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低落与不甘,“尽信命,不如无命。那些话且作不得数,没什么好说的。”
无卦刹时明了于心——看来那位高僧必是说了他短命一事,帮他起名为苏,也只是为了那飘渺无踪的一线生机。世人都是这般,命好则信,命不好就偏说些人定胜天的话来,要是真能人定胜天,李姨她又岂会…罢了,罢了。
既然人家已经坦荡地报出姓名,自己也没什么好藏着的。
“姬无卦,可有可无的无,太极八卦的卦,你叫我无卦就可。”
“无卦?”少年对于她的名字有些讶异,脱口而出道,“难道姑娘是个算命的?”
无卦面无表情的脸更僵了…算命的…果然这名字人家一听就是算命的吗…
少年意识到自己好似说错了话,忙试着补救,“在下只是觉得姑娘的名字很与众不同…”
“没错。”无卦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个风水算卦的,会点皮毛而已,混口饭吃。”没什么不好的,反正自己本来就是个算命的。
“姑娘过谦了。”
“叫我无卦就是。”无卦语气平淡,“你且好好吃饭,我去烧些热水,你身子也大好了,可以洗个澡。”
韩苏脸色微微一红,“多谢无卦姑娘。”
好吧,无卦姑娘就无卦姑娘吧,他不嫌叫着烦,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无卦木着脸点点头,转身向灶间走去。
这一餐终于出现了荤腥,虽然只是些香肠末末,但对于已经喝了好几日粥的韩苏来说,这绝对是大餐。迫不及待地消灭了盘中食物,他主动将饭碗端去灶间——这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不能这么白吃白住着。
无卦正在灶间烧水,听见脚步声,抬头看了眼,说了句,“放那边的桌上就行了。”,便又低下头继续添柴。
韩苏环顾了不大的灶间,看到墙边的两个大水缸,问道,“是用那缸里的水洗碗吗?”
“嗯?”无卦再次抬头,见到他还端着碗站在那里,复又一想就明白了他想干嘛,她也没什么好客气的,毕竟自己都伺候他这么多天了。
“嗯,就用里头的水,舀在旁边那个盆里就行。”
“好。”韩苏将碗筷放到盆里,走到水桶边,打开盖子舀了一大勺倒在盆中,而后卷起袖子就要洗碗。
“慢着。”无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韩苏的手停在半空,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无卦没有回答,而是径直从锅里舀了一勺热水直接倒入了那盆中,接着便继续坐回原处添柴。
韩苏意识到她是怕自己手被水冻着,心下一暖,“多谢。”
“碗刷好用旁边那白布擦干了放到你右边的柜子第二层。”无卦头也没抬地说道。
“好。”韩苏点头应下。
“今天天好,你屋里的被子也该好好晒晒了。”她的声音很是平淡,仿佛与他唠家常一般。
韩苏一下就听懂了,笑着回道,“我洗完碗就去拿出来晒。”
这一刻,在深山中,平静而又温暖。
无卦看着正在刷碗的他,心下有些惋惜:他是个好人吧,可是好人不长命呢。
伸手丢进了一根木柴,无卦看着红色的火焰慢慢爬上了褐色的柴火,带着炙热而又决绝的温度,就像命运一般。
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多大了?”
“我?虚十八。”
“申辰年的?”
“嗯。”
“生辰是何时?”
韩苏洗碗的手顿了下来,“冬月初九。”
他的生辰刚过不久。
两人之间安静了许久,无卦都没有再开口。
韩苏甚至能感觉到那盆里的水在渐渐变凉。最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微颤,“无卦姑娘,你…是不是能算出来很多东西。”
问这些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水中的碗筷,修长的身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绷得很紧很紧,“我是不是真的活不过二十岁…”
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她的回答。
锅里的水已经开始沸腾,咕噜噜地冒着泡,那盆洗碗水已经凉透。
“再舀点热水对对。”无卦开了口。
“好。”
两人间再次恢复到了沉默,刚才的话题好似就此湮没。
洗完碗,韩苏按她的要求摆放好,又回了屋子搬出被子来晒。
他刚弄好就见到无卦从灶间走出。
“热水烧好了,你进去洗吧。”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韩苏吃惊了一下——在灶间洗吗?
但想想也对,灶间是取用热水最方便的地方。
“好的,麻烦无卦姑娘了。”
韩苏向灶间走去,与无卦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听到她轻声说道,“你名字里有个‘苏’字,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是什么意思?
韩苏刚想细问,可无卦已经抬步回了房间。
灶间后头有一间小屋,中间放着一个大浴桶,热水已经放好。桶边上有一个小木架子,上头有着皂荚和换洗的衣服——那是他受伤时穿的衣服,而且已经被好好地缝了起来。
看着眼前的一切,韩苏心里有些五味杂陈。
水稍稍有些烫,但很是舒服。
泡在水里,他脑海中响起了刚才那句话——你名字里有个‘苏’字,还有什么好怕的。
苏,韩苏。
苏,更生。
那所谓的一线生机真的存在吗?
“哗啦哗啦——”铜钱在龟壳中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双手紧握龟壳,无卦闭着眼全神贯注。
“天道地道,牛鬼蛇神;天灵地灵、千机自现。”
语音落,铜钱出。一字排开成一爻。
看那卦象,无卦眉头紧锁,心中有些不安,接着掐指几算,满是惊疑:算出来了?竟然算出来了?师父他在洛阳!
怎么会算出来?
不行,仔细算算。
顺着刚才所得,无卦试着再去细算,可又回到了和往常一般,什么都算不出来。
难道…
师父他出事了?
这种不安越来越强,几乎要满溢而出。
——去找师父。
这是无卦最后的决定。
卦者不自算。
无卦从来都算不出自己的命。所以她不知道这一次下山意味着什么,前面又有着什么。如果她知道,也许她永远都不下这座山。
人有归处,鸟有巢。
命有坦处,亦有坷。
卦有凶吉,又奈何。
雪化,山路开。
是韩苏应该离开的时候了。只是他现在身无分文,要是下山,该怎么回洛阳呢?
算了,不能再麻烦无卦姑娘了。大不了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当了,只要能回到洛阳就行。
韩苏刚准备告辞,却见无卦早已理好了包袱站在院门口等他,而小黑也蹲坐在她的身边。此时的她穿着鸦青色的衣衫,束起头发盘成髻,外头包了块和衣服一色的头巾。外加上身材单薄、四肢修长,看上去倒是一个清秀的小哥模样。
韩苏正在想她此番打扮是不是要出门,那边的无卦已经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和你一同下山。”
韩苏礼貌地问道,“不知无卦姑娘要去何处?”
“洛阳。”她回答得很干脆。
韩苏一听,有些微讶,复又微微一笑,“好巧,我也是。”
“嗯,我知道。所以一起。”无卦没有再多话,直接走到他前头带路,小黑迈出小短腿跟上。
“无卦姑娘,我现在身无分文,怕是…”
“钱什么的,我先借你,到洛阳你再还我就成。”无卦头也没回继续向前走。
韩苏不禁有些羞赧,心中想着——到洛阳定当双倍奉还,而后也提步跟了上去。
可走着走着,前头无卦突然站定,认真看向了他,说道“你最好还是打扮一下。”
“打扮?”
“嗯,你还是穿我师父的道袍吧,身上这件衣服就扔了。”
本来无卦没准备下山,所以这些事她就不想管了,但现下两人一路,为了少点麻烦还是管管吧。
韩苏反应过来,自己还有仇家在外头,这么穿是太醒目了。他忙回身一路跑回屋子,换好衣服走了出来,只是那身上的衣服他没舍得扔掉,包起来背在了背上。
“带着。”无卦随手拿了个斗笠递给他,韩苏接过没有二话地戴在了头上。
现在两人的装扮看上去就是云游的道士和小童。
一切妥当,两人一狗沿着崎岖的山路向下走去。
小黑欢乐地走走停停,韩苏看着前头如履平地的无卦,心中感概。
他从没见过像无卦这样的姑娘,一个会算命的姑娘。
尽管她说自己只是混口饭吃,但韩苏总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就从她能说出和那位高僧一样的话语来看,她就定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
因为那位高僧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圆寂的大慈悲寺方丈,了清大师。传说中他已开了天眼,不愿看这世间疾苦却不能渡,最后在自责中坐化。
看着前面的鸦青色身影,韩苏脑海中闪过了母亲告诉自己的一句话:了清大师说你那一线生机正是系于一个无命之人。
无命之人…
会不会是她?
下山后,无卦他们一路走到了青州城,中间除了吃了几口干粮,几乎没怎么歇息。
好在韩苏身子已无大碍,倒也跟得上。
洛阳距青州约有两千里,步行过去显然不实际。
两人随便挑了间客栈住下,商定明日一早买辆马车,直奔洛阳。
约莫算算,如果加紧赶路,应该十多日后就能到达。
其实租马车也是可以的,但是无卦坚持要自己买一辆,韩苏问她为何,无卦扫了他一眼,平淡地说道,“租马车,定会同租下车夫。我不想多麻烦。”
“不要车夫?那谁来驾车?”韩苏以为她要买马车,然后请车夫,可现下看来竟然就是因为不要车夫才买的马车。
“你不是会骑马吗?”无卦抛出一句反问,而后就径直走向了卖马车的地方。
这…韩苏大囧,原来她是这么想的吗,可这骑马和驾马车还是有差别的呀。
他连忙提步追上,想要劝她打消念头,“无卦姑娘…”
“驾车,我教你。”无卦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便自顾自地开始与那边的车主交谈。
韩苏原地默然。
——原来她会驾马车。
那边无卦几番还价,最终以一个很不错的价钱买下了一辆灰色马车和一匹棕色母马。接着两人又在青州城采买了些干粮、用品,而后带着小黑登上马车,向洛阳出发。
“我驾车,你在旁边多学学,这样我们可以换着驾车。”无卦拿着鞭子坐在车头,看上去还是很有些架势。韩苏点点头,认真地坐在她旁边学习。小黑在马车里头舒舒服服地睡觉,真好,什么也不用操心。
“驾。”挥鞭起行,那马提步走起。
哒、哒、哒。
路漫漫…
慢慢行…
“无卦姑娘,你不需要地图吗?”
“不需要,到路口算一卦就是了。”
“准吗?”
“错就错了,人各有命。”
“…”
入夜,韩苏看着眼前景象,无奈万分。这个无卦姑娘行事完全没有章法,好好的官道不走,竟然七拐八弯地来到了这么个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唯一能入目的只有那个一间平房大小的土地庙。
“无卦姑娘,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韩苏诚恳地看向了正在栓马的无卦。
“也许吧。”无卦平静无波地说道,“今夜就在这庙里将就吧。”
“…”韩苏的眉毛忍不住抽搐了一下。这么没头苍蝇地到处乱走,一年都到不了洛阳。
“无卦姑娘,在下觉得我们最好还是找个人问下路。”韩苏的语气很是委婉。
“小黑,跟上,我们去拾点柴。”无卦完全忽略了他的建议,直接带着小黑往边上的小树林走去。
“无卦姑娘。”韩苏再接再厉,“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过而不改,那就是大误大谬之行。我们不能一错再错。还是找个人问路吧。”
模样长得比女子美,怎么这罗嗦的毛病也比女人厉害。无卦斜看了他一眼,不高不低地说道,“公子若想平安去往洛阳,就好生跟在我后头,闲杂人等见得越少越好。”
无卦不耐直接转身看向了他,认真说道,“我们此行所有岔路都是大凶之相,除了现下所在的这片山道。公子,你真是我见过最麻烦的人。”
诡异的安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韩苏站在原地,双手紧捏成拳,复又松开,“对不起…麻烦姑娘了。”
听到他压抑的话语,无卦有些心虚,故作无谓地说道,“我先去拾点柴,你进庙里打扫一下。”话毕,她直接走了开去,小黑在她后头蹦蹦跳跳地跟着。
无卦走后,韩苏不言不语地进了庙中。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他该一走了之,不再给她添麻烦?
可现在他身无分文,再加上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阳都是问题,他只能指望她,指望一个算命的女子…
我韩苏何时竟成了他人的累赘,被如此嫌弃。
在庙里升上火,铺好了毯子,无卦拿出干粮递了一半给韩苏。他伸手接过没有抬头,“谢谢。”
两人间的气氛一直很沉闷,无卦识趣地自己在一旁喂小黑,也不说话。只是偶尔用余光看看坐在对面的那个少年,心下渐渐也跟着沉重了起来。无卦将这种心情变化归结于自己那些无用的同情心,才会想着帮他一路避开仇家。
——反正他现在是命不该绝,帮一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对自己影响也不大。等到了洛阳就分道扬镳,自己再也不管他了。对了,师父不是说过吗。不能和短命之人深交。以后和他再无交集就行了,反正他也只剩下一年多的性命了。
想到这,无卦心下一叹,低头去抚怀中小黑。小黑被摸得舒服,趴在她的臂弯之中,惬意地闭着眼睛,不一会儿就像是睡着了。
看看外头天色不早,无卦照看了下柴堆,便侧身躺下,“早点睡吧,明早还要赶路。”
韩苏没有睡意,便回道,“我看着火,姑娘好生歇息。”
无卦不置可否,“随你吧。”
待她刚转身闭上眼,韩苏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身后响起,“无卦姑娘…你是不是什么都能算出来?”
无卦脱口而出,“人心不可算。”还有我算不出我自己和师父,这点她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