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不安越来越盛,她拿着火把的手掌已经被汗湿了,几乎密封的大厅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

整个楠木棺材封得很死,放在一个矮木架上,离地约有两寸。棺材旁边的空地是光秃秃的石砖,什么也没有。

无卦走到棺材前头,借着火光,往木牌看去。

烫金隶书,六个大字,只一眼她就滞了呼吸。

“空花门姬无坎”

时间似乎静止,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无卦的指尖都开始颤抖。

师父他…

双腿一屈,她直直跪了下来,木然地看着那六个字,眼中空成一片墨色。

空花一门,世间唯一,可震乾坤。

空花门,姬无坎。这让她连骗自己说重名之人何其多的可能都没有了。

为什么不让我见最后一面。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丢下我一个人。

“姑娘…”两位跟下来的暗卫都看到了这几个字,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暗卫眼前的她。

无卦安静地跪了很久,一动不动。

师父,阿卦来晚了…

来得太晚太晚了…

已经过去不少时间,外头应该都快天黑了。

暗卫们开始犹豫要不要将无卦敲晕了离开,这么一直跪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两人互相眼色交流,刚商量定,还没动手,那边的无卦却疯狂地四处翻找了起来,手不断地往那木架底下探去。

祭坛!祭坛!

为什么会有祭坛!

师父血祭是为了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

借着火把渐渐微弱的光芒,无卦胡乱地在地上寻找——祭文,祭文呢。有血阵就一定会有祭文。祭文不算陪葬之物,不可能放在棺内。

放在哪里,在哪里!

指尖突然触到一样事物,她毫不犹豫直接探身取了出来。

是一卷竹简,被蜡封了起来。

取出匕首割开那蜡,无卦一点一点展开了竹简。

朱子篆书,一笔一画,让她的世界全然崩塌。

维,

皇天上帝,后土神祗,吾以血祭,易命为生。

洛水长流,曷其有尽。血之以尽,悉奉吾天。

皇脉韩氏,有儿长青,鬼生之格,不得长享。

许吾之血,予其三载,借吾之命,破劫重渡。

尚飨。

皇脉韩氏,有儿长青。

韩长青…

左非色,这才是你的真名吗…

作者有话要说:哦。。。写完这些。。。娘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空花无卦

看竹简的时候,无卦背对着身旁的两个暗卫,再加上石台里头光线不好,暗卫们并不知道竹简写了些什么。

“姑娘?”一个暗卫试探着说道,“天快黑了,我们得回去了。”

那看上去没多少字的竹简,无卦姑娘已经看了好一会。这样下去,天黑下山可是危险得紧。

无卦闻言,回过了神。她安静地收起竹简放入怀中,而后再次来到了棺木正前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师父,徒儿不孝。

磕完头,她目光空洞地站起身,语气带着从未有的疲惫,“回去吧。”

那一日从山洞出来后,无卦一路回到张家酒铺半句话也没有说。

暗卫们小心地跟着她,也不敢多话——一直在找的师父,如今确认是已经去了,无卦姑娘心里一定很难过。这件事,须得和国师大人禀告一声才是。

第二日,无卦直接辞别了张家老夫妇,离开了双松镇,往洛阳而回。

镇民们都有些可惜——不是说算三个有缘人吗?怎么才算了两个人就走了?唉…可惜啊。

双松镇离洛阳不远,无卦只用了两日时间,就回到了位处城郊的宅子。

回来后,她一直待在屋中,暗卫们送来的饭食也只稍稍吃了几筷。

她的心情很乱,从未有过的乱,仿若搓成一团的麻,找不出头绪。

伤心、紊乱、迷惑,各式各样繁杂的心情汹涌而来。

——静一静,静一静,无卦,好好想想,静一静。

坐在桌边,她深深吸气,看着手中竹简,心中缓缓梳理起来。

师父死了。

五年前,师父下山离开。

四年前,师父以身作祭,为长青而死。

长青是一国之师,同时也是皇室血脉,也就是…韩苏的兄弟。

这点,洛皇可能是知道的。这样的话,洛皇对于左非色向来纵容也就是事出此因。

她好似知道了天大的秘密。可这秘密却又笼在重重迷雾之中,叫人看不清晰——师父是心甘情愿受死,这一点从师父的亲笔竹简上她可以确定。

抚着竹简,看着熟悉的笔迹,无卦的眼眶酸涩了起来。

师父…

定定神,她继续想道:自己陪着师父十几年,从未听他提起长青这个名字。那师父又是为何甘愿为长青而死?

就算按灰眼师伯所说,他们同为空花门后人。可只是这个关系,师父定不会这般轻易献出自己的性命。里面一定另有隐情。

还有,那个山洞里的阵又是谁助师父建造?

血祭向来阴气偏重,如果略有差池,传说中还能招来大祸。光是血祭祭坛选址,可能就要寻上许久。另外,能够在深山之中派如此人力,不动声色地建出祭坛,而后还用植被掩盖,此人必然大有来头。

师父离开自己一共五年,也就是说下山后到师父死前还有一年时间。也许这一年,他就住在那个洞里?不然,也不会长了那么一谷的杏花。

杏花栽植到开花需几年时间,而自己前两日见到的应已长了许多年。

指尖缓缓收紧,竹简的边沿压入指腹——那有没有可能,这一年,师父都是在准备着血祭之事?

窗外,夜色已然降临。

乱了心神的无卦坐在桌边,不言不语。

如果她能抬头看上一看,她定能发现——今夜颇不太平。

重影帝王星,缓缓敛了光芒,渐渐隐去了那若有似无的光影,成就唯一。

帝王相之争,已然出了胜负。

暗卫们一如既往地隐在暗处,无卦姑娘心情不好她们很能理解,也尽量不去打扰她。这一趟出去也好些日子了,双松镇之前她们还连着去了三个村子,算算差不多有一个月。消息已经给国师大人送去了,这几天,大人应该就会来看姑娘了。

然而,出乎她们的意料,国师大人在收到消息后,足足又过了半个月才来见无卦姑娘。

当然,这也怪不得大人,谁知道整个朝廷突然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呢。而姑娘这半个月就像隐居了一般,一步也没有踏出过院子。

半个月内,洛阳城翻天覆地。

太子韩晟,薨了。

半月之前,正是无卦刚从双松镇回洛阳之时。

那一日深夜,太子韩晟暴毙而亡,死时全无半点痕迹,奇怪异常。

洛皇痛失爱子,伤心不已,当场就斩了为太子守夜的两个宫女。而后他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早朝颁下严令,定要彻查。

一时间,整个朝廷人心惶惶,所有矛头都不约而同指向了最近风头正盛的祈王爷,韩苏。

太子一死,收益最大的自然就是其他皇子。而皇上只剩两个皇子,三皇子年龄太小,还不足以成事,韩苏成为众矢之的,也是想当然的事情。

当天夜里,禁军就去祈王府押了韩苏入牢。人人都说这一劫,祈王爷怕是跑不掉了。

好巧不巧,今年冬月,祈王爷才正满二十。于是,了清大师所言又再次被百姓们聊了出来。

可这一次,大家都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三日,洛皇就改了口,说太子只是突然患病而亡。并且,洛皇还下令立即发丧,祈王爷也被完好无损的放了出来。

等无卦回过神的时候,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太子死了,天下就只剩韩苏这一个帝王相了。她,再也不用帮他了。

两个暗卫曾试探着将洛阳城内的事情讲给她听,可这些听起来,都似乎很遥远。离她这个平民百姓太遥远了。

现在,无卦在等,等长青来见自己。她有太多的问题,也有太多的胆怯。

韩晟为何而死,她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这一定与长青有关。

怎么开口问他,她没想好。

国丧是大事。于是这半个月,司天监忙得焦头烂额,长青自然也是抽不开身的。

也好…她能多些时间好好想想怎么开口。

可后来她发现——对于长青,再多的时间,似乎都不太够。

太在乎,才会害怕揭开真相。

不管真相如何,他们之间已经横上了师父性命。

无卦可以劝说自己师父是自愿的,可是往后看到长青,她也许都会想起师父为了他,一滴滴流干全身的血…

无卦头一次产生了想要逃离的感觉。

于是,在见到那曾经张朝思暮想的妖孽脸庞时,她关上了屋门,不愿见他。

关上门的前一刻,她能清晰地看到僵在长青脸上的笑容,也能明白地感觉到自己眼角划过的酸涩。

再给我些时间…长青,再给我些时间。

“无卦。”隔着门,左非色的声音听上去很轻,“逝者已矣,你不要太难过。”

背靠着门,听着他温柔的语调,无卦木然地看着屋内。

“无卦,你开开门。长青…很久没见你了。”左非色小心翼翼,或者说是有些忐忑。

半个月发生这么多事,如果无卦问起,他也不知如何说明。毕竟,太子韩晟突然暴毙,无卦又怎会看不出其中另有玄机。

每每想到这些,左非色都有点担忧:她如果知道,自己一次次为了活命而不得不牺牲他人的性命,会不会讨厌自己?

屋内的人没有回应,左非色缓缓靠近那门,伸手抚上了门板,“无卦,你可是…不愿见我?”

许久,门后传来闷闷的一句话,“你回去吧。”

“为何?”门内再次失去了动静,左非色单手扶门立在那处。

“给我个理由。”

理由?

无卦心中一颤——所有的理由就是面对他,她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很久,门内依然很静。

左非色叹了口气, “无卦,逃避不是好习惯。”手上缓缓用力,他试着将门推开,“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你也不可能躲我一辈子。”

习武之人的内力又岂是无卦一介女子可以比拟的。无卦身后的门瞬间就被推开了一条缝。

不要!

慌乱中,无卦死死用身子抵住了门。可那缝已被打开,她的这一动作被左非色看了个正着。

看到她顶着门的瞬间,左非色突然意识到,她是真的不愿面对自己。这份不愿,让他心惊。

他不了解她为何不见他,可是一种恐惧的感觉从心底慢慢升起。

无卦,你不能不明不白地就这般将我隔开。

一定要说清楚,不管是什么问题,一定要说清楚。

他的嘴角依旧挂着温柔的笑意,可是手下却没有收半点力气,反而越发使劲起来,“无卦,一个半月没见你,想不到今日一见却是此般情况。”隔着门,透过门缝,他定定看着她。而他的双眼,尽管笑着,却显出让人心痛的悲伤,“长青…很伤心。”

这是无卦第一次在他的眼中看到此种情绪,瞬间地愣神让她松了力气。

左非色趁此机会“啪——”地一下推开了门,无卦因那突如其来的力气猛地向后倒去,在落地前却又稳稳地落入了那带着鸢尾花香的怀抱。

“你…”无卦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牢牢环在怀中,熟悉的气息让她的眼眶经不住酸起来。

为什么偏偏是你,长青。

为什么师父偏偏就为你而死…

左非色不知她的心思,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有些无措,声音满满地都是歉意,“对不起,吓到你了。”

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无卦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

她贪恋这一刻的相拥,贪恋他的陪伴。就一会,就一会…就这一会装作什么都不知道。装作从未见过那片杏花林。

心乱可为劫,此生渡不能。

在劫亦难逃,当局不当迷。

许久许久,无卦缓缓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定定看向左非色的眼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问出了犹豫许久的问题。

“长青…你是不是见过我师父?”

左非色顿了好一会,点了点头。

与上次在西胡不一样,这一次他的回答是肯定,无卦不觉紧了指尖,“什么时候?”

左非色想了想,“五年前。”

五年前?岂不是师父刚下山的时候。

“那后来呢?后来有没有见过?”无卦急急问道。

“没有。”

“你们一共见过几次?”

“就一次。”左非色答得很坦然。

“你没有骗我?”无卦紧锁他的双眼,没有见到一丝遮掩。

左非色微微一笑,“我没有骗你。”

“师父见你所为何事?”无卦换了问题——为何只见过一面就进行血祭?

左非色轻皱了眉,有些抗拒,没有回答。

无卦站在那里,固执地等他回答。

两人之间的气氛缓缓凝滞了起来。

“无卦,我不想你讨厌我。。”左非色的声音很轻,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无卦认真看向他,“我从没讨厌过你。”

左非色嘴角挂上了一抹苦笑,终是轻叹了口气,妥协了,“那好,我们坐着说吧。”

无卦随着他来到那两张羊毛椅旁,一人坐了一张。

左非色双眼淡淡看着门外,缓缓起了头, “嗯…从哪说起呢?”

“短命相。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应该就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