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照下来,地下的光线是明明暗暗的斑驳。李若萱凑过来对李安然道,“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这个地方吗?娘就安葬在这里,就在湖泊的丁香树下,我带你去,走!”

李安然生平第一次,见到了娘的坟。娘的音容早已在他的记忆中褪去,只剩下想象。

紫色白色的丁香花,浓郁的香,小小的坟。

李若萱领着哥哥在娘的坟前跪下,说道,“娘,我带着哥哥来看你了。我一出生便死了娘,哥哥一岁时就离开了娘,我们都不记得娘的样子了,可是,我们都很想念你,会经常来看你的。”

李安然的眼角有点微微的湿。

风动,金属雪亮的寒光穿过紫色的丁香花。

李安然和若萱正弯腰为母亲磕头,飞刀直刺他的后心。

他一扬手,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刀在他身后颓然落地,他从容地将那个头磕完。

李若萱惊恐地跳起来,叫道,“什么人!给小姑奶奶我出来!”

李安然弯腰拾起地上的飞刀。

李若萱凑过来看,她自然什么也看不懂,问道,“这是谁的小刀,这么点,怪怪的样子。”

那小刀薄如柳叶,细若娥眉,刀锋尖锐异常,刀柄处酷似一朵小小的雏菊,雏菊的花心,有个细细的小篆刻成的“白”字,纤细得像是花心间伸出触角的虫豸。

是江南白家。他们来了。

李若萱胡乱地看,李安然将小刀收起来,笑着拍拍她的头道,“没什么,不碍事,就是一些小毛贼,你回头别和爹说,爹最近身体不好,知道了又担心!”

李若萱马上讨价还价道,“好!我不说,那你也别再让我翻那五十个跟头了。”

李安然笑骂道,“就知道偷懒!耍赖!”

第二章 伤逝

李若萱现在一整天黏哥哥,对李安然喜欢崇拜得发狂。

李安然偷偷带她去爬山,那座山李若萱很熟悉,在家里的楼顶上天天看到,可对她来说那山太过巍峨雄伟了,想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站在山顶上,一览壮丽的日出。

李安然背她上去,又背她下来。她伏在哥哥背上,耳边嗡嗡的风,她看着哥哥健步如飞,上下自如,便觉得很自豪,很想听他的话。

哥哥给她采山上最甜的野果子,给她摘了峭壁上俏然开放的花,让她插在房里的瓶子里。

哥哥带她去河边树林里打野雁,教她钻木取火,将野雁烤来吃。那是天下,无以伦比的美味。

哥哥好像什么都懂,知道很多外面的故事, 很多种动物和植物。

每次哥哥带她出去玩,她就欢天喜地好几天莫名其妙地笑。只要一个时辰见不到哥哥,她就会无聊。

爹爹让她做什么,她偏不想做;可是哥哥让她做什么,她很想去做。

哥哥对她说,一路上大家都说若萱刁蛮任性,胡闹得简直把天也捅十来个窟窿,可是他们错了,我的妹妹很善良,也很乖。

她听了,抱住哥哥的脖子道,“哥哥你说我很善良,也很乖?”

小丫头扑在人怀里抱住脖子亲昵的姿态和表情,女孩子特有的甜美的气息,娇柔的,细细地直往人心里钻。李安然一下子就觉得很温暖,很贴心,觉得整个菲虹山庄,亲情弥漫,真的像是他的家了。

李安然几乎是宠爱的,对她道,“是,很善良,很乖,只是,外面的人都不知道罢了。”

若萱开心地跳起来就往外冲,李安然问她干什么去,她边跑边道,“我去告诉爹爹去!他也不知道!以后看他还一见我就吹胡子瞪眼,还老是骂我!”

她太寂寞,而且缺乏赞美。

大家都以为她是个坏孩子,她不胡闹,好像就对不起大家。

可突然有一天,一个人疼爱摸着她的头,对她说她很善良,很乖。

李若萱受宠若惊,乖得不能再乖。

那是个阳光灿烂的初秋的下午。李安然陪同父亲和二叔宋清风从铺子里出来,走在略显空旷的郊外。远处是叠翠的山峦,碧蓝的秋空几行归雁,李长虹极目四望,对李安然开怀道,“秋高气爽啊!我很久没这么高兴了!等过些日子,到了重阳,我们一家人登高游玩,好好乐一乐,若萱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李安然笑道,“她巴不得天天有人陪她出去玩。”

但他的笑容很快凝住了,一下子停住脚,李长虹奇怪道,“安然,怎么了?”

李安然静声道,“有人来了。”

李长虹和宋清风狐疑地四处观望。听得一个悠缓飘渺的声音道,“李公子好耳力,李长虹竟然有一个武功这么好的儿子,我原来,倒是小觑了!”

话音落,面具人从不远处缓缓走出来,他中等身材,穿着一件很朴素的黑色麻布外衣,手里拿着一大把半开的纯白的牡丹花,他的手像牡丹花一样白而细腻。

他的青铜面具仍旧是十年前那俊美无匹的魅惑的微笑。可是他的人似乎有一种淡淡的低落和忧伤。

李安然父子背靠背站在一起,面具人很仔细地望着李安然,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的叹息,像是秋蝉鸣叫后那微弱的细细的回音。

他说,“我来兑现十年前的预言。可是为什么偏偏你是李长虹的儿子呢?”

李安然笑道,“每个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是吗?”

面具人叹息道,“若是早些时候认识你,我们或许可以聊一聊。只是,没机会了。”

面具人手中的花突然漫天凋谢飞洒下来,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十多个黑衣人遮住阳光从天而降,好像是黄昏时出动的蝙蝠。

李长虹长剑在手,准备迎战。李安然出手。

他的暗器出手。没有人看清是怎么回事,只有黯淡的光和缭乱的声音,然后,黑衣人倒地。最近的黑衣人倒地后的手指刚刚能触到李长虹的鞋尖。

世界突然死一般的寂静。

前所未见的,如此厉害的暗器。面具人望着李安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安然轻声道,“我可以问,十年前的预言,今日的杀剿,是为什么吗?”

面具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李安然道,“我知道,阁下今日带的人,远胜于此。但是,就算死,总得让人死得明白。”

面具人冷冷道,“盛极而衰,物极必反,这是天道,也是人道。”

一声哨响。晴空蔽日般的感觉。黑暗如潮水,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到处是敌人扑过来的风响。面具人出手。直袭李安然。

本来面具人是要用他俊美无匹的魅惑微笑,袖手在侧,冷眼旁观的,可如今,李安然在,他不得不出手。

面具人的剑破空出鞘,发出龙吟一样清越的回响。

李安然凌空迎上,暗器出手。

“叮叮”几声很微弱的声响,随着剑光闪烁,暗器被阻挡坠地。面具人剑花一挽,直扑过来。

李安然再次出手,在空中一个飞快的旋身,插在众多黑衣人微小的缝隙里,躲过面具人的一剑。

两个黑衣人倒地。其中一个的剑尖离李长虹的后心不到半寸。

面具人顺势换招,嘴上道,“你救不了你爹,最好也不救!我讨厌有人在跟我过招时还替别人分心!”

李安然道,“我为谁分心是我的事,阁下好像管不着吧。”

两人在对话中又走了两招。

面具人道,“我讨厌别人游刃有余的样子!”

李安然道,“是吗?”

“铮”的一声,面具人的剑脱手而出,在空中划过一道浅淡的光华,落在远处的荒草丛中。

面具人望着空空的手,有些迷茫地望着李安然闪身在李长虹的背后,为李长虹打落了两把致命的剑。

他突然仰天长啸,俊美的青铜面具似乎升起了淡淡的青烟,面具人拔地腾空而起,快若流星,一掌打向李长虹。

李安然正在父亲身边,暗器刚刚出手,劲敌稍退,察觉一股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袭来,而李长虹刚刚解决掉第六个持剑来攻的黑衣人,力气已不支。

如此近的距离,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李安然一把拉过父亲,自己挺过身去硬生生接了面具人打来的一掌。

他和面具人同时反向飞退开去,然后跌在地上,两个人同时喷了一口血。

这时听见宋清风一声大吼,“大哥小心!”他的人猛扑上去,中途被一脚踹开。李长虹一前一后,被刺中两剑!

李安然一声啸,出手。刺中李长虹的杀手拔剑到一半,突然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然后,慢慢倒地。

李长虹望了一眼儿子,也缓缓倒下来,宋清风爬起来扑过去扶住。

李安然踉跄着站起来。

空气中是伴随着血腥的花的馨香。下午的阳光开始明亮得耀眼,一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李安然的脚下。洁白无瑕。

李安然吃力地朝李长虹扑走过去。

面具人倒地抚着胸口,怔怔地望着步履摇晃的李安然。

李安然跪在地上,把李长虹抱在怀中,呼唤道,“爹!”

李长虹在笑。他一边笑,一边流血,一边说话,“好孩子,我李长虹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就是死,也是值了!”

李安然为他点穴止血。李长虹道,“若萱不成器,让我操透了心,现在江湖上的人,总算知道,我李长虹,也有一个好孩子!哈,哈哈,哈,…”李长虹笑着,嘴角流下血来。

李安然道,“爹你别说了…”

李安然在余光里,瞟见面具人黯然离去。面具人的腿像是负重了千斤万斤,但是他的人挺拔孤傲。

他回首望向李安然,青铜面具映着下午的阳光,说不出的冷硬辉煌。他的声音苍老缓慢,却衬托着他简洁高贵的王者气势。他说,“别忘了那句预言。残霞很美,只可惜…”面具人从地上捡起一片花瓣,然后吹落,任凭它优雅地零落在他的脚下。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李安然老觉得他临走前对自己笑了一下。好像是错觉,冷硬的青铜面具,曾有一刹那笑得很鲜活。

哥哥不在家,李若萱那天很无聊。

她百无聊赖地在池塘边喂鱼,和晓莲左一句右一句地聊天。晓莲姓田,八岁时被李长虹买来给若萱做伴,如今已是八年。若萱吵闹好动得很,可晓莲却文静懂事,无微不至照顾她,虽玩不到一块,却是一对贴心的小姐妹。

李若萱没精打采的,对晓莲直抱怨道,“哥哥刚回来两个多月,爹爹就让他做这做那的,以后若是每天把他带出去,我看我又非得去砸酒楼不可了。”

晓莲笑道,“小姐你不能胡闹了,少爷比你大十岁,哪能天天带你玩呢!以后不如你也跟少爷一块出去,既跟在少爷身边,又能长长见识,学些东西。”

李若萱眼睛一亮,又转而暗淡下去,说道,“听起来倒不错,可是爹爹肯定不许,就是许了,一天也不知道要被他骂多少次。”

这时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飞跑过来,嘴里大声喊道,“小姐!小姐不好了!老爷出事了,少爷叫你快去呢!”

李若萱听了,猛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刹那间满眼都是金星。她怔了一下,拔腿冲进了客厅。

客厅里一屋子人。

她看见爹爹,满身是血。

她懵了,呆呆地愣在那儿。晓莲推了推她,她后退一步,就想往外跑。

晓莲拉住她,她听见爹爹虚弱地唤她。

她惊天动地地哭着扑过去,跪在地上抱住李长虹。

李长虹人在若萱怀里,目光却飘向李安然。李安然懂,爹爹是让他照顾妹妹。

李安然顿时落下泪来,点头。李长虹见儿子点头,欣慰地笑了一下,在若萱的怀里倏尔断了气,直直地倒下去。

爹爹笑未褪去,整个人从妹妹的肩头重重地滑落。李安然扑过去。李若萱撕心裂肺地叫。

厅堂幽暗,李安然从人群里走出来,迎面一轮耀眼的夕阳。

四周皆是恍恍惚惚的昏黄。风吹到身上,很冷。

李安然突然想起昨天晚上,李长虹还曾经提醒他,“安然,天渐渐要凉,早晚要多加件衣裳。”

叮嘱声仍响在耳侧,可爹爹的人,却已经逝去了。

偌大的菲虹山庄一下子如此空旷,他失去爹爹,便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依靠。孤零零的,空荡荡的,没有根,只有痛。

和爹爹的相处,很短暂,短暂得还没来得及完全熟悉,可是,爹爹突然没了。

他心痛。他拼命地抑住泪,心便抽动着拼命地痛。

客厅里妹妹还在哭,李安然回过头,不知是想看看妹妹,还是想看看父亲。

可他什么也没看见,只觉得嗓子一甜,一口血喷了出去,栏杆旁一丛洁白的刚刚绽放的菊花刹那间滚满了鲜艳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