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卦抱紧怀中大葫芦,深吸口气而后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我可以救她!我一定可以救她!

长长的山路在脚下疾疾退去,远远地已经可以看到市集的屋顶。

这三月来,无卦一直心内不安。她知道要发生什么,而今晚就是那事发生之时。

酒肆已在眼前,无卦气喘呼呼地抱着葫芦跑了进去,“李姨。”

正在柜台算账的李娘子看上去心情很好,见到她笑道,“阿卦又来啦,怎么跑得这么喘,快好好歇歇。”话毕很是熟络的走出柜台,拿过无卦的葫芦开始打酒。

无卦抚着胸口平复着自己的呼吸,眼神复杂地看着李娘子的背影。

“给,酒打好了。”

“谢谢李姨。”无卦将手中的铜钱递出。

李娘子收了钱,复又从中拿出两枚递回她手上,“去买点小食吃吧。别人家孩子都可喜欢了,也从来没见你怎么吃过。小丫头可要对自己好一点哦。”

无卦看着手中那两枚铜钱,心头一暖,却又溢出几分涩意。李姨让她想到了一个词——“娘”,但是无卦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

“李姨。”无卦站直了身子抬头看她,“你今晚睡在铺子里好不好。”

“嗯?”李娘子奇怪地看向她。

“你今晚不要回家,好不好…”无卦的言语中带上了恳求。

“平日里我是会经常睡在铺子里啦,但现下相公回来了…”啊呀,自己都跟孩子说些什么呢!李娘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今日我就不在铺子睡啦。”

无卦激动地拉住了她的手,不管不顾地就说了出来,“你的相公他、他会突然发狂…你回去会被他杀了的!就是今晚!”

李娘子一惊,过了一会有些不自然地笑道,“小孩子瞎说什么呢!我相公他怎么会…”

“是真的!我师父算出来的!”无卦见她不信,索性直接搬出了师父。

李娘子的表情定在了脸上,满是惊疑,“怎么会…”

“李姨,就今晚,就今晚好不好,今晚你睡铺子里好不好。”无卦拉住她急切道。

既然是神算大人算出来的,李娘子心中还是有了几分畏惧。毕竟神算大人从来没有算错过。

“好,好吧。”反正就今晚,就听阿卦一次吧。

“当真?”无卦还是不放心,紧紧看着她的眼睛。

“真的!”李娘子一拍她脑袋,“放心啦!”

无卦这才松了她的手。临走前她还特地又回头叮嘱了李娘子一句,“今晚一定要睡铺子里。”

“知道了!”

酒打好了,心头的事也去了。

李娘子的相公只会发这一次狂,只要逃过这一次,李娘子就应该没事了。

无卦感到一阵轻松,抱着葫芦就往山上走。

走啊走,远远地无卦就看见了师父站在门口。

难道师父是在等自己?无卦忙加快了脚下步子。

“阿卦!”门口的师父突然大声叫到她的名字。

师父我回来了。无卦下意识地想张嘴回答,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惊讶地伸出手想要抚下喉咙,可那手到眼前竟然生出了三个重影来。

这阳光今日真是晃眼,晒在身上好凉…

这是无卦今日最后的记忆。

无卦再次醒来已是一日之后。她只觉全身无力,睁眼后看到师父正坐在床边帮自己把脉。

“师父。”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你醒了。”师父松开她的手,叹了口气,认真的说道,“是为师不好,为师忽略了你还只是个孩子,受不起这反噬之力。”

“反噬之力?”

“嗯。凡泄天机者必遭反噬,只不过随着算卦之人本身的心性强大,这反噬的影响会变小。你还小,所以不太能承受。”

“泄天机…”无卦低低地重复道,“对了!对了!李姨,李姨怎样了!”

姬老头安抚地拍了拍无卦的脑袋,有些不忍,“李娘子她,昨日下午就去了。”

“什么!”无卦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李娘子下午想回家里收拾东西,她夫君便是那时发狂将她杀了的。”姬老头的声音很平静。

“竟然提前了…”心中有涩涩的东西涌起,一直涌到了她的双眼。

“阿卦,命不可强求。为师此次没有拦着你,是希望你看清楚。我们这类人,对命是只能知不能改。”

“师父…”拽着师父的袖子,无卦将脑袋深深埋入了他的怀中,双肩不住地颤抖。

“阿卦,这是命。人各有命。”

无卦趴在师父的怀中泣不成声,小小年纪的她第一次明白了生命的脆弱,也明白了属于卜卦人的悲哀。

最后,她哭到力竭,在师父怀中慢慢睡去。

看着她尤带泪痕的睡颜,姬老头心中不忍。

阿卦,为师只盼你这一身平庸无灾,平安到老。但愿这一次能让你明白不可轻易改命,方可得一世平安。

没有了李娘子,那酒肆自然也就关了。

她夫君被人揪去见了官,有大夫给瞧了,说是从战场下来九死一生内心产生了魔怔,误将自家娘子当成了敌人,只需多修养就好。

可这律法严明,杀人偿命,李娘子的夫君被关了段时间后,处决的批文就下来了——秋后问斩。

可怜的是李娘子的婆婆,白发人送黑发人,孤苦伶仃地一人生活,没多久也就病死在了家中。

这一切的一切和无卦当日从卦象上看到的一模一样,所有的差别只是时间而已。

那以后,无卦每每和师父下山,再也没有站在一旁观卦,只去别处买些必需品而后就到边上逗着小黑玩耍,等师父收摊了便跟着回家。

——既然改不了,看了又有何用。

日子在平淡中一日日过去。

没有了杏花酒,姬老头便换了别家买酒。

无卦给师父准备的新竹棍替换了那根已经磨秃了的旧棍子。

无卦还学起了酿酒,杏花酒。前日里刚刚埋下去几坛,等到来年就可以喝了。

她想着:先不告诉老头,到时给他个惊喜。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酒…一埋就是十年。

叶儿黄,风儿凉。

古人都说多事之秋,而这一个秋对无卦来说确实是很不平静。

无卦清楚得记得,三日前,师父一人在屋内卜卦,突然连声大呼,“畜生!畜生!”

她匆忙进屋,只见师父一手扶桌,一手在身侧紧捏成拳、微微颤抖,平日里算卦的那只龟壳被扔在了地上。许是因为暴怒,师父整个人都有些站不稳。

“师父?”无卦试探地叫了声。

听到她的声音,姬老头深吸口气,而后随意挥了几下手,“为师无碍,你且出去。”

“可是…”

“阿卦,出去。”师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

无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退了出去。她心中莫名——究竟是何种事情让师父如此动怒?

姬老头的脸色一直不好看。

晚食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无卦不敢多话,老头在气头上,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

不过,话说回来,长这么大,老头这么生气的样子她只见过两次。加上今天,正好是三次。

第一次是在她四岁?还是五岁?记不大清了。

那时她和师父正暂住在一个小村庄里,师父午时对自己说晚上要离开,让自己日落前务必回家。可那一次自己在外头和小朋友们玩得晚了,直到天黑透了才回了家。师父当时气得不轻,直接就打了她一顿。

无卦最后是哭着和师父离开那个村庄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师父满村庄找她,都快找疯了。

“师父,你算不出我在哪吗?”无卦正式学卦后曾问过师父。照理说算一个人的所在对师父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你是世上,为师唯一不可算之人。”师父回答的时候嘴角带上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为何不可算?”

师父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就回屋了。

第二次是三年前,山下来了个说书的。无卦在师父摆摊的时候跑去听了。

说书先生讲得是陈国国师薛崖的故事。

陈国,自古以来都有国师辅佐君主。历代国师均是天纵奇才,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可是这陈国最后一位国师薛崖却是个大大败笔。

薛崖此人相貌奇美、智慧极高,是陈国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国师。

国师一职、一但接任便终身不可婚配。

承师父衣钵后,薛崖曾一度是个受人称赞、百姓爱戴的国师。

可女人误国啊,薛崖败就败在她是个女子。

女子多重情,她也落了这个俗套,竟然爱上了当时邻国的君王,甚至还不知廉耻地怀上了孩子。后来为了情人通敌卖国,生生让陈国就此亡国,成就了洛国现今霸主地位。

她一直被人唾骂,最后郁郁而终,年不过二十六。

至于她当年怀上的那个孩子,没有人知道去了哪。有人说,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定是绝后,那孩子八成没生下来就死了。当然这也只是大家的猜想,究竟有没有那个孩子,谁也不知道。就算有,那孩子是否还活在这世上也没有人知道。

无卦听了这故事回去就迫不及待地和师父说,“师父师父,今日我听说书先生讲了陈国国师薛崖,他说薛崖不知廉耻地…”

“啪——”话音未落,师父直接甩了她一个巴掌。

无卦被打傻在原地。

师父看着她,严厉地说道,“不要人云亦云,薛崖不是你有资格去诟病的。”

从此,无卦再也没有敢在师父面前提起薛崖。每每想起此事,无卦还会觉得脸有点痛。

加上今日这第三次…无卦心中忐忑,师父究竟为何这般气愤。只可惜算卦只能算事,不能算人心中所想,不然她早就去卜上一卦了。

饭后,无卦正在洗碗。

“阿卦。”师父在厨房门口叫她。

“师父?”

“你跟为师过来,为师有话要对你说。”

“是。”擦净手,无卦跟上了姬老头一直去到了师父房中。

房内的桌上放着三个包袱。

“这两个是给你的。”姬老头指着其中两个浅色包袱说道。

“我?”

“嗯。为师要出趟远门,这些东西在为师离开三日后你方可打开。”

“啊?”师父要出远门?以往都是师父带着自己出去的,从来也不会把自己落下。

姬老头忽略了无卦询问的眼神,走到凳子边坐下,而后对她招了招手。

“阿卦,过来。”

无卦闻言走了过去。

“跪下。”姬老头的声音突然带上了几分庄严。

抬头对上师父严肃的眼睛,无卦双腿一弯,恭恭敬敬地跪在了他身前。

可是接下来师父说的一番话,却是无卦万万没有想到的。

“姬无卦,你是我姬无坎此生唯一弟子,也是我空花门唯一传人。”

“空花门!?”那个传说中算尽天下事的空花门!?

姬老头伸出手止住她的话,“师父以前没有告诉你,是因为你太小了。现今你已十之有四,有些事情是该让你知道了。”停顿了一会,姬老头继续说道,“我空花门从开派师祖直至今日已有七百一十三年。凡入我空花门者,不得借其力乱三纲五常、不得恃其能保一己之私。空花门向来只辅助真命天子,历年来出过无数功臣良将。可惜的是…百年前我派曾遭遇一场浩劫,毁灭殆尽,最后只剩下了为师这一脉…”说道此处,姬老头的声音渐渐微哑,“阿卦…你以后切不可对人提及为师名讳,更不可提及你是空花门传人一事,否则定会招来杀生之祸。”

看着师父认真的眼神,无卦下意识点了点头,“是,师父。”

“很好。”师父从包袱下掏出了一本厚厚的书来,“这是本门秘笈《空花决》,为师今日将它传授于你。”

双手接过,无卦伏地磕了一个响头,“无卦谢师父。”

该交代的也差不多了,最后,姬老头伸手摸了摸无卦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阿卦,你要切记——此生不得与短命之人深交。”

这是为何?无卦正想要问,就被师父打断,“你只需记住便是,这是师父对你的忠告。”

“是,师父。”无卦恭敬应下。

“起来吧。”姬老头拿起了桌上深色包裹,“为师这就走了。你早些休息,不用送了。”

“师父,为何不等到天亮再赶路,这夜里…”

“来不及了。”姬老头叹了一声便出了门。

师父的身影慢慢隐在夜色之中。

看着屋外星空明朗,无卦总觉得有些什么在心中悬起,可她却又说不清楚。

——对了!刚忘了问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了…哎呀!真是的!

人传,空花一门,可窥天机、能卜人事,算朗朗乾坤、佐天下霸主。现空花,天下方定。

可又有谁知,空花,空花,既以是空,何以有花。

作者有话要说:

姬老头走后,无卦的生活突然一下就清净了许多。没有了师父阿卦阿卦地叫自己,她还真有点不习惯。但好在有小黑陪着她,倒也不是那么孤单。

空花决她已大致翻了一遍,果然是奥意无穷。

此书涉及相面、风水、卜卦三大方面,有些师父已经交给了自己,但也只是皮毛。照书上所说,学成后,天份高的人甚至可开天眼,不用卜卦就能知天下万事。

当然,对于开天眼一事,无卦心中很有些不信——这都是传说中的事情。如果真开了天眼,那岂不是和鬼神一般?怎么可能吗。不管了,不管了,一点点学吧。

其实,对于师父的行踪,无卦自己有偷偷算过,可什么都算不出来。

想想也很可以理解,师父就是师父,修行比自己高得不是一点半点,自己能算出来才怪了。算算平常人还差不多。

可越是不知道,无卦这心里就越是好奇:师父这次究竟下山干吗去了?走得这么匆忙还不带我。

三日后,无卦谨遵师命打开了师父留下的两个包袱。

第一包竟然全是银子,整整一包。

无卦从没想过看上去穷得叮当响的姬老头竟然会有这么钱。

银子里还夹了一张纸条:

阿卦,这些是为师留给你的。省着点花应该够你一辈子了。

听到没有,省着点花。

突然有了这么多钱,无卦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事情很不对劲,什么叫够我花一辈子,难道这一辈子都我自己过,师父他…

心下一紧,她忙打开了第二个包袱。包袱里的东西几乎让她的心沉到了地底。

一个龟壳、一个卦盘,还有一把黑色的匕首。

龟壳,就是师父用的那只,三枚铜钱也在其中。

卦盘,也是师父的,她有见过师父带着它给别家看风水。

至于这匕首,她见过师父用它切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