我们已经协商好了。”
我知道斯成,这是我们夫妇之间的事情,他不会再追问。
果然他换了话题:“课业怎么样?”
我终于笑了一下:“有点难,还应付得过来。”
斯成望着我:“要是有不懂的,给我写邮件,嗯?”
我点点头。
他如今也知道避嫌,又闲聊了几句,他抬腕看了看表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们走向塔楼的电梯。
斯成站在我的我身后,他先抬手按了我的楼层,忽然又取消了,重新按了一个数字。
我不解地抬头望他。
他解释说:“我还有点事找你。”
只是短短的几秒,我还来不及反应,电梯门已经打开了,服务生等在电梯的门口,恭敬地打招呼:“晚上好,斯先生。”
这是他的套房外廊,宽阔寂静的走廊,高耸的圆弧型屋顶装潢得辉煌典雅,斯成说:“进来。”
我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将我拉了进去。
斯成关上门,将我安置在客厅的白色沙发上:“你的腿怎么了?”
我眼前是一对巨大的花瓶,闪闪发亮的银质器皿,桌子上搁着大束的洁白花朵,一把核桃木的椅子,对面桌子上面散落着水晶烟灰缸,一个银质烟盒,和几叠他的文件。
我有点愣住,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好怎么答。
他问:“是不是昨晚摔到了?”
我赶紧否认。
斯成说:“我带你去看医生。”
我摇头:“不用看医生。”
斯成说:“让我看一下。”
我赶紧捂住裤子:“不用。”
斯成直接拉开我的手,脱掉了我的雪地靴,卷起我的裤子,露出了半截小腿时,他手上的动作骤然停顿,然后我听到他——轻轻地倒抽了一口气。
昨晚实在太累了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我今天一早有课也还没来得及看,就光觉得疼,这时候我低下头,看到右边小腿的外侧有一大片青紫的伤口,乍一眼之下的确有点怵目惊心。
我徒劳地想要挡住伤口,手却被斯成紧紧地按住,他跪在我面前,细细地看了一下那片青肿的伤痕,脸色越来越阴沉。
他抬手按了一下。
疼,我咬着牙死死地忍着。
斯成眉头越拧越紧:“怎么弄的?昨晚摔到了你怎么没跟我说?”
我摇头:“不关你的事。”
他认真地思索:“应该没有伤到骨头,但还是让医生看过才好,今日太晚了,明天我让钟楚益陪你去医院拍个片。”
我只好不停地解释:“不用不用,肯定没伤骨头,是我不小心磕了一下,没事的,不用去医院。”
身侧的人却忽然沉默了下来。
我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声音也慢慢低了下来,终于归于一片安静。
斯成扶着我的小腿,一动不动,气氛说不出的怪异。
过了好久,他终于抬起头望我,一言不发,英俊阴沉的面容有薄薄的怒意。
我要站起来。
他猛地伸手,将我胳膊拉住。
我又重新跌坐了下去。
他的掌心贴着我的皮肤,异常的炙热,还有点微微的发抖。
他在我身前久久地沉默,像是在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小豫儿,”斯成低着头,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他好久才说得出话,声音如紧绷到了极致的一张弦,带了一丝异常的颤抖:“斯定中竟然打你?”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
斯定中在华尔道夫住了一个礼拜,他纵然仍在康复期,但每天的节目仍然花样繁多,他好面子,从酒店出来到车上的这一段路程,便不肯再坐轮椅,我日日挽着斯定中笑靥如花地外出访友。
斯定中皮笑肉不笑地嘲讽:“你也不嫌累。”
我刀枪不入,眉眼不动地答:“我不在旧金山,你说我离家出走,我陪你,你也有意见。”
斯定中冷笑一声:“天天笑得假模假样,怕大哥觉得你不幸福?你就这么在乎他?”
我于是不再说话,我已经一再意识到说真话会让人犯错,无论他说什么,只要提到斯成,我一律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