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紫嫣听若萱的话,莫名欢欣。

晓莲道,“你要玩的,自己去说。”

李若萱央求道,“好姐姐,帮我去说说吧,他说不行就算了,我去万一哥哥骂我贪玩怎么办?”

晓莲笑着应了,走出门去。外面到处是鲜冷的气息,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

李安然的房间里点着灯,晓莲进去的时候,他正端着杯热茶在桌边看书,见了晓莲,问什么事。

晓莲道,“少爷,梅园里的梅花开了,小姐想留沈姑娘吃晚饭,然后赏梅,让我过来问问少爷行不行?”

李安然笑道,“这丫头还挺会附庸风雅的,她会赏什么梅。晓莲啊,那你就叫上几个丫鬟,一起玩,只是注意别让沈姑娘再中了风寒。”

晓莲道,“少爷,小姐说,让您也一定要去。”

李安然道,“我去干什么,你们女孩子在一起随意玩,我去了,大家就拘束了,还是你们玩吧。”

晓莲笑道,“少爷,您要不去,怕是小姐待会儿来缠您,她今天晚上要献琴,想在您面前展示一下新学会的曲子,您若不去,不就扫了她的兴吗?她还说,您是大夫,您在身边照看沈姑娘,就万无一失了。”

李安然听了,不禁莞尔,答应了。

那夜有着淡淡的月,细细的风。沈紫嫣披着李安然送给她的雪狐披风,让在场的小丫鬟很惊艳。

李安然笑道,“这样吧,你们每人去剪一枝自己认为最漂亮的梅花,规则是每人只能剪一次,不能丢弃再剪。沈姑娘是赏梅的行家,我们让她品评出前三名,第一名就奖明珠十颗,第二名八颗,第三名五颗,其余的每人一颗。大家都去剪梅,玩得开心点。”

众人于是散开。十多名少女提着灯笼在白雪梅树间穿梭言笑,情景很美。

李若萱钻进梅林与众人寻梅去了。只剩下晓莲为沈紫嫣打着灯笼,体贴地在一边照顾。李安然笑道,“晓莲,大家都去玩了,你也去吧,我留下来照顾沈姑娘就是了。”

晓莲忙笑着道谢,将灯笼交给李安然,钻进了梅林。

身边只剩下李安然,沈紫嫣的心在莫名地慌乱和激动。

李安然与她在梅林慢慢散步,说道,“听说每年都有不少人到贵府上兜售梅花,那依沈姑娘看来,什么样的梅花才是上品?”

沈紫嫣道,“江梅、绿萼、红梅、鸳鸯,无论哪一个品种,都有其天然的姿态和色彩,并没有品格的高低上下。一棵树繁花怒放,就已经是最美,若是人为弄得枝干盘旋,稀疏错落,反倒失去梅树天然的味道了。”

李安然道,“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看来世人并不了解梅菊堂,以为梅菊堂只要稀缺品种。”

沈紫嫣道,“远远近近只知道我爹爹爱梅,却不知道我爹爹怎么爱。爹爹通常将那些奄奄一息的梅花好好将养两年,待其枝繁叶茂,才稍作修剪。”

李安然笑道,“那今夜让大家动动眼睛就好,我让这么多人去剪梅,岂不是一件很煞风景的事情。”

沈紫嫣道,“公子别这样说,您让每人只剪一枝,这么一大园子的梅花,没什么妨害。何况品梅的确有风雅的标准,绽放的颜色,有深浓浅淡之分,吐露的芳香,有浊重清远之别,梅树的姿态,有遒劲疏朗之美。从不同人剪的梅花上,可以看出不同人的性格、喜好和行事特点。”

李安然道,“那待会品梅,就听沈姑娘您的高见了。”

沈紫嫣无语浅笑,李安然仰头望着星空,叹气道,“今天真是难得的好天气!择日不如撞日,若萱这丫头,还总是能撞上几分好运气!”

沈紫嫣道,“是啊,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月亮,是最适合赏梅不过了,若萱好眼力。”

李安然转目看见枝头几朵珠圆玉润的白梅,横斜在浅白的淡月中,遂顺手折下来,递给沈紫嫣。枝干上的雪轻轻地摇落,空气中是凉凉的雪丝的味道。沈紫嫣接过梅花,一股沁人的香钻入鼻息,她露齿而笑,神采夺目。

李安然有刹那惊艳,他从没见过沈紫嫣这么开怀清澈的笑容。沈紫嫣问他,“公子,历代咏梅的诗,您最喜欢哪句?”

李安然道,“沈姑娘你呢?”

沈紫嫣道,“是陆游那句,‘零落成泥碾作尘,惟有香如故’”

李安然道,“林逋词尚不能形容沈姑娘您的柔美神韵,如今姑娘爱陆游词,倒让人想见您的品格刚骨了。我喜欢萧泰来,那首,‘千霜万雪,受尽寒磨折。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

这时李若萱飞跑过来,一下子跳到了两人中间,举着一大枝梅花,欢声叫道,“哥哥!沈姐姐你们看!我找到了!全梅园里数这枝开得最盛,我一并将整个大枝全砍下来,只怕是找不到这么大的花瓶来装!”

李若萱兴奋地给哥哥展示自己的杰作。李安然笑道,“让你折梅枝,谁让你砍了半棵树来。”

李若萱道,“可是,我就是看这一大枝好看!”

李安然抚着她的头道,“这么说你这丫头倒也是有几分眼光,这么大一枝,梅树的神韵全有了。也只有你有这么大胆子,把小半棵树砍来,如此豪爽,一点也不知道爱护东西,回头哥哥让人找个大花瓶,给你插到房里。”

李若萱欢心地跳到沈紫嫣身边道,“沈姐姐!哥哥说我折得好呢!”说着,把梅花举到沈紫嫣的鼻下,欢声道,“沈姐姐你闻,可香了!这是开得最好的梅花!”

若萱这样一折腾,众人都提着灯笼拿着剪好的梅花过来,放在沈紫嫣面前的桌子上。沈紫嫣遂笑着拿起来一一端详,最后选出了三枝,逐一品评道,“这枝红梅,遒劲见风骨,颜色见风华,多数花蕊半开,以后会随着花的陆续开放展示不同风姿,有春风无限余味无穷之妙。且细观枝桠,无一处有修剪而全出于天然,又应了天作之和之美,故为第一。”

若萱拿了梅枝,四处喧叫,“这枝是谁的,得了第一名,快些出来认!”

晓莲在沈紫嫣身边正在换暖炉,见此,不由低头笑道,“小姐!快别叫,那是我折的!”

若萱喜上眉梢,拥过晓莲道,“晓莲你好棒啊!能得第一名!这真是太好了!哥哥,晓莲有珍珠,我也要珍珠,沈姐姐没挑我的大梅枝,你也要给我珍珠!”

李安然道,“好,待会儿你若弹琴弹得好,就给你。”

李若萱展颜一笑, 摇着沈紫嫣的肩催道,“沈姐姐快评,快评第二名。”

沈紫嫣道,“这枝梅,从天然的姿态和颜色来看有繁杂的缺憾,妙在剪梅者慧眼巧手,略加修剪,使得梅枝疏朗有致,姿态神韵和枝托出,加之花色圆润,正值芳华,香远益清,实乃上品。”

这时一位十五六岁穿白衣绿袄唤作萍儿的小姑娘出来行礼致谢,“谢谢沈姑娘,谢谢少爷小姐!”

沈紫嫣将梅枝递给她,对她笑道,“姑娘想必对修剪梅枝有不浅的造诣吧,这么短的时间,在满园梅花中独具慧眼,真是很不容易啊!”

萍儿道,“不瞒沈姑娘,我自幼便是随父亲料理梅园的。”

沈紫嫣浅笑,举起最后一枝梅花道,“这一枝,天然资质原本普通,可是剪梅者却用自己的灵心慧质惨淡经营,删其繁杂,补其缺憾,”沈紫嫣说着,一条甚美的枝条从她手中断开,众人“咦”了一声,沈紫嫣复将其接上,笑道,“这枝梅若去了这根枝条,风韵全无,可是加了它,则如同画龙点睛,神态毕现。虽然人工雕琢略多,可是能够曲尽其妙,实属难得,故为第三。”

一位穿鹅黄棉袄的小姑娘出来致谢,李安然格外留意了一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垂头怯声道,“奴婢叫冰儿,新来不久。”

李安然含笑道,“冰儿懂得珍惜资质,自加磨砺,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姑娘。”

叫冰儿的女孩脸蓦地红了,对李安然行了个礼,称谢,默默退居在人群之中。李安然遂叫人摆上各种果品,端上刚煮好的暖暖的青梅酒。

沈紫嫣觉得有些凉了,喝了两小盅暖酒,慢慢暖和起来,一抬眼,正看见李安然优雅地举杯,轻轻地啜饮。

那夜若萱演奏了两首短小的曲子,一首《桑绿枝》,一首《摽有梅》,弹毕,李安然微笑着问,“若萱啊,前些日子刚叫你背了《诗经》,你再弹一次《摽有梅》 ,边弹边唱给哥哥听。”

李若萱道,“好!”边弹边唱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笑微微听若萱唱罢,李安然敛笑道,“你可知道今天晚上你哪里出错了吗?”

若萱纳闷地搔搔头,望向沈紫嫣,沈紫嫣亦是有几分不解。

李安然笑道,“我问你,《摽有梅》写的是什么?”

李若萱道,“是写女子青春易过,让追求她的男子快快求婚啊!”

李安然道,“那还不知错!你一个年未及笄的小姑娘,唱这种情歌,可是嫌我管你太严,还是真是中意了谁家公子,要离开哥哥快快嫁人啊?”

众人笑。

李若萱羞红了脸,恼羞成怒冲上去作势要打李安然,叫道,“哥哥你!你欺负我!”李安然忙着笑,躲,抓住李若萱的手连说道,“好好好!是哥哥不对,我认错,不该乱开玩笑!”随后对她耳语道,“乖,你别生气,哥哥除了你,还敢开谁的玩笑来逗大家一乐?别生气,我向你赔罪!”

李若萱“哼”了一声,顺势跌坐在哥哥腿上,李安然环住她,若萱温顺地,带着娇嗔,心安理得地依在哥哥怀里,不再出来。

那首《摽有梅》正是自己教的。沈紫嫣望着他们兄妹俩,笑,脸微微地红了。

那夜沈紫嫣弹奏了一首《暗香疏影》,在那样寒冷的早春,在那个雪落梅开的夜里,众人在她的琴声中沉醉,天地一片空明。

李若萱依在哥哥怀里,望着披着月光的沈紫嫣,不由痴了。

而李安然,却在余光中,瞟见了冰儿半垂着的,安静的脸。

第十二章 云逸

菲虹山庄的午夜,一片寂静。冰儿悄悄起身,溜出屋子,钻进梅园。

月下梅花,无疑是更多了几分韵致的,何况梅花已经星星点点飘落,风吹过,卷着落花,在空中好像温柔的雨点留下一丝冰凉的气息,转瞬无迹。

冰儿静静站在梅园中,聆听花开花落的细细的声音。

她轻轻地拔下头上的一枝珍珠发簪,轻轻一按,发簪上的珍珠一下子打开,里面鹅黄色的粉末随风轻轻的飘散出来,空气中是一点淡淡的香,和梅香混合在一起,很快消融不见了。

冰儿将粉末洒在一条梅花的枝干上,然后拍拍手,钻进梅树下,转个弯准备回去。

不想从梅树下突然走出个人,他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嘴角噙着笑,手里托着盏茶,茶里还冒着热气。

冰儿一下子怔住,那一刹那,她的脸比树上的梅花还白,她慌张地垂下头,唤道,“少爷!”

李安然笑得如沐春风,他瞥了眼冰儿,说道,“夜深了睡不着,就想着到梅园里走走看看,喝杯茶。白天这里人来人往,终究是太吵了,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碰上一个和我一样爱清静的人。”

冰儿垂着头没有说话。

李安然倒像闲聊一样道,“怎么了?突然撞到我,坏了兴致是不是?那就这样好了,这么大一个园子,这么好的月亮,我们一人一半好了,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互不干扰,如何?”

李安然说完喝了口茶,却并不走,只是看着冰儿,笑。

冰儿好像刚刚才反应过来,说道,“奴婢该死,打扰了少爷的雅兴,奴婢这就走。”

她说着快步走过李安然的身边,李安然淡淡道,“冰儿。”

她一下子定住。李安然还是原地站着,话里还带着笑,对她说,“你怎么,手里拿着簪子?”

冰儿垂头道,“奴婢一时顽皮,看着梅花在月光下开得实在可爱,就把簪子拿下来,放到梅花旁比一比,看是哪个更美。不想遇到少爷,一时惊慌,就一直拿在手里了。”

李安然笑道,“那你觉得梅花和珍珠那个更美?”

冰儿道,“珍珠有光华,却没有香气,梅花光华清香兼有,却因为有生命的缘故,转瞬凋谢。这样看来,倒是珍珠更美,鲜活的东西,都是太短暂了。”

李安然道,“我本来想杀你,现在看来,倒也有点下不了手了。”

冰儿没有说话。李安然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丫头,心思灵巧,这‘随风散’的毒被梅花的香气掩盖得滴水不露,我都差点被你毒到了。”

冰儿道,“只是差点,还是没有毒到不是吗?”

李安然转过身,微笑着望着冰儿,柔声道,“你今年几岁了?”

冰儿怔了半晌,轻声道,“十四了。”

李安然道,“我今夜放你走,只是,以后不要来菲虹山庄下毒了。”

冰儿猛地抬头,望着李安然含笑的温柔的眼睛,内心一片迷茫。

李安然看见她迷茫的样子,笑道,“以后再敢来,我就杀了你。”

冰儿仍旧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李安然低头轻轻喝了一口茶,笑道,“你的药力还真猛。我这已经是喝了第三口茶了。”

冰儿轻轻垂下头去。

李安然道,“你连夜走吧。剩下的事,你不用管,我保证没人去为难你。”

冰儿突然流下泪来。轻声道,“您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来这里?”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来杀我。为了十年前的预言,或者是,江南白家。”

冰儿的身体轻轻地抖。

李安然道,“其实没什么。你不过是一颗棋子,没有出色的武功,最大的优长就是看似普通,处事冷静,心思细腻。他派你来,可能是希望我百密一疏吧。”

“少爷早就看出来了?”

李安然道,“没有,我只是赏识你,你那夜赏梅会的表现甚合我意,才让你每天为我剪梅插梅。”

冰儿垂下头,目光掠过李安然波澜不惊的眼眸。沉默无语。

第二天,据说菲虹山庄一个叫冰儿的婢女早晨在井台打水时因为珍珠落水,探头寻找,井台冰滑,不小心落井被淹死了。李安然为她厚葬,并且赔了她家里一笔钱。

云逸来到菲虹山庄的时候,杨柳刚刚吐出绿芽。不久前一场宜人的春雨,街上到处是杏花的叫卖。云逸吊儿郎当的,噙着笑,嘴上叼着朵杏花。

他见李安然依旧气朗神清,不由亲热地捶着李安然的肩道,“二哥!我看你这是好好的,怎么外面传言你受了重伤,半死不活的,躲在菲虹山庄里不敢出来!”

李安然笑道,“我当真一直在养伤,也是躲着不敢出去的。”

云逸道,“就是养伤也是已经养好了!我千里迢迢给你送我们云家祖传的疗伤药,算是白跑一趟了!”

李安然伸手道,“给我。”

云逸道,“干什么!”

李安然道,“疗伤药给我,我现在不用,但或许以后会用。没准什么时候,还能救你二哥我一命呢!”

云逸朗笑道,“这次那么多人都没有把你杀死,以后还指望谁能杀得了你!再说你们菲虹山庄的雪莲红珊丸也是一等一的好药,我就不给了!”

李安然道,“雪莲红珊丸都被我吃完了,新的还没配出来,先借你云家的药!”