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绮见到我,欣喜一笑,对我说:“小豫儿,好久不见。”

我上前拥抱她:“绮绮姐。”

我放开麦绮,目光对上旁边的斯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他略微颔首,疏离客气,脸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

隔了太久没有见到他。

在这样冠盖云集的场合,灯火闪烁,觥筹交错,我们却注定只能是陌生人。

我熟悉的不是眼前的这个人,我熟悉的是飞越数万公里,飘洋过海来到我身边的男人,是穿过繁华熙攘的二十四街区,略带焦灼神色跨出计程车的男人,是打开酒店的房门,穿烟灰衬衣,黑色呢绒大衣,衣履工整光鲜,却带微微倦容的男人,是在深宵下执手低语浅笑,在落地窗前共赏海上明月的男人,那些都是一场稍纵即逝的幻觉。

我喜欢你来到我的身边,表演得好像那是另外一个人。

我今日已经非常的镇定,昨夜我第一次见到他,慌得不成样子,连斯定中后来都替我遮掩过去。

斯定中一向喜欢斯爽这个姐姐,她举办婚礼,我们提前了几天回国,我陪着斯爽采购新衣,挑选首饰,日日去美容院,尽心尽意陪伴新嫁娘。

斯爽跟我长时间的相处,慢慢地和我我絮絮叨叨地聊起家里的事,我才得知,自从斯成执掌银山集团以来,为了工作方便,他工作日一般不住小半山的大宅。

如果老爷子没有特殊事务召见,他一般一个礼拜回来吃一顿饭。

我跟斯定中这次回来,相敬如宾,斯爽大约以为事情已经过去。

她怎知我们是闹到了决裂后,只剩下平静的疲倦和虚伪的表演。

回来的几天,我一直没有见过斯成,一直等到婚礼的前一夜,斯家在家里举办家宴,一桌宴请明日出席婚礼的亲近家人,一桌由新娘子做主,邀请的是斯爽从小到大要好的表亲姐妹和一群女生朋友。

老爷子一大清早就吩咐人给银山总部的总裁助理室打了电话。

到了傍晚,一家人坐在客厅喝茶。

谷叔正在窗台边上擦拭老爷子喜欢的那对鎏金花瓶,忽然看了一眼窗外,出声说:“大少回来了。”

我闻言扭头往窗外望去。

一辆黑色的宾士轿车正驶入中庭,缓缓转入花园的盘云道,车开得很稳,早有佣人从屋中走出,垂手恭敬地立在廊下,等着服侍他下车。

斯定中饶有兴致地望着我,我只好默不作声地将视线收了回来。

隔了一会儿,斯成走了进来。

我只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空气之间忽然微妙流动,斯定文不由自主地动了动,微微坐直了身体,斯太太堆起了笑容,招呼道:“大少回来了。”

我整个人身体完全僵硬,慌乱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盯住了桌沿的一个青花茶杯。

斯定中觑了一眼我的脸,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愉快微笑。

他漫不经心地走进了客厅,望了一眼座中,对上我目光的一刹,瞳孔微微收缩。

斯定中已经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喜悦,笑着说:“大哥,好久不见啊。”

斯成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定中,身体好吧。”

斯定中笑着道:“托大哥的福,好得很。”

家里从长辈到佣人,这么多双眼睛在看,我跟着斯定中站了起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大哥。”

他低唤:“小豫儿。”

还是忍不住偷偷地打量了他一眼,清减了一点,大约吹了寒风,脸有点冻得发白,但身体看起来似乎也还好,寻常的上班装束,白衬衣和西装外套,清白倦然的脸。

斯定中望了我们一眼,拉着我坐下了。

夜里的晚餐,斯爽没跟家人坐,她的那群姐妹在花厅里热热闹闹地行酒令。

斯家的大餐厅内却是四平八稳的安静。

老爷子坐主位,斯太太坐右首第一位,斯定文坐左边第一位,他的太太坐在我的身旁,我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太太张秉裕小姐,她在年初产下斯家这一辈的第一个孩子,有点圆润的身形,脸上有得体的笑。

不管她知不知道斯定文跟葭妍的这一段故事,待我却是客客气气的。

在深门大院,永远不露声色,也许这是生存的本能。

斯定中坐我旁边,不似旧日的毛毛躁躁,他先招呼老爷子和斯太太吃饭,然后挑了一只白灼大虾,仔细地剔净虾壳,放进我的碗里。

斯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老爷子望着我们,眼里全是满意。

我坐在席间,难以消受他的如此殷勤,却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一颗心浮浮沉沉的,只好埋头苦吃。

老爷子忽然斜望一眼下座,不轻不重地说:“谁又给你气受了?”

斯成正兀自出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爷子是在说他,愣了愣,说:“没有。”

老爷子瞪着他:“那你是什么脸色,谁又让你不顺心了?”

斯成眉头一直微微蹙着,明显是压抑住的情绪:“爸,没有。”

老爷子不耐烦地道:“你这一个多月,每次回家来,饭桌上有吃得下过东西吗?”

斯成的脸白了白。

谷叔忙上前打圆场说:“大少可是胃口不好?我吩咐厨房做点你爱吃的。”

斯成手握住了桌沿,勉强地答:“没事,不用忙。”

斯太太在旁边说:“别为工作累坏了身体,脸色也不太好。”

斯定文笑笑道:“妈,哪轮到你操心啊,集团旗下单单一个小科技公司上月在香港GEM上市,随随便便就成了今年规模最大的IPO交易,大哥现在是整个集团年轻一代管理层的精英偶像。”

斯太太又接着说;“既然不是因为工作上的事,那就是感情了,只是大少一向不爱听我的话,要我说,跟我打牌的那些太太,有几位的家里,有家世背景和人品相貌都相当不错的适龄姑娘。”

斯成忽然靠在椅背,手撑住一旁的椅子,客气地笑了笑:“是吗,斯太太不妨介绍我认识几位?”

斯太太还真没想到他会搭腔,谁也料不清他话中真假,八面玲珑的斯家主母,一时噎住了话。

斯定中在我身旁,忍不住噗哧一声冷笑。

笑声太大,众人齐齐地望过来,我忍不住转过头瞪他一眼。

斯定中明显故意的,趁机凑过来捧住我的脸,狠狠地亲了亲我的脸颊,我慌忙一把推开了他。

座中的长辈们又哄笑了起来。

斯成忽然掩嘴低咳一声,他端起杯子,侧过了头。

我的手一抖,差点掀翻了筷子。

斯定中扶住我的手,凑到我耳边,声音带了点儿得意:“亲爱的,慌什么。”

我只能默默地忍着。

那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等到老爷子累了,起身离席,斯成第二个站起来,打了声招呼,也走出了饭厅。

一时空了两个位子,席间的压迫感消失,气氛顿时轻松不少。

斯太太正忙着温言暖语地让佣人服侍斯定中喝汤吃菜。

我握着酒杯,默默地发呆,忽然听到谷叔在外面一声低呼:“成少爷!”

我心底一跳,直觉地转头望去,从餐厅半敞着的门,看到门厅的台阶上,谷叔一个跨步上前扶住了斯成。

看不见他脸上什么神情,只看得到斯成瘦削颀长的身影,在下台阶时,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

斯太太也吓了一跳,扶着椅子站起来,吩咐一旁的佣人:“去看看大少。”

守候在花园车道上他的司机迅速走上前来,神色却没有谷叔的惊慌,一切动作都是敏捷熟悉而训练有素的,司机先替他穿上大衣,然后扶住他的手臂,谷叔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他当夜没有在大宅住,司机送他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I like that you e in here, ag like somebody else.

☆、第56章 五六

婚宴永远是热热闹闹的。

说不完的百年好合,道不完的早生贵子。

新郎新娘在台上交换戒指,孟宏辉跪下来,一番话告白的话说得情意深重,底下的客人齐齐大声拍手叫好。

站起来的时候,他踩住了新娘的婚纱,差点没把斯爽绊倒,斯爽含着感动的泪花,却又忍不住恼怒地瞪一眼,伴娘在一旁掩嘴吃吃地笑。

在相爱的人的眼中,世界总是那么的美好。

眼光移动的一个刹那。

他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知道是否因为太久不见,我觉得麦绮似乎胖了一点点,但仍然是非常美丽动人的女人。

斯家三兄弟齐聚一堂,并且齐齐携带娇妻美眷,各个英俊不凡,意气风发。

简直是盛况空前的一副景象。

连负责拍婚宴的私家摄影师,都忍不住将镜头移过来,多拍了几张。

到婚宴开始上菜时,我们随着两家的父母坐在一个大圆桌上,菜式琳琅满目丰盛无比,我却完全不知道我塞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

到后半段,男人们小酌了几杯后,气氛渐渐开始轻松起来。

斯定中和斯定文开始边喝酒边聊起他在旧金山开办的游艇会。

孟宏辉的父亲替斯成倒酒,斯成赶忙推辞,推辞不过,只好客客气气地端起来,举杯饮干了。

斯定文的太太和我谈论斯爽何处置办的时装,又跟我说起产后身材恢复,麦绮在社交场合,一贯是高贵的仪态,她坐在斯成的身旁,大方得体的笑容,只应付简单的恭维,很少主动开口说话。

从头到尾,我跟斯成,一句话都没有说,

倒是斯定中找他寒暄了几句,他端着酒杯笑嘻嘻的:“大哥,什么时候喝你喜酒啊?”

斯成抬眸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没有答话。

麦绮微笑着代为回答说:“四少,快了。”

众人会心地相视而笑。

晚宴过后有狂欢派对,新人包下酒店两层的酒吧,供宾客跳舞畅饮。

十二点的新年钟声敲响,对岸的高尔夫球场有烟火亮起,斯定中难得回来一次,又重新遇见昔日那群朋友,酒喝了一杯又一杯。

不到一点,他已经有些微醺,在吧台边大声地唤我名字。

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肩膀,将他扶到沙发上坐着,扯出纸巾替他擦去脸上的酒渍。

我悄悄地回头,将热热闹闹的大厅巡视了一番。

斯成和麦绮在十二点之前已经离开了。

我跟斯定中在国内住了一个多礼拜。

婚礼后的第三天,按照习俗新娘子要回门,全家人在一块吃饭。

斯爽还带着新为人妇的喜气洋洋,追着姑表亲家的孩子逐一派发了红包,又围着我们绕了一圈,然后问:“大哥呢?”

孟宏辉在一旁陪老爷子喝茶,抬头答:“我昨天不是告诉你了吗,有份合同要在香港签,他昨晚过去了。”

斯爽笑嘻嘻地拍了拍额头:“哦,对,我忘记了。”

饭桌上,斯太太不舍地说:“定中,难得回来,多住几天好不好?”

斯定中说:“不了,还有事呢。”

他跟朋友最近在大海湾区开了一间帆船俱乐部,老爷子也没什么意见,他在银山集团持有的资产和股份,交由职业经理人管理,足够他玩乐到下辈子的了,如果他能把兴趣做成事业,也是好事一件。

老爷子望望我:“小豫儿,你也回了吗,不陪陪父母?”

斯定中抬起头看我一眼。

我低声说:“不了,我也回去了。”

斯太太欣慰一笑。

我爸爸忽然说:“葭豫,你们两个人结婚也一年多了,该抓紧了,斯董等着抱孙子呢。”

斯太太脸上一喜,忙跟着说:“是啊,定文媳妇生了个女孩儿,别提多可爱了,我这做奶奶还没做过瘾呢,斯家这一辈的长孙,说不定就是指望着小豫儿了。”

我脸上沉了沉,低下头,愣是没吭声。

斯太太望了我一眼。

在长辈面前,我很少有这么不知分寸的时候。

眼看气氛尴尬,斯定中出言替我解围:“爸爸,我们会的。”

第二日的下午,司机送我们从罗湖口岸过关。

新年的机票特别紧凑,头等舱都全部订完,我们在香港登机。

新年的香港国际机场。

圣诞和新年假日结束的第三天,光亮照人的地面,金色的圣诞树仍在闪闪发亮,从中庭往上望,每一层楼都挂满了彩缎和小灯泡,免税店里也是装饰一新,满目都是温暖的红色和金色。

悬廊之外的巨大玻璃窗,风声呼啸,飞机起起落落。

不断有圣诞长假日外出度假的家庭返港,从旅客中走过,家长推着箱子,孩子坐在上面嬉闹,穿着鲜艳,笑容轻松。

斯定中先赴美东访友。

他将登机牌取出,将我的护照和机票递给我,看我一眼,说:“你自己回去能行?”

我喝着手中的咖啡:“可以。”

斯定中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觑我一眼:“你确定要回去了?”

我往他一眼,皮笑肉不笑:“你这几天玩得倒是很开心嘛。”

斯定中颇来了兴致:“那是,看我一向趾高气昂的大哥沮丧受挫的样子,真是精彩绝伦。”

我气得差点没把手指的纸杯捏烂。

斯定中说:“葭豫,你求我嘛,你求我,我考虑考虑离婚。”

完了,斯定中越活越回去,直接变成十六岁时候的赖皮模样。

我说:“我们回去后谈这件事。”

斯定中笑了一下:“你可以试一试。”

他的航班早我半个小时。

他登机走了。

我一个人坐在候机厅的咖啡店里,直到机场广播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我握着手中的机票。

耳边是地勤空乘温柔的声音,ladies alemen, may I have your…We are now ready for …

我倏地站起来,拖着箱子,越过的排队的队伍,然后大步往外走去。

那一刻,胸膛之中有秋水长歌,有剑胆琴心,有万千军马,浑身都充满了勇士出征的壮烈之感。

搭乘机场快线前往九龙站。

天色已经昏暗,密集的摩天大楼之间,霓虹灯渐次亮起。

纵使已经是这样,我依然没有勇气给他打电话,只发了条信息。

我在尖沙咀码头等你。

我站在夜晚的码头钟楼下,看到这座东方都会彻夜不眠的迷人夜晚。

一直等到十二点。

十一点多,天星小轮的航班结束航运,游人慢慢散去,街心渐渐冷落,沿街的一些店铺也打烊了。

香江江心璀璨,海面上停泊着的万顷邮轮,五颜六色的绚丽灯光在海上如繁花绽放,整个维港依旧灯火辉煌。

对面的车道来往的车辆依然繁忙,寒风猎猎,我依旧一个人。

而我的心,已经在悲壮之中烧成了灰烬。

天气太冷。

一开始我还在整个码头四处转悠,到后来累了,便坐到了一楼的公众休息区,我手脚都渐渐麻木。

夜晚一点。

再等下去我得困死又冻死,我终于起身,走到了路边,沿着巴士线路,慢慢地往外走。

走出几百米,一辆黑色的罗孚轿车忽然飞快地从我身边驶过,然后又忽然急速刹车。

尖锐的声音令人不禁侧目。

然后车门打开,一个熟悉的高瘦身影,单腿从驾驶座上跳了下来。

我蓦地瞪大了眼,心跳骤然停顿。

那一刻只懂得呆立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斯成落到地上,背对着我,扶着车门停顿了一下,手放在右腿上按了按,才迈开步伐走了过来。

他穿了件深蓝牛仔裤,一件宽松的米白色毛衣,外套都没穿,黑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前额,一张清白的英俊脸庞,鼻翼下一道若隐若现的细长法令纹,全然没有了白日里锋利面具下商业精英的形象。

整个人显得松散而疲弱。

我这一生,在任何时候,只消看他一眼,便能忘记人世间所有的忧愁。

斯成牵起我的手,我顿时感觉到一阵融融的暖意传来,他的感觉应该是握住一团寒冰,立即皱紧眉头训斥了一句:“室外这么冷,你就非得在外面等?”

我还没回话,他先咳嗽起来。

我慌忙把手抽了出来。

斯成一边握拳掩住了唇,一边对我说:“咳咳——到车上去——”

我们上了车,他一手掩住唇角,一手扶着方向盘倒车,咳了好一阵才缓了过来。

我看到他露出毛衣外的骨腕瘦削,深宵细看,才发现他身体还没恢复,人明显消瘦。

他一边开车一边动手调高暖气:“对不起,我临睡前才看到你的信息。”

我冲他摇摇头,心里那么软。

他将我拥进怀中。

他开车着车,在凌晨两点半的九龙半岛,城市的尽头,有烟火飘升而起。

斯成脸上晦涩不明。

他有点无助地说:“葭豫,我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睡过觉。”

我望着他,觉得心疼极了。

我说:“你以后不要再熬夜了。”

斯成无奈地摇摇头:“没有用,医生也告诫过,我已经尽量规律作息,偶尔会有工作加班,也不会太晚,但就是睡不着。”

我安慰地摸摸他的脸。

他沉默地接受。

我手探到他的脖子后,大约是出来得太匆忙,随手套上的毛衣将衬衣领子都埋没,我仔细地替他理好,然后,手掌覆在在他的脖子上,仔细抚摸他的后脑勺。

剃得极短的干净鬓角,有微微刺手的美好触感。

实在是太想念他。

整个骨血都在想念。

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揉碎进我的怀中,永远地带在身边。

斯成专注开车,我们之间一直略略紧张的情绪,终于渐渐放松下来。

车子行驶在青马大桥上。

一千多米的悬索式吊桥下就是黑漆漆的海面。

车速已经超过了一百码。

斯成忽然说:“我转一下方向盘,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

我心底暗暗惊跳,但仍抬手扯了扯他的头发说:“你以为演玻璃之城?”

斯成说:“玻璃之城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