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算不上华丽,但却是卦者独有的风格装饰,让人看了就想到“玄学”世家。左非色一直牵着她没有松开,两人走走停停,倒是将整个国师府转了个七七八八。

对于那些奇怪的建路方式,左非色没有丝毫避讳地说道,“整个国师府是一个固魂阵,师父特意为我画的。”

左非色本是鬼生之格,魂命飘摇。固魂固魂,顾名思义,稳固神魂。

走着走着,眼前出现了一座两人高的假山,山顶隐隐现出一角白色的建筑。

“这边走。”左非色领着无卦一路沿着石阶上了假山,待走到山顶,那白色建筑整个出现在了眼前。

“当年太傅大人来逛了一次这个亭子,而后立刻就向皇上参了我一本,说过于骄奢淫逸。”左非色指着假山顶的尖顶八角白亭笑着说道,“这是长青画了让工匠建的,可好看?”

无卦仔细看了看,不得不赞叹。

汉白玉雕的围栏、汉白玉的八根柱子,上头的瓦片竟也是片片汉白玉拼制而成。就连那横梁…怎么看着也像汉白玉?

这样的亭子,能不让人参你吗?

“确实有些骄奢了。”她的表情一本正经。

左非色一下笑出了声,“今日也带你好好体会一下这份骄奢。在此与长青把酒言欢,无卦意下如何?”

“杏花酒。”

“当然。”

酒香醇厚,左非色为自己和无卦各斟了一杯。

“长青先干为敬。”他一仰脖将酒喝了干净,动作潇洒恣意。

无卦看了看自己的杯子,皱皱眉也一口干了。

嗯,好酒。

左非色复又满了酒,“今日你能来,长青很高兴。”说完,又是一杯。

无卦也跟着他来了一杯。

左非色见她喝得厉害,拦住了她欲要添酒的手,“无卦不必喝这么多,长青敬你即可。”

“好酒怎能一人独享。”她的语气还带上了若有似无的责怪。

左非色眯眼笑着看她,“怎么办。长青真是…越发喜欢你了。”

无卦本来喝酒没红的脸这下倒红了个彻彻底底。

真是可爱呢。左非色不再逗她,从亭子向远处眺望开来,“今日,长青就和你说说这杏花酒的由来吧。”

杏花酒的由来?

无卦想起长青以前曾说过是他娘教他酿的酒。

“我娘最爱杏花,每年杏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她总会采些下来留着酿酒。娘说她小时候住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的杏花。每到春日开成漫山遍野的白里透红,美不胜收。”左非色低低缓缓的叙述,仿佛回忆。

无卦听着他的话语,脑海中渐渐有了奇怪的想法——长青的娘喜欢杏花,师父也喜欢杏花。师父也说过他以前住的地方有好大好大杏花林。

会不会…

“娘总是会酿很多很多的酒,说是家里来人的话可以喝。每一次她酿酒,我都喜欢坐在旁边看着她。娘酿的酒很好喝,小时候我总会偷喝,可是一喝就醉,让后就被娘好一顿训。娘她一直屯了几十坛杏花酒,可那位她等的喝酒人都没有来过。

娘一直很忙,越来越忙,她开始成天成天地将自己关在屋里,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但每一次她从屋里出来,她的脸色就会差上一分,身体也会坏上一分。后来,娘的身体越来越差,再也酿不了酒了。

直到有一天,她写了封信,飞鸽传书。

半个月后我就见到了师父,而那时娘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娘将我托付给了师父,而后…”他的声音渐渐停滞,风似乎也顿了脚步,“娘等的那个人,到最后也没有来。”

“再后来,我就去到了西胡。”

许久许久,左非色简单一句结束了这段叙述。

满杯,饮尽。

“所以,杏花酒,睹物思人。”

他看着远处,辨不清神情,似乎在静静地回想、怀念。

无卦没有多问,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述说,安静地陪着他喝酒。看着左非色落寞的目光不知落向何处,她突然发觉,对于眼前人,自己了解得太少太少了。

在她眼中,左非色似乎一直是万能的。能与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站在一道,怕是很多人想也不敢想的。

无论遇到什么难事,只要寻到他,总会有解决的方法。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变成了自己的依靠,自己在这个世上无所畏惧的依仗。

以前的她,不入世,不知世道繁复;而今的她,因有他,在这大千世界,照旧可以活得如此清爽自在。派在身边的两个暗卫就是他对自己悉心呵护的证明。

师父的死依旧是她心里的一个结,可并不是死结。她突然觉得很感激,感激师父当初能救长青,因着这样自己才能与他相遇。她舍不得师父,也舍不得长青。

“长青…能多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吗?”她有些小心翼翼地提问到。

“有何不可。”已经微醺的他,收敛了那些不经意外露的伤感,复又换上了她所熟悉的倾城笑容,“小时的长青…很受女子欢迎。”

他笑着起了头。

“凡是上街,从小女孩到老婆婆都喜欢我喜欢到不行。基本上出次门就能抱回来一大推好吃好玩的,师父还笑着说我以后一定是个祸国殃民的美男子。”

这张脸确实挺祸国殃民的。

“可渐渐的,这脸越长越好看,上街的时候都会有人看呆了去,总让长青很不自在。”他不经意地皱皱眉。

“直到有一天,西胡来了个道士。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的黑泽,反正他见到我当街就嚷了出来,‘妖孽,我要替天行道!’。”

左非色脸上现出好笑,“这世上要是真有妖怪,怎么从来没人见过。所以当时长青的反应是这个道士神智不清。”

“可是…那道士接着说的话却让长青再也上不了街了。”

话头一转,他嘴角的笑渐渐先了苦味。

“他说…本该早夭之人,怎能留于世间,鬼颜之容乱道惑人,遇之当诛。”左非色浅浅呷了口酒润润嗓子。“之后,长青妖孽之名一下子就在坊间传来开来。鬼颜这个词…大家都很害怕,见到长青都像见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一般…应该算是晦气。之后,长青就戴上了面具。既然他们不愿见这张脸,那就不见罢了。”

随意的语气,听在无卦这里很不是滋味——那时的长青,一定很伤心。

“再后来,长青就在府里学习了。怕我无聊,师父还特地给我安排了好些个年级差不多的玩伴…很大一部分,成了现在你见到暗卫。”

原来暗卫都是从小培养的。

无卦有些讶异——那他们都是左非色小时的好朋友,确实都挺厉害的。

“有些晕了。”左非色手指抚额,紧了紧眉,“无卦好酒力,长青自愧不如。”

看着桌上已经空了的三坛,无卦这才意识到她们已经喝了快一下午了。

自己的酒量是挺好的,起码现在一点晕的感觉都没有。

亭外事物已经披上了黄昏的红装,那些火烧的云彩也如喝醉了般慵懒散漫。

“天色不早了。我还是先告辞了。”眼看太阳要落山,无卦觉得自己还是回家的好。

“不急。”左非色伸手拉住了她,“难得来一次,吃过饭再走不迟。待吃完,长青送你回去。”

她想了想,没有推辞,“好吧。”

左非色的脸已经粉红,听到她答应,眼睛眯起成一条好看的弧线,笑得芳华一片。

又坐了会,左非色率先起了身,“饭应该好了,我们过去吧。”

“好。”看着他有些不稳的样子,无卦很自然地扶住了他,“不能喝就少喝点。”

左非色摆摆手,“无碍。”虽然看上去晕晕乎乎,但他脚下却不含糊,下山依旧步伐轻巧。

这就是习武之人啊。无卦心中感慨。连醉酒走路都像是轻功一般。

左非色走在前头还不忘牵无卦的手。喝了酒,他的手比往常要热上许多,暖暖地熨着无卦的手背,倒让没有醉酒的她脸也微微红了起来。

“无卦,长青想一直这样牵着你。”走在前头的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句话。不是疑问,不是感叹,只是简简单单地说“想”。

那一刻,无卦心中突如其来了铺天盖地的欢喜。

两人高的假山很快就下到了平地。

无卦一直没有回话,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好似春雷阵阵。

左非色一直牵着她,沿着青石板路,走过小径长廊,走过曲桥水榭,走过垂柳依依。

缓缓慢慢的步子,一步一步踏上她的心弦,仿若琴瑟之声。

他牵着她,带着那份理所当然,带着那份不容拒绝。

“无卦。待事情过去,长青辞了国师,陪你游山玩水,远离人世,如你师父一般做一对‘天机神算’,倒是最好的。”他不需要她的回答,只是告诉她,他会这么做。

很久很久之后,无卦依旧记得那一日的夕阳在他的肩头洒下的晕红,依旧记得他手心的温度与这春末夏初的暖暖微风。

那风里淡淡的杏花酒香熏醉了她的一生,伴了她一世。

洛水初识,寒雪独钓,谁知今后相许?

鬼命无命,命里也无注定,谁能辩喜怒哀乐愁。

风云相会之际,朝堂起乱之时,怎容得独辟蹊径安享太平。

本以为天造地设,不过是昙花一现。

即以是空,何以有花,空花是以言。

太医院已经是焦头烂额,只因洛皇的身子愈发不好了起来,显就油尽灯枯之相。

朝堂的大臣也开始纷纷上奏,求立太子,以稳时局,享万世之福。看到这些折子,洛皇心里很不是滋味——原来,都已经把朕当作将死之人了吗。

再次送走满面愁色的太医,许有义站在殿门深深叹了口气。

不知道皇上还能撑多久了…

看看头顶被黑云遮蔽的夜空,没有一丝星光,他对身边的小太监低低说了一句,“守好门,任何人来先要通报。”

“是,公公。”

正了正头顶帽檐,又理了理衣摆,许有义咬咬牙进了内殿——无论如何,也要劝皇上试上一试。

“皇上——”带着哭腔的声音自然响起,已是耳顺之年的许有义一下跪在了洛皇榻前,眼中隐有泪水,“老奴冒死以谏,求皇上启借命之法,以保龙体。”

洛皇本闭着的眼睛一下睁了开来,削瘦苍白的脸庞满是不敢置信,“大胆奴才!”

“皇上啊!”许有义的哭腔越发重了起来,“老奴该死,可这借命之法既然能救国师,也一定能救皇上呀!皇上!看在老奴忠心耿耿几十年的份上,求皇上开恩…老奴愿亲自为皇上去西胡求请离祭祀,万死不辞啊…”

当了几十年皇上面前的红人,许有义知道的事情绝对不少。而每次洛皇屏退众人之时,他也会在那外间假意做事,实则悄悄听上几分。这么些年,他知道的那些事并没有和任何人提起。洛皇见他规矩也是将他当作心腹对待,从未想过他会在外间光明正大地偷听,而且听到竟是洛皇最不愿别人知道的事情。

“皇上啊,离祭祀这般疼爱国师,定会看在你是他父皇的份上相助的啊。”许有义继续哭哭啼啼地冒死直谏——洛皇不能死,绝对不能。若是皇上去了,韩苏登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许有义绝不会有好下场。尤其当年韩苏娘亲病重之时,也正是他将人拒之门外…

洛皇听着他在耳边不住地劝说自己去用借命之法,眼中渐渐凝成了玄冰,看着床幔,他缓缓说道,“许有义,国师是皇子一事你…何时知道的。”

许有义是个老臣,自然知道这是宫闱最大的秘密,但他相信,为君者最重应是性命江山,他在赌,赌自己不死的可能。

“就是这几月胡国使臣来之时,才知的…皇上,老奴没有和任何人提过,绝对没有。老奴只是希望皇上长命百岁,需要有人以命易命之时,老奴…甘愿身先士卒!”他说得悲凉,字字句句全是为了皇上。其实,如若真能办成这事,那他许有义就绝不会死。

皇上愿意几个人知道这么大的秘密?自然是越少越好。但是,只要皇上需要人办这件事,那他许有义绝对就是首当其冲,洛皇能再活几年,他便能再办几年。身先士卒换命之事,自然也就轮不到他头上了。

“皇上,请您为黎明百姓、天下苍生,保重龙体啊!皇上!”字字血泪,不愧是几十年的老臣,说话滴水不漏。

洛皇轻轻叹了口气,“你的用心,朕知道了。容朕再思量思量,你下去吧。”

“皇上…”许有义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洛皇已经闭了眼,便抬手擦了擦红红的眼眶,缓缓退了出去,“是。”

洛皇没有生气,那他这一步看来是走对了。

心中窃喜,许有义直接出了殿——得换身衣服,刚才哭得眼泪鼻涕的,实在是不舒服。说不定,再过两天自己就要被派去西胡了,得好好准备一番。

洛皇躺在榻上,脑海中静静过着许有义刚才的话语。

——借命之法既然能救国师,也一定能救皇上呀。

嘴角扯出苦笑。

——朕怎么会不知道借命之法能延命呢。只是…他们是绝不会相助的。

“来人。”洛皇的声音很弱,殿外的小太监们根本不可能听到。

一个黑影瞬间从梁上跃下。

“皇上。”

“许有义府上,全灭。”

“是。”没有犹豫,黑影径直消失。

长青的事,绝对不能外泄,绝对不能。

当天夜里,许有义满门被灭。所有人死前,甚至连一声呼救都没有来得及发出。

乌云遮天,这夜里死寂亡灵满府,共五十七人。

翌日,洛皇早朝之时,下了诏书——立祈王韩苏为太子。

朝堂之上,所有人在洛皇宣旨之后,跪下齐呼,“吾皇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韩苏的脸上没有一丝喜色,满满地都是对父皇圣体的担忧,全全一副孝子模样。

左非色静静看着这一切,他知道,眼前的洛皇是真的不行了,而韩苏也真正开始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他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感,学得很好。

时间仅仅过了半个月,洛皇就陷入了昏迷,偶尔才会醒来一次两次。所有人都明了,洛皇的日子没有几天了。

韩苏正式以储君之姿接手所有朝中大事。太子殿下,是他现在唯一的称呼,也许只要再过上十几日,这个称呼便能成为“皇上”了。

“皇上口谕,宣国师左非色进宫觐见。”一个新晋的小太监来了国师府宣旨。

洛皇醒了,精神还不错的样子。

左非色匆匆领了旨,出门上了马车,往宫门而去。

他已经算到了,今日就是洛皇的最后一日。心情似乎有些沉重…

——哼,为何要为不相干的人伤神。该死,都是所谓的血脉。

他心中自嘲,那些可笑的悲伤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下了马车,一路随着小太监去到乾清殿。

进到殿内,洛皇半坐在床上,正吃着清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统一的话语,左非色这些年来说了不下万遍,这一次却是最最嘲讽的一次。

万岁…不过只剩一日而已了。

“除了国师,全都退下。朕…要说说国丧事宜。”洛皇平平静静地开了口。

“皇上啊!”整个殿内全都跪了下来,哭成一片。

“退下。”洛皇再次说道。

终于,所有人哭哭啼啼地退了出去。有几个妃子更是哭晕了被人抬出去的。

左非色站在原处,有些出神地看着床上那位风光不再的一国之君,没有言语。

“长青,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怕是…没什么时间了。”洛皇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其实,朕今日叫你过来,就是想再看看你。你娘她…是朕这辈子唯一爱过的女人。当年,朕以为自己是在救她,却想不到是朕亲手将她送上了黄泉。”

“这是何意?”为什么说是要救她?

洛皇只是叹气却没有继续说的意思,“还是问离命…你师父吧,朕的立场现在说什么,在你眼里怕是都似乎有辩解的嫌疑吧。“

左非色皱皱眉,没有说话。

“好了。聊聊国丧吧。”洛皇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朕的葬礼,一切从简。只是希望…能和你娘藏在一起。”

“不可能!”左非色直接打断。

“长青…你娘等了我二十四年,我不想她再等了。”洛皇没有用“朕”,他在求他。

左非色的眉头一直紧锁,看着洛皇没有接话。

他知道娘一直在等一个人,师父上次离开洛阳前也告诉过自己,娘等的那个人就是眼前的洛皇,与自己血脉相连的这个人。所以,他才可以无所顾忌地以韩晟的命来破劫。娘心里有这个眼前人,不然也不会一等,就等到命终之时。

可他呢!他就顾着东征西讨,顾着灭了娘的国家,顾着做他的皇上,却顾不上去看娘一眼。而现在又在这里求自己这个几十年都没有认过的儿子,说要和娘葬在一起…

“你配吗?”左非色嗤笑出声,再次重复,“你配吗?”

洛皇的唇畔颤抖了几下,一字一句, “若是说我对你娘的心,我问心无愧。咳咳咳——”撕心裂肺的咳嗽,洛皇的嘴角有血色溢出。

左非色冷眼看着他咳得几乎要伏在床上,淡淡说了句,“待我问过师父,再行决定。”他在掩饰,掩饰心中的那一处柔软。看着年过半百的洛皇垂死之相,他很难抑制那种将要从心底漫出的悲伤——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洛皇上气不接下气,嘴角仍是扯出了笑,“好…好。我会等…等和你娘团圆。”

左非色分不清心中纠结的悲伤与愤怒,复又深深看了一眼床上的人,留下了两个字,“保重。”

走出门,面具下的他眼眶已经湿润,低沉着嗓音说道,“宣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