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一部老片子。你不看文艺爱情电影?”

斯成有点不好意思:“几乎不看。”

因为需要经常往返两地,斯成在香港有置业,我们回到他的家,斯成拉开了窗帘,三十六层的广厦豪宅,轩敞开阔的海景客厅,落地窗外可俯瞰到一整个维港的璀璨灯火。

酒柜上有一支开了的白兰地,斯成倒了一杯,我们在沙发上喝了一点酒,他俯过头来,吻我的嘴角。

我缓缓地伸出手,按住了他压在我肩上的手,说:“斯成,先不要。”

他愣了一下,目光清醒了几分,点点头松开了我:“也是。”

我去浴室洗了洗脸,然后重新出来窝在他的怀中,斯成靠在沙发上,像过去所有的夜晚一样,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你上次那样回去,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对不起。”

“你这性子,对自己身体都不在乎。”

“我以前身体一向不错。”

“长期失眠也叫不错?那是年轻时候精力好,现在你工作强度和压力多大你自己不知道吗,要自己注意一点。”

“嗯,我会注意调整。”

我的手一直在他的掌心。

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外的天际有夜航的飞机飞过,一个遥远的红点,依稀在海平面闪烁,斯成缓缓地说:“你知道吗,每次在旧金山,我都不想自己一个人回去。可是我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去,有一次累到极点,我就想,如果飞机掉下去,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低落:“这样想,那一刻,竟然觉得有点轻松。”

我怜惜地摸摸他的手臂。

他自嘲地微微苦笑:“我若是回家,就会成日看着你跟定中出双入对,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实在太难了。”

我满心歉疚:“对不起。”

斯成说:“葭豫,如果你同意,我回去跟老爷子摊牌。”

我摇摇头说:“这是下策。”

斯成再无力气同我争辩这个话题,只靠在沙发上,抬手压了压额角:“那你为什么要来?”

我鼓起勇气告诉了他我的决定:“我这次回次,正式和定中谈。”

斯成脸上微微一震:“真的?”

我点点头:“给我一点时间。”

他担忧地说:“你自己和他谈?万一他情绪激动又——”

我按住他的手背:“我能应付。”

斯成忽然转过脸,轻轻地松了口气。

仿佛一个结被打开,两个人都觉得心底舒服许多,我看了一眼时钟,说:“你去睡一会。”

他不舍地望我的脸:“我不想睡。”

我放低声音,板着脸说:“回房间里。”

斯成只好站了起来,朝房间走去,我服侍他躺入床上,然后坐在他的身边,动手缓缓地按他的太阳穴。

斯成闭上了眼,放松身体,靠进了我的怀中。

我低下头,看到我身侧的男人,卸下了平日里粉饰起来的冷漠防备和文雅风度,脸上的憔悴便显了出来,白皙的脸,漆黑的眉,眼角细细的几道皱纹,唇色很淡,整个人苍白得有点触目惊心。

过了一会儿,他睡着了。

睡着前还惦记着事情,斯成语调模糊地说了一句:“葭豫,不要自己走,我送你。”

我温柔地答:“放心,我叫醒你。”

我熄了灯,然后起身,屋子收拾得很干净,浴室搁着今天换下的衬衣西裤,我收拾了一下放进了洗衣篮里,然后出去客厅,倒了杯酒回来,坐在床沿边的小沙发里,在黑暗之中,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看他的睡颜。

将半个身子埋在深灰衾被之中的男人,皮肤发出瓷白一样的微光,睡得昏昏沉沉,是那样英俊的侧脸,怎样看都不够。

我爱他简直着了魔。

早晨他送我至机场,在泊车道将我放下,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屋顶下,目送他的车子驶走。

结果我还是让他一个人走,一次又一次。

☆、第57章 五七

一天夜里,斯成打电话跟我说:“我看了玻璃之城。”

我的心长满潮水,随着电话那头的他,起起落落,温柔又酸楚。

既然他看了,那他就什么都懂。

忽然他说:“a asprin a day,while she is away。”

我忽然想哭。

他说:“最近好吗?”

我沉默了一下,正要开口。

我知道斯成已经对这个话题厌倦,但他还是主动说了:“葭豫,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你预备什么时候跟定中说?”

我委婉地答:“我提过——”

斯成说:“然后呢,他不同意?”

我从国内回来的第三天夜晚,斯定中从美东回到家,我们都很祥和,事实上,从他撞破我跟斯成约会之后,也许是终于见证事实,他连火都懒得发了。

我开口说道:“定中,我们分开吧。”

斯定中闻言,竟然笑了一下:“葭豫,我说过让你求求我,你都不愿意,今天不是好时间,碰巧本少爷今天心情不好,我只有一个回答,我不同意。”

我恳求他说:“我们已经分居一年多,而且婚姻已经没有意义,难道真的要闹到法院?”

斯定中再也不生气,但语气平淡得让人畏惧:“谁知道我们分居一年多?那就打官司吧,最好回国内打,我不介意。”

斯成见我没有答话:“那么我来说,实在不行,那便让律师来办。”

我赶忙道:“不要。”

由他的口中提出来,哪个男人受得了,斯定中还不把屋子炸了。

我小声地恳求他:“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再和他商量好不好?”

斯成做事素来坚毅果断,这大概是他平生所遭遇过的最拖泥带水的一件事情,撕扯得太久,若不是因为考虑我的立场,想必他早已快刀斩去一切,但此时他亦耗尽了耐心,斯成口气有点强硬:“葭豫,在这样的事情上面,你不能这样优柔寡断。”

我无奈地道:“他坚决不同意,我也需要时间。”

斯成简洁了当地答:“那么提请法院判决。”

我也有点急:“要真的这样,斯定中手上有证据,他会闹得人尽皆知。”

斯成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

我忽然间就有点生气:“我这样为了谁?我能不考虑你吗?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想让斯定中将我们的事宣诏天下?”

斯成说:“葭豫,不要找借口。”

事情争论得越来越没有意义。

那段时间不知为何,我情绪特别的反复无常,我说:“我一早说过,我们没有未来。”

斯成声音有点恼怒:“葭豫,你好不容易给了我希望,你现在又要放弃?”

我赌气地说:“没有意义,我本来已经打算这样过一辈子,是你要来找我。”

他也说了气话:“那日在香港,我也已经打算这样过去了,你为何又要来?”

我忽然就情绪崩溃:“我爱你——我有什么办法,我以前喜欢你,干干净净一腔真心,你却不要,等到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才来找我!”

电话那端忽然沉默。

长久的沉默。

我只听到自己闷滞的呼吸。

过了好久,斯成才说话,声音低落,郁郁寡欢,让人听得不忍。

他说:“葭豫,你心底,终究还是怪我。”

我含着泪挂断了电话。

一月中旬的旧金山。

今年没有下过雪,但傍晚落日之后,天气非常的阴冷。

从国内回来差不多两个多礼拜,不知为何,我这段时间常常觉得困倦,食欲也大,有一日休息,下午竟然一觉睡到四点五点。

我终于觉得有点不对劲。

斯定中大闹一场,斯成受伤,然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回国内参加斯爽的婚宴,这段时间我情绪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根本没注意到身体的变化。

生理期迟了二十多天,我终于反应过来。

我出门去了社区的药店。

第二天早晨,我在浴室对着镜子,看到一张惊惶无措的脸。

哆嗦着在浴室里呆呆了坐了一整个上午,我换了件衣服,驾车去医院。

我在路上心慌意乱地推算月经周期,当然推不出,整个人简直彻底慌了心神。

斯成和我,每次都会做防护措施,他知道要保护女性,在对待这样的事情,他一向是谨慎的人。

唯一的一次,就是斯定中那次,那次我觉得似乎在安全期,事后因为一直昏沉地发着烧,也没顾得上做补救。

谁知一时不慎,竟然后果如此严重。

大祸降至,我反而麻木不仁。

一个小时之后,我拿着那张子宫的b超图,在医院外的草坪椅子上,坐了一个下午。

那已经是一个生命,脑部血管已经形成,胎儿有了心跳。

从那天起我关闭了手机,不再接斯成的电话。

本来我们的联络也不频繁,尤其是斯定中大闹一场那次之后,我们平时几乎不再联络,基本一两个礼拜会打一次电话,有时候他不方便接,有时候我不方便接,常常是要等到一两个小时后以后,躲到无人处回拨过去,彼此都是安静的背景。

斯成打过来,我没有接,也没有再打回去。

他也习惯了。

但第二次,第三次,都是如此,终于有一次,他打了五六通。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手机一直闪烁,终于熄灭。

然后沙发旁的座机响了起来。

他居然冒险打到家里来。

我知道若非不是着急到了极点,他绝不可能这样莽撞。

一屋的佣人负责照料电话,我不得不接了起来。

斯成在那端说:“葭豫,发生了什么事?”

我压低声音说:“没事。”

他问:“没事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说:“我不方便。”

斯成放软了语气:“我近期要出差,我过去看你?”

我紧张地小声说:“你不要来。”

他自然觉察,放低了声音说:“葭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欲于结束通话:“斯成,我累了,我们改日再说。”

斯成有点失望:“你为什么不愿付出一点点努力?你让我觉得是我一个人在一厢情愿。”

我心灰地说:“我就是懦弱的人,你本来就不该对我抱有期望。”

斯成咄咄逼人地问:“我们就永远这样见不得光的过下去?”

我咬了咬牙道:“你可以选择不过。”

他声音也带了不悦:“葭豫,你再说一次,我会当真。”

我整个口腔中都是苦涩的滋味:“我是认真的。”

斯成在电话那端深深地吸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控制住情绪说:“我周四飞抵洛杉矶,我吩咐秘书给你定妥机票,你能否来一趟?”

洛杉矶距离三藩市,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航程,我知道他要挽救我们岌岌可危的感情。

我说:“我没有空,对不起。”

斯成坚定地说:“我住比弗利的四季,我等你。”

我重复了一次:“不用,我不会去。”

电话挂断了。

我掩面倒在沙发上,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完,现在想起来,我在新年回国去香港找他时,我肚子里就已经怀着斯定中的孩子。

一个孕妇,怀着另外一个男人的孩子,却跟他共度新年。

多么无耻的女人。

我再有何颜面面对他。

那一夜在浴室。

顶上灯光大亮,我赤|裸着身子,仔细地观察到了身体的变化。

肚皮中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浅浅的黑色纹路,侧着身体站在镜子前,会看到小腹微微下垂。

不仔细看当然不明显,但自己会有感觉,腹部有一种异常的肿胀感。

一个光洁结实的女性躯体,正孕育着一枚血肉交缠的果实。

却不能把它留下来,这是一个不该来到世界上的生命,心中的难过和歉疚,几乎要将我击垮。

我在洛杉矶没有亲人,没有亲密朋友,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

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考虑过这个孩子的去留问题,一开始觉得不能要,到后来又觉得太造孽,想着有什么办法可以留下来,到深夜再把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最后还是决定,放弃掉这个孩子。

即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仍然有一丝期盼能够回到斯成身边,而且我在当时在初期服用过大量感冒发烧的药物,我不能要它。

不知道药物对胎儿是否有影响,但我和斯定中已经濒临破碎的婚姻,若是加了一个孩子,只会更加复杂。

我已经预约了周四下午要做流产手术。

胎儿已经快六十天,孕囊越长越大,手术风险会增大。

我自己偷偷地收拾了一个大的手袋,里面放了一瓶热水、干净的裤子、防风外套,独自一人搭计程车去医院,自己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躺在手术间的时候。

麻醉师在我身边工作,我躺在手术台上,看到头顶刺目的雪白墙壁。

巨大的无影灯发出亮堂堂的白光,空气中有消毒水的气味,穿着白衣的医护人员,斯定中受伤时候的那段记忆,又清晰地浮上眼前。

就是那种人生的荒谬感。

人生的一切都是瞬息变化,在命运翻云覆雨之下,我们除了束手就擒,别无选择。

当时还懂得哭,现在,连眼泪都没有了。

回到家,径自上楼将房门反锁,我坐在马桶上,感觉到血在哗啦啦地流,下腹痛一阵阵地痛,虚汗一直不断地往外冒。

我躺进房间里,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躺在床上忽然被电话声吵醒,我一看,已经晚上十点多。

钟楚益打电话来。

电话持续地响,我只好接起来:“楚益。”

“小豫儿。”

“你们吵架了?”

我无声地沉默,情侣才有资格吵架,我们算什么?

钟楚益叹了口气:“他推掉了今天所有的行程,在酒店等了整整一天,固执得连吴先生也不见。”

我按住头,虚弱地道:“楚益,我现在不想谈了这个话题。”

钟楚益声音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我不该管你们私事,但我们算是朋友吧,总之,你不要轻易放弃,大老板很可怜的。”

我突然觉得到身体下面有一股热流涌出,感觉到床单湿漉漉的。

我慌忙说:“师兄,对不起,我得挂了。”

我的心思无暇顾及其他,那一夜,我流着泪躺在床上,对着天空祷告了一夜,我祈求上帝原谅我,我祈求定中原谅我,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希望这个错误来到人世的无辜生命,能够重回安祥之地。

☆、第58章 五八

傍晚下班回到家,车子停到庭院门前。

我下了车,看到大门半开着,文森特请了工人在修建草坪,我走进屋里去,将高跟鞋踢掉,顺手将手提包丢在沙发上,解开了西装外套的扣子,在办公室坐了一天,此时松开了合身的套裙,下腹一直隐隐的酸痛,终于剧烈地闹腾起来。

我坐到了玄关的一把椅子上,抬手缓缓地揉着肚子。

我选择在周四做手术,周五请了一天的假,连上周末,总共休息了三天。

那三天,我都是在床上躺着的,子宫的伤口持续地出血,我一直在惊恐和绝望之中度过。

到后来,出血量慢慢少了,整个下腹绵绵的疼,快两个多星期过去了,却一直不见好。

忽然有人在客厅中出声:“你肚子痛啊?”

我吓了一跳。

斯定中从沙发背后伸出头来。

我简直吓了一跳,他很少这个时间在家。

我站起来:“没有。”

斯定中有点奇怪地看着我:“你最近怎么忽胖忽瘦的?”

他纳闷地将我打量了一番:“你不是吃了减肥药吧?怎么面黄肌瘦的。”

我从茶几上拿起杯子,起身去倒水,没有理会他。

斯定中在我身后说:“我大哥将你抛弃了?”

我的心仿佛被一根针狠狠地刺了一下,心脏痉挛地收缩。

我将杯子重重地搁到茶几上,转身上楼。

斯定中不再理会我,耸耸肩起身,绕到厨房去了。

那一天我下楼吃晚饭时,斯定中已经出去了,厨房意外地做中餐,清蒸鲍鱼,西芹百合,还炖了一盅山药鸡汤。

我坐在餐桌旁,望着庭院外的空旷草坪。

屋子非常的安静,我跟斯定中不再互相找彼此麻烦,白日里我忙着我的工作,他忙他的事情,斯定中的游艇俱乐部开得颇有声色,渐渐开始在旧金山年轻的华人子弟中间有些人气,他将时间和精力渐渐投入工作之后,人似乎也成熟了不少,晚上我回来得比较早,吃了饭早早上楼去了,他夜里回来,有时晚上我们在客厅碰到,还会聊几句,有一天夜里他居然问:“最近见你经常在家啊,怎么,我大哥不来了?”

我的脸顿时就僵掉了,不再吭声,拿了杯子转身回房间。

斯定中在背后:“喂,我是关心你——”

过了一日,他又若无其事的找我说话。

经过了那么多事情,我们已经放弃了演一对夫妇这样的角色,做起了彼此的新房客,甚至还有了点同在天涯互相照顾的意味。

不管他当初有多喜欢我,面对这样的情感伤害,他也终究会看清楚明白。

爱情凭借一时之勇,的确难成大事。

我们都得到了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